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吴钩城不愧是剑宗之门户,剑仙一流,当出于此乎?”
张妙林摇头晃脑,大是赞叹。
崖上一幕,距离他和回风道士的距离并不远,那女修清歌驭剑,离尘绝云的一幕,自然也看得真切,由此挑动了他的真性情,当即浮了一大白。
他又深恨佳人远游,不及结识,但识不得佳人,与佳人之友相识也不错,一口酒饮罢,他借着几分酒意,站起来就想上前搭话,回风道士苦笑着拉住他,不让他去惹这个麻烦。
张妙林长年在思定堂里苦修,根基那是极扎实的,可说他们这一条支脉最有潜力步入长生的,可心思未免过于单纯,回风道士不好明言,只能拿出足够尖锐的问题,转移他的注意力:
“坐下,别吓坏了孩子。”
看到那道人身边,小口小口吃着点心的女娃娃,张妙林打了个酒嗝,脸上透出红光,也不知是酒意催的,还是尴尬,但最终还是乖乖落座。
莫看他性情纯良,感慨起来,也字句文雅,其实是个蓬发浓须的大汉形象,确有吓哭孩子先例的,尴尬之时,他也要乱以他语:
“罢了……萍水相逢,确实不好太冒昧。师兄你来得迟了一步,没有听到刚才的辩论,是说天地大劫之下,各小门小派,乃至于开宗立派机会的,听起来很是带劲儿。”
海天台是吴钩城里,非常有名的交际场所,其源流,大约是仿飞魂城夏夫人一手带起的“碧霄清谈”之风,要是再加上斗符、分云之类的雅事,就更像了。
当然,在论剑轩地界,谁也不会挑明了讲出来,海天台上,流行的也非是斗符,而是“虹剑寸芒”和“海天辩难”。
前者大意就是在亭台局促之地,演化剑意攻伐,尽揽其精微之妙,而展示的剑路,越是豪迈飞动,反差越大,控制越好,越受欢迎;
后者其实就是清谈了,大多是贴合剑道修行的,但这段时日,大劫席卷天地,类似的话题,也火热起来。
张妙林在这儿等了几个时辰了,将一场辩难从头听到尾,也是大受其中一派的影响,颇有些兴奋:
“我觉得那一边说得极有道理,此界许多宗派,都在四九重劫期间发端、发展、壮大,最终屹立于世。原因不外乎天劫临头,那些长生大老爷们,人人自危,各大宗门,也是关门闭户,谢客封山,空出了好大的机会和资源。
“像吴钩城这样的地界,肯定是没有油水的,但如果到内陆去,不用太远,只需比咱们之前的远空城再往西一点,避开大门阀、大宗门,以咱们的实力,定有可为。”
“是吗?”
回风道士脸色不变,扭头四顾,看周边亭台间,那些修士,除了不远处那一位之外,人们说话声音都很低,且有一种压抑的兴奋。
这些人都是还丹、步虚修为,除了刚刚那位远走的剑修外,整个海天台上,竟然再无长生中人。
这也是正常的,眼下,不论是吴钩城内外,各位长生真人,都是行色匆匆,都要登临外域,以避天劫,哪有闲情在这里留连?
日后少则数十年,多则上百年,真界之内,大约就是长生敛迹,步虚称雄的格局了。
这种情况下,各大门阀,各大宗派,其实受的影响有限,因为以他们的深厚底蕴和完整传承,培养出长生真人,或许还要看一看天数,但只要有良材美质,保其进入步虚境界,并不是什么难事。
就以大型宗门里,敬陪末座的离尘宗为例,这些年,四代弟子进步虚,简直是来了一个大爆发,随着后进一代迎头赶上,宗门内步虚修士的数目,翻了一倍还多。
而这并非特例,早在百年前,清虚道德宗、四明宗等更胜一筹的大宗门,已经有这么一轮爆发。
在这一劫初,八景宫、论剑轩这样的大门阀,已经率先完成了这样的换血工作,当时新锐如允星、胡姒之流,眼下已经步入长生,下一轮的换血上位,已在进行中。
所以,不管天地大劫如何肆虐,这些大门阀,大宗派的地位都是稳固的。
当然,像这种偶发的天地大劫,毕竟是一个严重事件,仍以离尘宗为例,若是其换血的速度稍微慢那么十年八年,就很可能被天地大劫冲撞到软肋,再有一两次意外,出现断档,也不是不可能。
而这种情况,目前正出现在那些中型门派的身上。
这些宗门,大多只有一两位长生中人撑场面,平时有这些人镇压,一些机会和资源,就能有所偏向,可天地大劫一起,长生中人自顾不暇,其宗门实力一下子就拉低了一到两个档次,地位自然就有摇摆。
张妙林所说的机会,大约就是对此而言。
只可惜,张妙林却是忘记了,思定堂从头到尾,只有他和无羽、回风三人撑场面,其余的弟子,境界最高的,也不过还丹初阶,也就是和边陲的一些小型宗门掰一掰腕子,还要顾忌许多背景。
所谓的机会,也只是理论上的美好,实际上的臆想罢了。
回风道士摇摇头:“宗门刚搬迁未久,在海龙城都还没打下根基,再迁回内陆,不说别的,只得罪华夫人、得罪海商会一条,难道是你去撑着?”
张妙林立刻就不说话了,对目前的思定堂来讲,华夫人是大金主,是大后台,但也是悬在脑门上的剑,轻易得罪不得。
而这种依仗,也不是特别牢固——若非无羽去年外出时,机缘巧合,重登步虚,悟出真武大帝的法相神通,甚至还在符法造诣上有所进展,只一项“紫微饮日精开明灵符”,就是思定堂绕不过去的坎儿。
“罢了罢了,但这样,只苦了师姐……”
回风道士抿唇不语,但下一刻,他的眼睛就睁大了。
他看到,有数道剑光,自崖后来,劲矫凌厉,气势迫人,方向大约就是鬼厌那边,怎么看,都是来者不善。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回风道士心头一激,便要扯着张妙林避开风头,可在此时,张妙林喜道:
“师姐!”
一回头,正是无羽布衣芒鞋,缓步而来。
“这回苦也。”
回风道士心下着急,眼看着剑光临头,他们三人主动退避的话,就显得心虚,定然扎眼,如今怕是只能看一步行一步了。
无羽并不清楚这里的事端,她只是往飞来的剑光处瞥了一眼,又顺着山道,暂隐入山石亭台间。
等她过来……这边都要开战了吧。
回风道士暗中提气,以备不测。
然而,事态似乎与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只见那几道凌厉剑光,与他预计的方向,偏差了一些,不是在鬼厌那边,而是飞落在海天台最高层,旋即就是一声剑鸣,有人嗓音铿锵,响彻高崖:
“主城防御阵示警,附近有魔头现迹,城守剑堂临检,请诸位道友配合。”
海天台上下,略起了一阵骚动,又很快平复。
由于吴钩城可暂辟天劫,各方修士都汇聚于此,少不得鱼目混珠,进来几个魔门中人,为此,城守剑堂几日来多次扫荡,很是除了几个,倒是在海天台,还是第一回。
张妙林冷笑一声:“东华山上,剑仙和自在天魔联手攻伐,终使得东华真君陨落,现在又翻脸不认……小人之盟,不过此乎?”
他与魔门的仇怨,固然是倾三江五湖之水,也难洗清,论剑轩这样反复,也为他所不齿,相比之下,倒是对东华一脉更多些惋惜之情。
回风道士狠瞪他一眼,怪他口中生事,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虽说也封锁了周边元气,但遇到修为精深的,说不准会不会漏出个只言片语,那时才真叫祸事了。
还好,似乎没有人注意这边……
不对,那鬼厌分明又回过脸来,与他眼神相交,脸上似笑非笑,同时拿起桌上那盏宫灯,递给了旁边乖巧的小姑娘。
宫灯正是由那清歌驭剑而去的紫裙美人所遗,四柱八角,分上下两扇,其上图景精致华美,小姑娘提在手中,左看右看,大是喜欢的样子。
回风道士见识颇广,又因预先知道了鬼厌的身份,思路总往魔门那边去,倏乎间就想起了一件异宝来,正似明非明的空当,崖顶上已是剑光掠下。
小姑娘吐吐舌头,手中宫灯倏然不见。
“哎呀,错了!”
“师兄你说什么?”
张妙林只觉得莫名其妙,听他说话,回风道士方知自己失态,心里却是暗急,那盏宫灯,若是他所想的那件魔门至宝,怎么是收到储物指环里,就能遮掩得住的。
呃,等下,似乎这类自辟虚空的宝物,一般二般的储物指环还塞不下去呢!
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时候,却见连续三个城守剑堂的修士,从鬼厌旁边走过,目光凌厉,却对那一位视而不见,偶尔目光落在他脸上,也是一沾既过,全无任何反应。
这些人都瞎了眼么?
吴钩城内,城守剑堂的高手,有聚仙桥上的精锐,也有内门弟子,当初都是以神念刻印了鬼厌形影,深印在心中的,哪有见面不相识的道理?
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再看鬼厌,已经背过身去,令回风道士瞠目的是,其腰背挺拔,颈直顶正,恍惚然森然如剑,凛冽锋锐,周身流转的精纯剑意,就是周围游走的城守剑堂修士,都要有所不如……
好吧,不愧是能搅得南国天翻地覆的大魔头,其魔功之深奥玄通,当真有鬼神莫测之机。
回风道士当然可以大叫一声“大魔头鬼厌在此”——他吃饱了撑的!
他只当自己眼瞎了,闷头吃茶,却有一个疑问袭上心头:
“别人都看不出,我怎么能看清的?”
这些枝节看似繁琐,其实就是数息时间,旁边张妙林已经站起来,笑着迎接无羽过来。
无羽依旧是朴素的女冠打扮,容色如昔,她前段时间突然到外海去,行踪不定,近日才回来,但对这些事,她只字不提,一坐下,就直入正题:
“让你们到吴钩城来,是因我收到了华夫人的消息,有一件事,需要让你们知晓,还有事情,要让你们做。”
回风道士还有些神思不属,张妙林则直爽地道:“师姐你尽管说就是。”
“近日,海商会要连续召开多场竞卖会,为海鸥墟造势……”
“还开?这都雷火临头了!”
“越是这样,才要去做。”
回风道士终于勉强振起精神,代无羽解释:“如若不然,连番变故之下,前面轰轰烈烈的势头,就要彻底打消了。”
“不错,但海商会怎么做,我们不用管。唯有一事,与我们相关,却是华夫人讲到,这些竞卖会中,已经出现了一部心法,叫《胎精解结真书》的,乃是当年上清所遗。
“记得师尊他们讲过,此为宗门洗炼金丹及本命金符的最上乘辅修法门之一,最是中正平和,可为绝大多数弟子修炼。以此消解种种修行碍难。”
张妙林喜动颜色:“那一定要拿下来了,正是堂里孩儿们奠基所需。”
回风道士沉吟不语,张妙林所说一点儿不错。目前,思定堂里气法、丹诀、步虚术,其实都有,像是无羽修炼的“五斗三元真一经”,更是直指长生的妙法,然而,此类法门虽是不凡,对弟子资质的要求,也是相当之高。
像他自己、无羽,都是中人之资,早年有师尊领着,也就罢了,等自家修炼起来,就是磕磕绊绊,那些弟子,更是等而下之,连入门都难。此时若能找到这样一门辅修之术,自然是极好的。
只不过……
“华夫人既然说起,是否可先期出手?”
无羽摇了摇头:“且不论她愿不愿,这些法门,都是在各路修士身上,最多是帮我们私下联系,具体的赎买,还是要我们自己来办。”
“那就不能打出上清宗、乃至于思定堂的名头了。”
“不错。”
天下没人是傻子,若要出手那人知道他们的来历,毫无疑问会往死里要价,还要平添波折。
事实上,就算是平价购买,本就窘迫的思定堂,也未必有这份本钱吃下。
无羽便道:“这几日,我认真思量,咱们的目标,不应该是心法丹诀……”
张妙林就嚷嚷:“不要心法要什么?心法才是修行之本。”
无羽瞥他一眼:“心法为本,也要人来修炼……”
听话听音,回风道士奇道:“要人?”
无羽微微颔首:“最理想的情况,莫过于既得心法,又得人才。”
她进一步解释背景:“海商会的造势,其实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机会。据华夫人讲,由于天地大劫,世间格局暂变,一些以往不好摆在明处的事情,也能暂时亮一亮。其初步谋划,是想将类似的竞卖会,做出几个专场来,尤其是像本宗这般,因为种种变故,宗门消亡,几近绝传的,更是重中之重。”
回风道士闻言,一点儿都不觉得开心。
其实,海商会那边的意思就是,只有在这种非常时期,像他们这种“孤臣孽子”、“遗老遗少”,才有机会冒头,不至于被相关敌对势力斩草除根。
思及上清宗当年雄踞北地,隐为百宗魁首的威势,两相对比,只能更令人扼腕叹息。
无羽却没有他这样多愁善感,心态始终冷静,继续分析:
“竞卖会上,若能形成上清专场,相信里面绝大多数人都是出手,是因拿出的法门,与其所学格格不入,不愿烂在手里;但也有一部分人,是想入手……这些人,十有八九,都是掌握了本宗法门,甚至有可能,是宗门一脉,只是当年大劫临头,星散四方,难以通联消息吧,这一部分人,就是我们争取的对象。”
“这个,专场未必能成型,类似的人也未必能碰到。”
“不错,这只是最理想的状况。所以我们的目标,要等而下之。宗门遗脉同门见不到,就选择那些并无根基,却修炼了本宗法门,又擅长符法的散修。天篆社的名头,总还能拿来一用。以我目前的地位,许一些东西,总还能办得到,只要能先抓在手中,来日方长,总有能携手并进的一日。
“精擅符法的找不到,符合前两个条件的也行,只不过这时候,咱们的筹码就不太够了。思定院本身,不具备什么吸引力,只有传承下来的步虚术等……”
无羽的未尽之意,回风道士很明白:思定院确实是没有吸引人才的名头和实力,但传承自上清宗,相对完备的玄门修炼体系,对任何一个有志于长生者,都是极大的诱惑。
问题是,没有足够的实力、强劲的向心力,用这种方式招揽进来的人,也是最不可靠的。
心法到手,就来个反戈一击,类似的例子,在修行界也是屡见不鲜。
回风道士对此是持谨慎态度的:“这件事,我们还要合计合计。”
无羽先是点头,此后略一沉吟,又道:“其实,眼下就有一个人选,虽不知其符法造诣如何……”
“怎么现在就找到了?”
张妙林听他们分析来,分析去,又涉及到人心法理,早就听得烦了,好不容易找到个插话的机会,如何能放过?
无羽微微笑道:“不是我找他,而是他找到我。我将一枚紫微饮月精太玄阴生符,预先到会上标价展示,那人得了消息,转折间找到我,要私下开价的。”
“这一招用得好。”
张妙林摇头晃脑赞了一声,又好奇道:“那人拿出的是什么?是哪一路心法?比那《胎精解结真书》如何?”
无羽难得哑然失笑:“《胎精解结真书》几乎要等同于一部上乘丹诀,哪有这么易得,而且,只一枚太玄阴生符,还抵不过去呢。那人拿出的是一套外道法门,叫‘化形十煞功’的。”
“化形十煞功?”
回风道士皱眉想了一想:“前些年,北地有一个还丹上阶高手,叫伏龙的,使得就是化形十煞功,后来犯了事,得罪了清虚道德宗的大方羽士,被一指打落境界……是不是他?”
无羽微微摇头:“不是他。伏龙此人我也听过,行事嚣张,自取其祸,但其化形十煞功却是极高的明的应用法门,能撑过真人修士一击,就不简单……”
张妙林却有些失望:“可化形十煞功也不是宗门所遗啊。”
“不错,但这人提出,与化形十煞功颇有渊源的另一个法门的消息。”
“哪个?”
“四灵法相。”
回风道士和张妙林精神都是一振:“四灵法相!”
“可是那是门专为移宫归垣修士准备的……”
“便不移宫归垣,但凡修炼星君法门,都可运使,师姐你的《五斗三元真一经》应该也没问题,对了,你刚刚体悟的真武大帝法相,若有此法门为助,或者深窥玄武之妙,再有进益!”
一说起修行法门,张妙林就是滔滔不绝,把回风道士后半截话都堵在喉咙眼儿里,到后来他不得不重重一咳,才抢到话说,一语打在最紧要处:
“那人是谁?”
“他自号‘九烟’,师弟你可曾听过?”
“九烟?”
回风道士轻捻颔下短须,若有所思:“还真的有些耳熟,应该是闯出名头的人物,只是区域受限,未能天下知闻。回头我问几个朋友……对了,他从哪里来?”
“说是北方,而如今,他已在吴钩城中。”
“这么快!”回风道士和张妙林都吃了一惊。
回风道士又进一步猜测:“此人当是对太玄阴生符有必得之心,或者,是看上了此符背后的法门?”
紫微饮月精太玄阴生符,乃是无羽以《五斗三元真一经》强解《太微灵书紫文上经》而得。前者已经是存思神明、高蹈飞斗的一流法门,至于后者,更是思定堂所有经籍中最上乘之法,与上清八威召龙宝录一起,可谓是思定堂的“双璧”,价值不可估量。
回风道士所提的问题,确实是值得警惕。
无羽心态平静:“与其平空猜测,不如见面一晤,便知端倪。”
“院首的意思是……”
“我已传讯给他,要他到海天台上来,商议交换之事。也看一看我们的招揽,能不能进行下去,效果如何——他已经到了。”
回风道士和张妙林同时抬头,顺着无羽的视线看过去,但见高崖小径之上,有一个黑肤光头的大汉,正稳步前来,气度不凡,只是面目还是过于凶了一些,以至于城守剑堂的人都拦着他问话,但很快还是挥手放行。
走到高崖小径的拐弯处,他似乎感应到这边的视线,扭过头来笑了一笑,露出满口白牙,算是打个招呼。
很快,他便走到近前,向三人拱手作揖:“来迟一步,望请见谅。鄙人九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