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暮云霭霭,紫色的雷电在云流之中翻滚,仿佛隐匿其中的蛟龙,在窥伺着人间。
有一片冷雪,轻飘飘的从暮云中飘荡而下,落在了安乐的鼻尖,很快便消融化去,安乐仰起头,看到天穹飘洒起了大雪。
身处南方,很少见雪,唯有深冬才见得落雪纷飞。
而在北地,大雪纷飞的场景,却是十分的普遍与常见,雪景很美,可对很多百姓而言,大雪意味着生离死别。
万截柳安静的站在安乐的身边,九境气机包裹着安乐,维护着他的安全。
实际上,万截柳的目光也是带着复杂,看着那化作天地之间一道横雷,大无畏的冲向那座横亘在中土大地上,将龙脉汲取的宏伟雄城的赵黄庭。
心头终于是涌上了一抹敬佩。
作为从小就跟在苏幕遮屁股后面甩鼻涕的小孩,他对师姐苏幕遮的爱慕是一辈子的,可是,当有一天,他敬爱且欲要付出一辈子去陪伴的师姐,游历江湖后,带着一个流里流气的少年归来。
万截柳幼小的心灵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仿佛有一把剑扎入他的心口。
从那天起,万截柳对赵黄庭就从来没有好脸色。
当他知道赵黄庭还和妖族的圣女不清不楚的时候,恨不得拔剑扎赵黄庭个千百剑。
万截柳一直都看不上赵黄庭,可今日,他的想法微微有些改观,能够让师姐倾注一生,这赵黄庭还是有些本事和值得称道的地方。
至少,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能够点燃涅槃之火,痛痛快快的踏足北地,冲向那座雄城,与元蒙皇帝必死一战。
他万截柳没有这份勇气。
因为没有,所以敬佩。
安乐与万截柳皆是在安静的看着。
而不仅仅是他们。
那化身天地一道横雷,携起雷霆狠狠撞向雄城,豪言壮语,道一句“元帝,可敢一战否?!”
这一幕,自然被人间大地上的诸多绝巅修行者所窥探。
兴许,有太多人早知有这一战,故而在等待着这一战。
临安府,皇城之中。
换上一身金色龙袍的赵家天子,器宇轩昂的踏足天玄宫最高处,端坐在了象征大赵权力集合的皇座之上,眸光深邃,似望穿虚空,只窥北地。
文院遮蔽文曲碑的碑庐中。
二夫子庞纪负手而立,身后问心林在微风中徐徐,掀起瀚海波涛之声。
圣山第六山,云雨幻灭泼洒。
有红尘剑客背负红尘剑匣,双手抱胸,面色冷酷中带着怅然,匣中藏有三千红尘剑,剑剑在悲鸣。
深山藏古寺,时光浮沉一烂柯。
佛门三寺之一的烂柯寺,玄黄围墙之中,有骏马嘶鸣。
一席麻衣,正在为黑马喂食干草的林四爷腰间别着柴刀,靠在了马厩旁,望向了云雨飘洒的穹天,轻轻叹了口气。
感业寺内。
素珠上师感应到自己所分化出的心剑崩灭为无数的剑气,绝美容颜上亦是流露出一抹叹息。
元神跃迁,一尊又一尊当世绝巅的强者,元神升上万丈高空,感知着北地那座雄城中即将爆发的……
当世最强一战。
的确可以称的上是当世最强一战,哪怕只是璀璨如烟花般的绚烂,却也是绚烂。
赵黄庭拔出了心剑,涅槃之火燃烧,让其状态回归到全盛,甚至因为感悟,赵黄庭更是迈出了半步,踏足到了十境的涅槃领域。
这堪称是一场人间罕见的十境之战。
……
……
元蒙大都,作为元蒙侵占了中土大地之后,定都的雄城。
城墙之高,达数百丈,巍峨如山岳,只是看着就给人巨大的压迫感。
哪怕是过了六境的大修行者,面对这座雄城,都会不由自主的感觉到压迫,一身修为都难以全力发挥出来。
当然,建造如此雄城的目的,自然不仅仅是为了给修行者形成压迫,而是因为这座城的巍峨城墙之上,镌刻满了阵法纹路。
这阵法,乃是元蒙皇帝走了一遭莲华寺后,自莲华寺取回的阵法,镌刻在整座城的城墙之上,一旦催动,宛若巨佛临尘,压迫更甚。
在赵黄庭燃起涅槃之火,冲向元蒙大都的时候。
城墙之上,有三道魁梧的身影凝眸注视着。
“燃烧起涅槃之火,实现生命最后时刻的绚烂。”
“一般人的涅槃之火,只会让修为恢复最巅峰,但是此人此刻的状态,似乎让他打破了极致的桎梏,踏足到了人间罕有的双十境。”
“哪怕只是一瞬,亦是足以灿烂人间。”
三人作为元蒙帝国的王族,对视一眼,相继踏出,气血顿时如搬动山海砸来,轰然化作了三头恐怖至极的凶猛血兽,与那赵黄庭的剑气雷海撞击在一起!
涅槃之火席卷,宛若一头怒吼的蛟龙。
城墙之上,元神大阵被三位强大的存在所激发,一尊大佛浮现,浑身缠绕着血雾,与剑气海洋碰撞。
然而,大佛巍峨,却在那一马当先的剑气横雷之前,被斩开了裂痕。
那浑身燃烧着火焰的人影,跃然上城墙,一柄银色璀璨的剑器,宣泄出银龙般的剑气,那是一品剑器射牛斗。
十境手中的一品剑器,与六境手中第一品剑器,有着天与地的差别。
赵黄庭便这般,斩去了大佛,逼退了三位元蒙王族,立于大都城楼上。
雄城之中。
心神气血交织而出,许多强者又惊又怒的盯着这位登城的大风流剑仙。
元蒙帝国大都的城楼,何曾被人这般践踏过!
但是,面对此刻的赵黄庭,元蒙诸多强者,却只能大怒。
连三位强大的王族都被击溃,只能目视着赵黄庭登楼,踏足元蒙帝国最骄傲的城楼之上,他们这些普通的修行者又能如何?
涅槃之火裹挟着如江海般的剑气,盖压住半座城池的上空,渐渐的甚至要覆盖整座城池。
赵黄庭跃然其中,斜握着射牛斗,剑气冲九霄。
他等待这一战,等了五百年。
今日,他终于能无憾。
唯一的不足,他握的剑不是青山,不是他不愿握青山,而是赵黄庭觉得,青山剑器是如今的他,没有资格握住的剑。
不知时还好,可当知道了真相,作为体内流淌着,将中土拱手让给异族的大赵皇族血液的赵黄庭,无面握剑。
赵黄庭素衣猎猎,满头霜发渐渐蜕为了黑色,长眉亦是化作了黑眉,于涅槃之火中涌动!
他轻轻抬起一剑,一剑递出,无数的剑气在前方汇聚,化作一柄巨大无比的剑,悬于大都上空。
轻轻一点。
巨剑轰然朝着大都之下斩去。
不过,巨剑下坠方数尺距离便被一道魁梧的身形给挡住,那魁梧的身影轻轻抬起手,便捏住了巨剑。
人影一出现,仿佛一瞬而已,便成为了整个天地的焦点。
元蒙皇帝!
大都之内,元蒙帝国的修行者们俱是流露出了兴奋之色,宛若陷入了狂欢之中,欢呼之声喧嚣如山海倾覆。
人影单手抓住了巨剑,缓缓上升,逐渐的升过了半空,俯瞰着伫立在城楼上,萦绕在涅槃之火中的赵黄庭。
“孤知你,五百年前,你曾朝孤挥剑。”
“你的剑,孤记得。”
元蒙皇帝看着赵黄庭,淡淡说道,声音如洪钟,炸响在城池内外。
天空上的飘雪,似乎在言语中被震成粉碎。
天地一瞬间安静下来。
元蒙大都中,狂热的元蒙族人盯着天穹上仿佛煌煌如大日般璀璨的皇帝。
一尊尊元蒙强者,并未有继续插手的意思,陛下既然出来了,那便意味着这一场战斗即将有了结果。
“你今日的剑,非是那柄剑。”
“无那柄剑,无趣。”
元蒙皇帝看着赵黄庭,淡淡道。
赵黄庭笑了笑,手中的射牛斗剑尖再度下压,仿佛要将虚空都给压爆似的,巨剑爆发力量,朝着下方再度压下。
二者的较量,已然开始。
然而,元蒙皇帝攥着巨剑的手掌猛地用力,巨剑瞬间被捏爆,炸裂开来,四分五裂,交织的剑气迷蒙在城池上空。
而元蒙皇帝只是张口吐出一口气。
霎时,漫天剑气便被吹的烟消云散。
“孤说了,无趣。”
元蒙皇帝目光炯炯,像是两轮烈日,璀璨的让人难以直视,只是目光,便携起了恐怖至极的威压。
赵黄庭周身的城墙一瞬间坍塌了下去,像是重力刹那间增加了千百倍般,交织密布的裂纹,宛若蛛网般扩散在宏伟的城墙上。
赵黄庭拄着剑,涅槃之火都像是被压缩回了体内,他的面色平静,唇角挂起一抹笑。
元蒙皇帝是真正的天下第一,炼神锻体俱数踏足十境的恐怖存在。
哪怕是剑池湖底的老剑圣,也不过是锻体踏足陆地仙,可炼神却依旧差了一丝。
不仅仅是剑池湖底的老剑圣,真武观的老观主,天师府的老天师,烂柯寺的时光佛陀,莲华寺的怒目金刚……这些俱是单十境。
而天下大多数的十境,都是单十境。
除了元蒙皇帝。
“你该关注的是人,而非剑。”
赵黄庭认真说道。
“今日,便让你记住,我乃赵黄庭!”
话语落下。
赵黄庭持剑微微侧脸,似乎看向了大都远处伫立观战的安乐。
唇角一挑,似有一阵呢喃的声音,随风而荡。
“小子,看好了,什么是词牌三剑。”
“我赵黄庭的剑术,绝然不弱!”
嗡……
天地之间,俱是剑吟。
刹那间,握住射牛斗往身前一劈,元蒙皇帝双眸注视落下的威压瞬间被劈开。
宛若天外飞一剑仙。
赵黄庭凌空悬踏,轻轻一剑上挑。
“今朝北客思归去,回入纥那披绿罗!”
“竹枝!”
剑起,剑光生落,大都上空似乎生出一片剑气竹林,刹那间将元蒙皇帝给笼罩。
剑光纠缠,竹海起波涛之间,可见空间似乎都被斩裂!
一剑荡起,元蒙皇帝浑身气血似是化作了法相凝聚,抡起拳头一砸,欲要将眼前竹海砸散,不过,一拳砸落,每一根剑气翠竹,却是傲挺非常,哪怕承受着元蒙皇帝的拳头,依旧未曾溃散。
反而将元蒙皇帝给撞起升空百丈高!
赵黄庭朗声大笑,身上涅槃之火愈发的灿烂,黑发飞扬,眸光如铁。
天地之间,再声高歌!
“天送远,向两山、唤醒痴云。”
“犹自有、迷林去鸟,不信黄昏!”
“芳草!”
赵黄庭舞剑,似于竹海之中轻歌曼舞。
剑气起波澜。
这一剑中似乎都蕴含着独特的情绪,搅动起的剑气,无声无息,伤的不是肉体,而是元神!
芳草一剑,斩元神!
元蒙皇帝眉头一蹙,浑身肌肉鼓荡,眉心开裂,霎时有恐怖的心神激荡交织,惹得天地晦暗。
但芳草一剑,却宛若无尽萧瑟黑暗中,坚强生长的一抹奇迹。
轰!
剑气再一次撞入元蒙皇帝身躯,元蒙皇帝再度被冲撞入高空,升千丈,云流缠身,被气机震碎消弭。
“不错。”
元蒙皇帝淡淡道。
连出两剑的赵黄庭气势不跌,反而越发的高涨,涅槃之火焚烧让天际都形成了夕照奇景。
“爽利!”
赵黄庭则是大笑。
剑收回,横于身前,脚下排空气浪,一步重重踏下。
“且看第三剑。”
“少年游!”
话语落下,赵黄庭整个人似乎与剑融为一体,化作一道剑光,灌向元蒙皇帝。
元蒙皇帝眸光一凝,眼底似乎有一道赤红的雷霆缠绕交织,探出一掌,抓向赵黄庭以身化剑的一击。
剑与掌相交之际,恐怖的气浪自云琼之上荡开,一圈又一圈,宛若化作了盛大的蘑菇云。
而元蒙皇帝的身躯,再被撞起,这一次,再升万丈,直入云海!
入得云海之后。
遂有真正的交战在其中爆发。
剑光、剑气、剑法宛若形成一方天地。
……
……
元蒙大都之外。
光亮的天地陡然寂暗了下来,似乎再也没了半点光彩。
安乐秉着一口气,再那元蒙皇帝与赵黄庭一同撞入云海之中后,方是长长的吐气而出。
“彩!”
安乐许久,呢喃出声。
原本从暮云之中,飘落下的雪花,彻底的消失不见,仿佛酝酿的大雪,在赵黄庭的词牌三剑之下被尽数斩去。
绝世三剑改天象,此亦是称得上人间大风流!
安乐闭上眼眸,脑海中不断的回想着赵黄庭所施展的词牌三剑,这剑招安乐也曾掌握,可从未想到过,竟然能爆发出如此威力。
得到【帝皇】道果,增幅的【万古奇才】的悟性,在此刻展现出了绝艳的风姿。
安乐拎起腰间的竹剑青山。
平地有风起,风华绝代的三剑,仿佛在这一刻被他复刻。
虽然威力远远不足赵黄庭,但每一式词牌剑招,却都被他掌握住了精髓!
待得最后一剑少年游落幕。
安乐周身的地面,早已经被剑光撕裂的沟壑纵横。
在安乐的身边,万截柳身躯微微的颤动,身上隐隐有剑气,如蛟蛇般喷吐着。
任何一位剑修观此大战,如何能不心潮澎湃?
“前辈,涅槃之火焚烧之后,是一定会死吗?”
安乐收了剑,吐出一口气,忽然想到,不由睁眼开口询问。
万截柳收回目光,不再注意云海之上,只能感受其壮烈,却观不得盛况的战斗。
“涅槃之火以毕生修行为燃料,燃料耗尽,自然便只剩下生命耗尽的腐朽平凡躯体。”
“死亡便会如约而至。”
万截柳轻声道。
他的话,似乎也在诉说着赵黄庭的下场。
安乐沉默了下来。
“你觉得,只剩下凡人之躯的赵黄庭,有能力离开这座哪怕是九境入内都难以脱身的元蒙大都吗?”
万截柳摇了摇头,道。
所以说,赵黄庭此次北上,本就是抱着死志,也没有打算说能够离开,他就是为了求一场爽利,求一场念头通达。
五百年前未能酣畅的一战,于今日能够得到一场如愿。
赵黄庭已经知足了。
安乐拎着竹剑青山,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万截柳忽然手掌落在了安乐的肩头,隐约间,元蒙大都的方向,有强者的元神扫视而来,关注到了万截柳与安乐。
“我们该走了。”
“趁着现在没有被注意到,脱身很容易。”
万截柳说道。
中土大地,并非没有游走的修行者,他们只要远离大都,自然很容易脱身,唯一难点是到了沧浪江时渡江的问题。
不过,以赵黄庭的面子,沧浪江战场的诸多大赵武将皆会出手,所以渡江其实也不算什么。
万截柳想要带安乐离开。
但是,很快他愣住了。
因为拉扯了一番,他发现安乐注视着元蒙大都,一动不动。
“就这样将赵前辈,独留于此吗?”
安乐喃喃道。
万截柳闻言,眼眸不由一缩。
……
……
云海之上。
陡然有剑光撕裂云霞,涅槃之火焚烧到极致之后,渐渐的开始消弭。
待得最后一点火光也消失在人世间。
那消失的飞雪,似乎重新凝聚了寒意,开始飘飘簌簌的落下,点点坠入人间。
一片雪,染了红。
一声铿锵。
银光灿烂的剑器,从云海之中飚射而出,轰然贯在了城墙之上。
那是王燕升大师铸就的一品剑器,射牛斗。
如今的射牛斗扎在元蒙大都的城楼上,银色剑身布满了裂痕。
而在那剑器的侧方。
则是浑身衣襟染成了血色的赵黄庭,赵黄庭盘坐在城楼上,身上已经没有了丝毫的气血与心神气息。
他榨干了所有的力量,换来了一场酣畅且无愧的战斗。
云海被人撕开。
元蒙皇帝从中走出,衣袂猎猎,气息依旧如煌煌大日,高高悬挂,灼烧一切。
然而让整个人间俱是一震的是……
元蒙皇帝的胸前,有一道璀璨至极的剑痕,自肩头开始,划至腰腹。
伤口末端,有一滴仿佛足以压塌城池的鲜血,正在凝聚。
燃尽涅槃,元帝流血!
原来天下第一的元蒙皇帝,也会流血!
枯坐在城墙上的赵黄庭仰着头,咧嘴露出了一抹笑,他一边笑一边砸吧着嘴,可惜此刻没有酒。
元蒙皇帝平静的看着油尽灯枯的老人,眼眸中浮现出一抹欣赏,至于受伤,他并不在意。
哪怕全天下都知道他会受伤那又如何?
又有几人真正敢如赵黄庭这般,不顾一切的燃烧涅槃来给他留下一道伤口?
“不管你爽不爽,反正老夫是爽了。”
赵黄庭看着元蒙皇帝,低低的笑出声。
艰难且踉踉跄跄的站起身。
赵黄庭伫立在元蒙大地的城墙之上,眺望着北方大地,天穹上飘洒落下的血,让他感觉到有些寒冷。
元蒙大都之中。
有强者迈步,欲要靠近赵黄庭。
不过,被万丈高空中的元蒙皇帝挥手给止住。
“能伤到孤,他足有资格体面的死去。”
元蒙皇帝淡淡道。
元蒙强者纷纷抱拳作揖,后撤开来。
城墙上,枯瘦的老人望着大雪纷飞下的北方大地,喟然叹了口气。
“可惜,终究不能见到北地故土收复之日。”
城墙上,射牛斗轻颤悲鸣。
赵黄庭苍老的身躯,张开双臂,闭上眼眸,一跃而下。
与此同时。
大都之外的平野之上。
安乐抛出了悬系在腰间的那柄破烂的竹剑。
一声剑吟,破烂的竹剑飞驰掠向了元蒙大都那巍峨的城楼。
青山依旧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