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死?”
安争问。
周深点了点头,眼泪流尽之后他的脸色异乎寻常的平静。他抬起头看了安争一眼,然后低着头继续喝酒:“若是我不想死,现在应该正在拼死拼活的和你打。以我的实力,想杀你虽然不能说易如反掌,但是你若是想杀我,应该还比较艰难。”
安争:“你为什么想死?”
周深:“你怎么那么多废话……你的目的不就是杀我为那些边疆饿死的百姓报仇吗?多简单,我就坐在这,我也不会还手,你尽管来杀就是了。我死之后,这地方用不了多久也会毁掉吧。那些行尸走肉一样的老百姓也许几年之后就会变成和你见过的那些边民一模一样。”
安争站在周深对面:“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周深:“你了解以前的我?不不不……除了那个人之外没有人了解以前的我,甚至连我自己都不了解。我记得他离开之前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你性子偏执,可能会出问题。”
周深苦笑:“我当时并不在意,也不觉得他一眼就能看穿我的内心。但凡做大事的,那个不偏执?若是没有偏执之心,谁能成功?”
安争不记得自己说过那样的话了,也许当时只是一句笑谈。
周深继续说道:“我想死,很早之前就想死了。我知道自己走偏了,但是我醒悟的太晚。当你看到那些手下对你充满了信任的眼神,看着他们忠心耿耿的做着你交代下去的恶事而丝毫也不怀疑的时候,你就没办法死。我想过先把他们都杀了,然后我自杀。可是每一次我动念的时候,看到那一张张熟悉的脸,我就下不了手。所以你刚才杀进来的时候我就做出了选择,若是需要一个人终结,最好不是我自己,随便一个人都行。恰好你来了,那么就是你吧。”
安争:“明知道错了,却还给自己这么多借口。”
周深:“哪里有什么借口?你有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属下吗?看样子你这样的人就算没有这样的手下,也应该有这样的朋友,对你的任何选择都不会怀疑,会无条件的支持。他们拼了命的去做你吩咐他们去做的事,当他们已经完成之后你告诉他们你错了?”
他将酒壶里的酒喝光:“我做不出来。”
他仰躺在地上,看着天空:“我记得那一年,我意气风发。他问我,理想是什么。我说,做天下一个将地方治理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城主。天下人念及安古城,都心生向往。”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摇头:“当时他便说,这不可能。我问他,如何才能做到。他说,如何也不能做到。这世上只要人心里还有欲望,就不可能实现完美世界。我记住了,所以我走偏了。我想,我是不是应该怪他?若不是当初他那一番话,我怎么会钻进去好一段时间都出不来,以至于做了那么大的恶。”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咬着嘴唇,声音含糊不清。看得出来他恨极了自己,嘴唇已经被咬破。
“他是谁?”
“他?他叫方争,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方争。若是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让我视之为偶像,那就只能是他。”
周深猛的坐起来,看着安争:“你知道若是我现在就死,最大的遗憾是什么?你是不是以为我会想回到过去,不做这恶事?不不不,我最大的遗憾,是不能亲手为他报仇。然后在他坟前说一句,你当初说的话……我信了。”
安争:“那么,是他让你变成这样的。”
周深再次摇头:“不,不是他,怪不得任何人,只是我自己钻进去了。”
他看向安争:“你到底杀不杀我?”
安争:“如果我是大羲朝廷的官员,我就不杀你,把你送进监狱,让你每天都思考这样的问题。总有一天,你会觉得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受。”
撕拉一声,周深撕开自己身上的衣服。他的胸口上一道一道的都是伤痕,看起来都很深。最老的伤痕已经变成了褐色,而最新的上面还带着血迹。
“我现在,已经生不如死。”
周深站起来,脸色那样的诡异,眼神那样的恐怖,他凑近安争,声音沙哑地说道:“你,你想一想,我每天走出城主府,看着大街上那些面人一样的僵硬面孔,害怕不害怕?他们都不害怕,我害怕……我想死,我试过很多次,可是每一次快要成功的时候,我就又后悔了。我以前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怕死的人,当真的决定杀死自己的时候才明白,原来我是那么的怕死。”
他问安争:“你试过想杀了自己吗?”
安争摇头。
周深神秘兮兮地说道:“你可以试试,很……刺激。可是绝大部分的人是不能杀死自己的,除非选择不能后悔的方式。如果你选择了可以后悔的方式,那只能说明你不想死。”
然后他的脸色变了,眼神迷离:“难道说是我不想死?”
他指着自己身上那一道一道好像蜘蛛网一样的伤疤特别认真的问安争:“可是我真的不想死吗?你看,我真的想死,我真的知道自己错了!”
安争:“你不想死。”
周深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下意识的往左右看了看,他嘘了一声:“不要告诉别人……是啊,我真的不想死,我只是太难受,太痛苦了。我得告诉自己我知道错了,所以我得做点什么,这样心里才会好受些。我一刀一刀的割自己,明明再深那么一点点我就能杀死自己了,但是我没有,我是不是很厉害?”
他手忙脚乱的把衣服穿好:“不能让别人知道,因为我是城主,我是安古城的希望。他们都看着我,把我当成了他们的天。安古城不能一天没有我,我若是没了,这里就完了。”
他站起来,看着安争:“你是谁?”
在这一刻,安争确定这个人已经完了。
一个梦想着建造一个世外桃源的好人,钻进了牛角尖之后成了最大的恶人。
周深一跃飞上了房顶,站在上面张开双臂:“你看看,我创造的这完美世界美不美?!我安古城已经好几年没有出现过任何一件案子了,这里的人不会做恶!安古城的秩序就是天下间最好的秩序,只有假人才是最听话的人。总有一天我会让全世界都变成这个样子,然后去告诉他,我成功了!”
安争叹息:“人生若只如初见……该多好。”
周深猛的转头看向安争,脸色恢复了正常,平静之中还有一些悲凉:“你为什么还没有杀我?我刚才都跟你说什么了?不管我跟你说什么了你也不要去相信,不要去想。很多人都是听了我的话才会变成我的傀儡,你的时间并不多,快点杀了我。”
他从房顶上跳下来,大步走向安争:“这里需要一个终结者,就是你了,虽然你不是罪合适的人选。”
安争握紧了破军剑。
周深走了几步之后忽然又站住,眼神里再次出现了畏缩,他往四周看着,好像做贼心虚一样往四周看着:“这里为什么只有你和我?我叔祖呢?他老人家为了帮我,万里迢迢的从圣庭赶回来……你看到我叔祖了吗?”
安争:“死了。”
周深的身子猛的颤抖了一下,被刺激到了一样,再一次恢复了正常:“噢,死了好,早就该死了。多年以前在我还小的时候,他就说过要创造一个完美世界,他看星象,说我是一个可以做大事的人。”
周深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我确实是一个可以做大事的人。”
安争看着那疯疯癫癫的人,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他无法说明自己的心情,心疼,心痛。有些时候,心疼和心痛不是同一个意思。
安争提剑向前。
周深站在那,变脸一样,脸色重新变得严肃起来:“我死前最后一个问题……你是从燕国来的,我听闻他就是陨落在燕国了,你可知道关于他的事吗?我是一定要死的,但是我在死前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若是有来生,他骑马,我愿意为他牵着缰绳,做他的马前卒。若是他乘车,我愿意驾车,做他的马车夫。他说江湖险恶,人心险恶,所以偏执是对的,但方向不能错。每个人都应该只有一种偏执……秉受善心。”
安争往前刺了一件,破军剑从周深的心口刺进去,从他的后背刺出来。
周深的身子猛的一僵,他那刚刚又要扭曲的脸恢复过来,近在咫尺的看着安争的眼睛:“谢谢……”
安争:“他没死,那一天在沧蛮山上他被人暗算伏击,险些死去。但是他的命好,找了一个小地方养伤,伤好之后他就会回到大羲,把那些曾经暗算他的人全都杀死。然后问一问那个站在人世间权力巅峰的人……为什么?”
周深的表情变了,明明疼的要命,可是却咧开嘴笑起来:“我就知道他是不会死的,这个世界上需要他那样的人。可是……你没有骗我吧。”
安争摇头:“没有骗你。”
周深的身子逐渐软倒下去,双膝弯曲跪倒在安争面前:“我死之后,请你将我千刀万剐,不然那些枉死的人是不会安宁的。可我……可我真的只是想创造一个完美的世界,创造一个所有人都感觉到幸福的家园。我心向善……我心……我心向善。”
安争道:“就算再罪大恶极,死不虐尸,是他的原则。”
周深愣了一下,猛的抬起头:“你……你到底是谁?”
这是他第二次问。
安争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说,你熟悉他的眼神?”
周深的表情僵硬在那,然后又迅速的松懈下来,他仰天一声狂笑,笑着吐血。他的身子倒了下去,扑倒在地上。可是他却尽力的抬起头看着安争,眼神里都是敬意:“先生……再见。”
先生。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