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疆怒吼道:
“朕就是听得清清楚楚,所以才出声询问,若不多问两句,朕岂不是无立锥之地了?连朕的王后,也是说废就废?!”
崔王女淡淡地道:
“王后若是德行贤淑,那么天下没有人能动得了她,但她若是才德平庸,性情阴险,自是不能母仪天下,倘若是君王一意孤行,任用奸人,胡作非为,要败坏祖宗基业,也未必不能另寻贤能!”
崔王女说的十分平淡,但是,袍袖当中却已经是露出隐隐一角褐色,崔疆却是没有留意,怒道:
“人生在世,谁能无过?这天下是我崔家的,你一个女人迟早要外嫁,是别家的人……”
忽然之间,崔疆的话戛然而止,崔王女已经是站立起身,雍容而立,冷声道:
“请先王遗旨!”
说话间,崔王女已经是将一张看起来已经是颇为陈旧的卷轴遗旨拿了出来,这遗旨端的是非同小可,一拿出来,整个殿中的灯烛都在摇曳,连廊下的一百零八颗铃铛都在迅速的奏鸣着,就连王座上也是隐隐有龙气蒸腾而出。
这张遗旨绝非等闲,乃是先王死前咬破中指,用全身上下的精血混合龙气写成,十分潦草:
“朕寿尽矣,仅有孤儿寡女孑遗,着长女崔若英辅国登基,若此子秉性不堪,可备神香,史笔记载,由国师祭告列祖列宗,若果然顽劣,祖宗自有灵验,便从别宗择优即位,先祖苦心打下来的江山,总不能败坏在朕这一支……”
这张遗旨,也就是崔王女的护身符,她能监国的法律程序!
一见遗旨,崔疆的脸色一下子就青了,整个人仿佛是被抽空了气的皮球那样瘫倒在了王座上。崔王女也不理会他,对着旁边的史官道:
“班史官。”
这班史官的来头也是不小,和孔子的家族那样源远流长,乃是上古的时候就绵延下来的家族,家教极严,历朝历代,都是由班家出任史官,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角色,将君王的一言一行都要如实的记录在案,名为起居注。
这东西有个特点,当代的君王是不能观看自己的起居注,也不能自行修纂的。
当然,也有暴君昏君要肆意妄为,史官这时候就得顶得住压力,自然也有不少班家人因此忤逆龙颜惨死的,可是,班家的家教甚严,从未屈服过,正因为这些惨死的人,所以到了后世,也奠定了班家高大上的形象。
时至今日,只要不是班家的史官记载的东西,文人们都是不认可的,都认为你是“伪史,赝品”,甚至连王朝的合法性都会被质询,也形成了对王权,君权的制约。
到了现在,擅杀班家的史官更是被认为是昏君暴君出现,乃是亡国破家之兆,十分不祥,为万人唾弃,所以也都默认适应了这一点,就连是大卫亡国的时候,几位史官都是在战火当中安然无恙。
听得崔王女呼唤,那班史官便躬身道:
“殿下有什么吩咐?”
崔王女道:
“今日上朝所有人的对答言行,先生应该有记录了下来吧。”
班史官面无表情的道:
“一字不漏,一字未删。”
崔王女道:
“你再抄写一份副本吧,本宫要你记载的原本,你要记得用印落名,这是拿去天坛祭告列祖列宗的,不会被君王所看到。”
班史官想了想,慢慢的点了点头。
崔疆此时的心都是剧烈的跳动了起来,他怎不知道自己闹了个天大的笑话出来?六万大军,只剩了六百回来,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再加上张振灏也是劣迹斑斑,证据确凿,一旦真的是将史笔所书焚在天坛上,祭告祖宗,很可能会真的废立啊!!
一念及此,崔疆的脸色更是青白了起来,听着那班史官誊抄的沙沙声音,心中更是犹豫不决,等到崔王女再次站起来淡淡地道,去请国师,预备主祭的时候,崔疆浑身上下都哆嗦了起来:
这国君的位置坐着怎么会不爽?
而且崔王女和他之间也是姐弟,也没有什么像曹操凌辱汉献帝那样的欺压他,依然是在慢慢放权,此时一旦感觉到了要失去,顿时就感觉到了加倍的珍惜,还有恐惧。
这时候,王党当中还是有好几个明白人的,知道今日被拿捏住了痛脚,已经是一败涂地,一旦真的君王被废,那就是万事俱空。
在此之前,王党势大,兵部尚书,户部尚书都已经被王党占据,此时兵部尚书已经被贬为侍郎,能说话的便是户部尚书卢方了,他长叹一声,出列道:
“殿下请息怒,君上也只是一时糊涂,虽然前方溃了六万兵,但其中精兵也只有三万余,更何况刚刚郝侍郎也承诺可以带回被俘的将士,因此折损也不算太大,根本没有动摇我大夏国本。张振灏贪渎之罪证据确凿,不过可以令其加倍吐出赃款,好好抚慰兵变余众就是了。”
崔王女顿时怒道:
“那卢尚书的意思是我小题大做了?你是没听到刚刚君上说要御驾亲征吗?卢尚书,你解释一下给本宫听,御驾亲征是什么意思?你也知道张振灏贪渎之罪证据确凿,那为什么现在都定不了他的罪,当祖先留下来的规矩法律是放屁吗?”
卢尚书苦笑道:
“臣不是这个意思,臣的意思是,王上和王后做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的,都是我们臣下做得不好,所以说有什么过错都处罚我们好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大夏国本也没有动摇,就要去祭天告祭祖宗是不是有些仓促了?”
崔王女冷笑道:
“刚刚本宫被人指着鼻子直呼姓名的时候,怎么没人跳出来说什么过错?”
这时候,刚刚被贬成了兵部侍郎的何尚书也是站出来惨然道:
“千错万错,都是老夫不应该好大喜功怂恿王上出兵,殿下息怒啊。殿下,就算是臣等人一时糊涂,你也要看在先王的名下啊,你也是先王的亲生女儿,难道就忍心先王苦心经营的大好社稷落到支脉手中么?”
最后那一句话却貌似将崔王女说动了,忍不住珠泪盈盈,怒声道:
“是啊,所以有人就仗着自己有先王的血脉,胡作非为,要将这祖宗好好打下来的江山糟蹋得一塌糊涂,本宫本来不想多争什么,也就将权放了出来,更是步步忍让,可是今日眼见得真是丧心病狂,连是非对错黑白都不分了,本宫还有什么好说的?”
“崔疆我告诉你,你自以为雄才大略,身边都是张良李斯一般的人物,我告诉你,你大错特错,治国之道若烹小鲜,岂是你臆想就能得来的,之前要逼迫我嫁人是你谋士给你出的点子吧,自以为很得意是不是?我是真心不愿意和你争,才步步退让!”
“父亲死前就要我终身不嫁,为什么?我今日就把话给你讲明白了,倘若我嫁人以后,先王的血脉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了,我生的儿子,也一样是我们崔家的血脉!!你就有了最大的竞争对手,这样的话,无风不起浪,没有事情都要生出无数事情来,对我来说,若真有那一天,一个是我的亲生弟弟,一个是我的亲生儿子,你叫我怎么做?你却是半点都不明白本宫的苦心,把本宫的退让当成是软弱!”
崔王女这句话说出来,端的是在崔疆的耳朵旁边响起来了一个晴天霹雳,他越是深想越是惶恐,越是深想越是害怕,此时恨不得将出这馊主意的王后狠狠的唾弃几百遍再说,崔疆本来就是个少年心性,此时心中又是恐惧,又是惊慌,甚至还觉得自己对不起姐姐,竟是一下子都不顾身份体面跪倒在地大哭道:
“姐姐我错了,你原谅我!!”
群臣面面相觑,眼见得这么一跪一哭,之后国君必然在王女面前若是老鼠见了猫似的,唯唯诺诺,不敢反抗了,帝党无不面若死灰,王女党则是抚掌微笑,国君这一跪一哭,至少又是十来年的消停日子。
崔王女冷哼一声道:
“国师说准备祭告天坛祖先的仪式要五个时辰,本宫先下去歇息了。”
说完便拂袖而去。
群臣都是面面相觑,却是知道所谓的准备仪式要五个时辰自然是托词,留出来这么多的缓冲时间,自然是要王党一方好好研究一下,怎么样才能把崔王女的怒气平复下来,让她满意呢,那么这仪式估计就可以消停了,但是若她老人家不满意,那就搞不好真的要考虑立新君的事了。
最后,这场闹剧终于落下了帷幕,王党自然是一败涂地,王后被废为贵妃,新王后是崔王女挑选的,王党的势力从兵部,户部,吏部这三大重要部门当中给彻底剥离了出去,不过国君崔疆的权力反而增大了,这令他当真是意外之喜。
但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个人的权力再大,也要有爪牙去执行啊,所以崔疆觉得自己的权力变大了其实是个错觉,因为他是被攥在了崔王女的手心里面,他有多大的权力,完全要取决于崔王女想给他多少权力。
当然,不得不说的是,国君崔疆也确实不是一个有才华的人,刚愎自用,好大喜功,外强中干,更要命的是,他很没有担当,也难怪得东夏国内的大部分臣子都乐意让崔王女来垂帘。
※※※
很快的,郝郎中,哦不对,应该是郝侍郎也是带回来了好消息。
吴作城那边很爽快的答应放人回来,东夏这次派遣了大概是五万七千多人去,攻城的伤亡大概在一万八千人左右,加上失踪的,逃走的,三里部一共是抓了接近三万五千多俘虏。
这些俘虏虽然都是青壮汉子,却全部都是职业军人,经过了有组织的统一训练,拿来做牧奴的话,只怕是巨大无比的隐患。整整三万多名战兵啊,每天吃的粮食都是个大坑,估计看守没个四五千人都搞不定他们,平时还好说,一旦是内忧外患的时候爆发出来,那就是容易酿成十分严重的后果,所以若是在平时的话,那么多半就直接坑杀了。
但林封谨总是要给崔王女点面子,这三万多人里面先将所有的战兵都挑选了出来,把他们放了回去。
然后,从辅兵当中挑选了几千名老实听话,有一定手艺的辅兵留了下来,和他们约好期限,在吴作城做工三年赎罪以后便可以回家,这期间甚至允许家眷来看望探视。
住宿是三个人一个帐篷,更重要的是,草原上牲口不值钱,每天三餐都有肉。第一年只包饭,统一发三身衣服,第二年可以领三成工钱,第三年可以领七成工钱。
这些辅兵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见到吴作城这边的“草原蛮子”只要不打仗也是相当和气,并且也有不少的汉族人在,住得虽然差点,但每天都能吃到荤腥这就仿佛是梦里面的日子了。
更重要的是,草原连年征战,一直都是男少女多,并且风气也是很开放,所以这些辅兵想要玩女人甚至是讨老婆,只要不那么挑剔,或者说是嫌弃外族人或者已经有孩子的,还真不难找。
等到第二年的时候,这些辅兵开始领工钱了才发觉,这边吴作城的三成工钱,居然就能当家乡的正常工钱了(沿海经济发达地区和内陆的待遇差别)!这个消息顿时令人震撼了不少,第三年的七成工钱,那就是家乡那边的两倍多!
最后第三年的时候,这帮辅兵至少都有六成都留了下来,有的想不留的,老婆孩子都在这边了……甚至还有不少人呼朋引伴的叫了家乡人来这里讨生活,因为来这里的人也都是先被甄选过的,首先得会一门手艺,然后得老实勤恳,加上林封谨也是压得住下面,严禁种族歧视,所以虽然小有摩擦,却是令吴作城更加兴盛发达了起来。
这么算下来,林封谨也是很给崔王女面子,至少放了两万多人回去,并且都是战兵这种精锐,只有少部分辅兵,当然,这些人的盔甲啊,武器啊,辎重什么的就不可能还了。
更重要的是,这些人也不是白放的,郝侍郎在朝堂上说,不花国库一分钱确实是事实,林封谨先前在仁川和之前的交易里面都捞得盆满钵满了,所以他也没打算要再剥削东夏人的钱财!
那么林封谨要什么呢?却是要木材!
长白山当中生长几百年,千年的巨大木材!
这些木材都是用来造船的最佳材料,要知道,南方气候潮湿温暖,而北方严寒,所以同样的树木活到五十岁,必然是北方的比较瘦小,但是木材质量却是更加紧实韧密,这便是因为生长得慢的缘故。
相同大小的木材,在北方很可能就是两三百年才长成,但是南方可能七八十年就长这么大了。
南方的造船业都出现了数千年了,而东夏才刚刚起步,所以南方合用的造船木料那可以说是贵到惊人,尤其是适合五桅大船,七桅大船的木材,更是有价无市,林封谨一心要发展航运,怎么可能在这方面被人掣肘?吴作城这边的造船作坊早就在紧锣密鼓的筹备当中了。
只是一来各家也是防范得十分严密,二来会造船的在南方的待遇也都是极好,要人离乡背井的跑来这里,确实也是有些强人所难,所以进展不快。不过林封谨的思路是先把材料筹备起来再说,准备好材料,到时候实在不行运到江南去加工也成,单是这个环节就要省掉多少麻烦了。
东夏当中也是不乏有识之士,对吴作城要这些东西来也是心知肚明,所以一直都很是抵制,偏偏这巨大木材又不像是其余的东西,极难偷运,如今逮着这个天赐良机,林封谨怎么可能不大敲一笔竹杠?
当然,东夏朝廷对郝侍郎的交涉最后也是捏着鼻子认了,人家确实是没花国库一分钱,因为砍伐树木啊,运输啊这些费用都是吴作城自己掏腰包的,甚至伐木的人的工钱都是他们出。
在东夏朝堂上的这些人的心里面,能换回两万多精锐真的是意外之喜了,虽然是打过败仗的,但是老兵的重要性谁都知道,至于吴作城要造船,那就造呗。顶多也就是疥藓之疾,一看就是胸无大志的,若真有称霸的迹象,那就应该是广纳人口,多造兵器,怎么会将银钱拿来置办商船?
不过笑得最开心的还是林封谨,因为砍伐回来的木料当真是堆积若山,根据当前江南的行情,这些木头一转手过去的话,估计价值起码都不会少于两千万两白银,更夸张的是,这些木料的成本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啊!
什么,你说东夏的俘虏也是成本……那些战兵若是不送回给东夏人的话,最后的结果多半就是被坑杀,被坑杀的两万多人算什么成本?反而还会令双方弄成死仇。
因此总体算下来的话,虽然吴作城外的市场,码头,还有各种设施都被拆毁了,加上打仗这些日子损失的生意,还有战争当中的消耗,抚恤等等也很是亏了一笔钱。
但是,仔细算一算账的话就知道,从东夏这里搜刮来的木料就能值两三千万两。
还有缴获的盔甲,武器,都是东夏国君吩咐从武库里面挑选的精品。
要知道,此时钢铁价格昂贵,一把三十锻的钢刀没有七八两银子是下不来的,最差的皮甲都是要六两银子一件,至于铁甲就更惊人了,最基础的镶皮甲,在心脏等重要部位镶嵌上铁片都要十五两银子,至于文山甲,锁子甲等等,只怕要数百两银子一件。这缴获清点下来至少也是数量惊人。
东夏人当中也是有骑兵,还有近万头十分优秀的战马,虽然最后被淋了好几天,还被下了药整天拉稀,但最后缴获到手又医治过来的,起码也是五六千头。这可是精挑细选,训练有素的战马!
在北方,往往是十头马儿里面挑选出来一匹高大剽悍的,然后精心喂养,还要调教一年半载,让它习惯金鼓和喊杀的声音,这才算是合格的。
在南方,能够有一头高头大马骑乘着在街头招摇,差不多就和现在开着百万豪车招摇过市一样引人注目了。这五六千头战马不仅仅是身份的象征,直接运到江南去,可以说刚刚下码头肯定就有诸多的管事来到,拍着胸口连价格都不问直接说有多少就要多少……
除此以外,还留下了六七千名有手艺的辅兵,在草原上,有手艺的健壮男子牧奴,至少也是要值七八头牛马,甚至还有价无市,这里折算下来的起码又是百万两银子。
古往今来,战争都是在烧钱,这一战当然也不是例外,不过照这样计算下来的话,吴作城基本上还是赚了一笔,所以就十分低调的闷声大发财了。
而他们这样处理了以后,打完了以后东夏人虽然觉得惨败一场,很是丢了面子,不过吴作城并没有怎么样,既没有叫嚣,也没有打脸,还是很给面子的放人什么的,保持着一如既往的风格。关键就在于是你东夏主动去打别人,不是人家吴作城挑衅什么的。
因此东夏的那些官吏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川流不息的商队又继续在吴作城和东夏的边关当中运作了起来,甚至因为之前还是有些遮遮掩掩,现在干脆就公开了来,可以说比以前还更繁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