原来是小师叔说的话。宁缺看着远处长安城里最后最微弱的那点灯火,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老师,真的一定要去烂柯寺?”
夫子说道:“由你自己决定。只是如果不去这一遭,你心头那个疑惑谁也解答不了,为师也无法解答,而且我总觉得烂柯寺此行是你的机缘。”
宁缺问道:“是什么样的机缘呢?”
“我本是不信机缘之人。”夫子说道:“然而这些年看了很多事情,渐渐觉得自己的看法是不是太顽固了些,有了些新的认识。机缘并不是天道注定必然会发生的事情,而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些人,因为各自心中的理念,哪怕是偶一动念,便开始影响周遭的环境和人群,最终影响到极远处的对方。”
“直至相遇,心里的那些念头便会转换为实际的故事,然后你再往事件最开始时倒溯,往往会发现,你最终得到的正是你想的,这大概便是机缘。”
夫子继续说道:“桑桑那丫头的病,或者能够自愈,但能在烂柯寺小和尚处看看更好,你继承了你小师叔的衣钵,终究也还是需要学一些佛法来冲淡戾气,你要弄明白自己是不是冥王之子,更应该去看看盂兰节是怎么回事,你需要做这些,那便是机缘。”
宁缺出神说道:“很像和尚们说的听不懂的话。”
夫子说道:“以后多听和尚们说说,便能懂。”
“会有危险吗?”
“走路都会被马车撞死。”
“老师,我就当你这句话是默认。”
“我哪里有认?”
宁缺收回眺望夜中长安城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膝头,说道:“如果连老师你都觉得那是危险,那我和桑桑怎么办?”
夫子微笑说道:“不经三日三夜小火煨,世间哪得佛跳墙?不经历……”
宁缺举起手求饶,痛苦说道:“小师叔说的那段话,我已经听得耳朵快要起茧,老师您不用换着方再说。”
夫子说道:“去看看吧,正所谓不看不知道。”
宁缺叹息说道:“世界真奇妙。”
夫子异道:“居然接的如此好。”
“哪里好?”
“有韵脚。”
“我只觉得很无聊。”
今夜还吹着风,山崖间好温柔,宁缺的心情却不轻松,神情黯然问道:“老师您是有大能耐的人,真看不到日后的画面吗?”
夫子说道:“修行修的最终是时间,我虽然活的比普通人要长久一些,但很遗憾没有老到经历过上次冥界入侵,没有看到上次永夜到来之前发生过些什么,大概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没能完全看懂明字卷,我不知道这个故事会怎样发展下去,而你现在已经是这个故事里的一个人物,所以我也不知道将来你的身上会出现怎样的变化,不过我希望那会是好的。”
宁缺问道:“世间还有经历过上次冥界入侵的人吗?”
以往他并不相信修行者能够活上数千数万年,然而随着进入书院后山、见识增广,他开始思考世间是否真的有永生这种事情。
夫子说道:“我知道有两个人曾经经历过上次的永夜。”
宁缺没有想到居然真有,吃惊问道:“是什么样的人?”
夫子不知想起了些什么,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淡然说道:“一个酒徒,一个屠夫……不过他们不理世事,只怕也算不得人了。”
宁缺再次想起自己做过的那些诡异的梦。
在某个梦中曾经出现过一个酒鬼一个屠夫,那两个人站在他的身旁盯着他,而在另一个梦中,夫子从那个酒鬼手中抢过酒囊喝了口,又从那个屠夫背上抢了根猪后腿啃了口,难道夫子说的便是那两个人?
宁缺震惊无语,说道:“老师,你真不想听听我的梦?”
夫子看着他微笑说道:“还没明白吗?那终究是你自己的梦。”
交谈至此,宁缺终于明白了老师的意思。
任何故事都需要推进,才能知道后续的发展,任何画面都需要亲眼去看,才能知道是什么色彩,自己究竟是不是冥王之子,以后会发生些什么,都需要自己在故事里行走,然后选择,换句话来说自己才是作者。
夫子飘然而去。
漆黑的崖畔,只剩下宁缺一个人,看着夜穹以及流云,他想起莲生大师临死前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皱了皱眉。
“你已入魔,若要修魔,须先修佛。然后请勇敢地向黑夜里走去,虽然你没有什么成功的机会,可能刚刚上路便会横死,但我依然祝福你,并且诅咒你。”
他默默把这段话重复了一遍,然后站起身来,挥手对占据自己全部视野的夜色打了个招呼,说道:“如果你真是冥王,如果我真是你的儿子,那么请记得当老师罩不住我的时候,你可一定要罩着我点。”
……
……
西陵,春意葱葱的桃山上,黑色的裁决神殿散发着肃杀冷酷的味道,大殿内空间极为宽阔,数百名身着红袍的神官和穿着黑衣的执事跪在光滑平整的地面上,看上去就像是一朵黑夜里的红花被印在地上。
神官和执事们已经跪了很长时间,膝头早已痛苦不堪,却没有一个人敢起身,甚至没有人敢抬头,他们低头望着神殿光滑地板上自己的倒影,看到了自己脸上的谦卑神情,连他们自己都无法理解为何会如此谦卑,一股来自最深处的恐惧令他们身体僵硬,于是地面上的这朵黑夜红花变得有些瑟瑟,感觉不到任何美丽,只能人让觉得幽冷和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
无数年来,西陵神殿裁决司就是如此,里面的人们终日与恐怖的刑罚打交道,信奉强者恒强的道理,所以没有人对这种气氛感到陌生。
裁决神殿也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般空旷阴冷,凝血般的墨玉神座还在那里,只是神座前那面珠帘在前些日子的那场战斗中,破碎成了满地珠粉,再也无法修复,最终被杂役扫进了垃圾堆,早已不知去了何处。
那面珠帘在裁决神殿里存在了很多年,替神座上那个强大的男人增添了很多神秘而恐怖的气息,人们已经习惯了那道珠帘的存在,如今他们不得不习惯没有那道珠帘,因为神座上那个强大的男人已经死去。
如今坐在墨玉神座上的,是位年轻而美丽的少女,当然在裁决司所有下属眼中,少女的身体如今已经拥有了某种神性,因为无法直视,便不存在世俗里的美丽概念,她代表的便是强大以及恐怖。
过了很长时间,叶红鱼撑颌坐在墨玉神座上,始终沉默不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到了极点,于是便冷酷到了极点。
她不说话,整座裁决神殿里便不敢有任何声音,所有神官执事跪在地面,不敢抬头去看,甚至不敢猜测什么,有些胆小的人恐惧的牙关微响,却发现这声音是如此的清晰,竟是吓的险些昏了过去。
叶红鱼看着恭谨跪在座前的人们,听着人们紧张恐惧的呼吸声,回忆着这些年来自己曾经看到的、曾经经历过的事情,美丽如画的眉眼间浮现出一抹极淡的嘲弄厌憎情绪,甚至还能看到一些疲惫的感觉。
一名神官从神殿侧方走了进来,跪到墨玉神座前恭敬行礼。
叶红鱼有些厌烦地挥了挥手。
那名神官翻开厚厚的卷宗,看着恐惧跪在神座前人们,面无表情颂道:“仁慈而威严的昊天已指引着人们走出黑暗的荒原,手握利剑的使徒踏碎古河道里的残冰,站在篝火之前向子民们宣告……”
如同俗世里的改朝换代一样,裁决神座的传承,每每也将掀起一场血雨腥风,随着那名神官淡漠无情的声音响起,有十四名红袍神官和黑衣执事被拖出裁决神殿,殿外不时响起斧斫之声或哭喊之声。
这十四名神官和执事作为前任裁决神座的坚定支持者,有的必须死去,可能必须活着替西陵神殿继续奉献,死去的人反而值得庆幸,因为活着的人将用自己的余生后悔当初为什么当年道痴失势时自己会如此愚蠢。
那名神官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裁决神殿里,随着名字被一一点出,跪在地上的裁决司下属们变得越来越恐惧,谁也不知道会不会点到自己的名字,只有跪在最中间的数名身着黑金盔甲的神殿骑兵统领显得比较平静。
神殿骑兵统领直属裁决司管辖,但从前年隆庆皇子身死之后,神殿骑兵的人事及处罚权被掌教大人转到了神卫统领大人罗克敌的手中。而且这些统领自认在这场裁决神殿的战争,虽说对现在的神座大人不够恭敬,但他们可不是那些只知道颂读教典、手无缚鸡之力的神官,而是拥有洞玄境界的强者。
裁决司很现实,只要拥有足够的实力,便可以赎去相应的罪过,能够有资格继续生存下去,毕竟西陵神殿统治世界,靠的就是像他们这样的执行者。
然而令神殿里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那名神官的目光最终落到了这些骑兵统领华丽的黑金盔甲上,并且缓缓念出了他们的姓名。
“紫墨。”
“袁俊。”
“刘潇。”
……
……
听着自己的名字,神殿骑兵统领们压抑不住心头的恐惧和茫然,纷纷抬起头来,望向那方墨玉神座,然而他们发现,坐在神座上的那名少女撑着下颌、闭着双眼,仿佛已经睡着了。
那名叫紫墨的骑兵统领在场间资格最深,实力最强。他看着面露惊恐之色、却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同僚们摇了摇头,缓缓站起身来,轻掸膝头,看着神座上的少女缓声问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