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察觉,几十个仙师府的巡天仙师,再加上一个地位很高的巡天督师悄无声息的死在了方城郡的钟楼里。尸体东倒西歪,而人头被叠起来堆了人头塔。那个叫楼十二的年轻男人,第一次放声大哭。
方城郡,六百里外。
两边青山绿柳,官道旁边还有一条和官道几乎平行流淌的小河,景色恬淡自然。白胜书院苏澜郡分院老院长代玉筹拉开车窗的帘子往外看着,眉头皱的很深。
他记得前面再走个几十里有个叫博庭的小镇子,人口稀少,小镇子的名字倒也有几分雅致。传说这个小镇子曾经出过一位文圣人,所以这里的百姓哪怕穷苦也颇为自傲。
六百里了,队伍走的速度越来越快,代玉筹明显感觉到整个队伍都被一种压抑沉闷的气氛所笼罩,越走越快,只能说明大多数的人心里都开始发毛。
明明没有什么危险的征兆,或许只是大家太紧张。
代玉筹的马车很大,也很空,马车里只有他自己。他盘膝坐在那,面前是一个刚好能放在马车里的矮桌,上面放着一个剑匣。刚刚打开了包裹,剑匣上还有不少灰尘,代玉筹从袖口里翻出来一块手帕,轻轻擦拭。
队伍忽然停下来,却没有人说话。代玉筹垂着头擦拭剑匣,耳朵微微动了动,然后他一声叹息。
没有人说话,但他清晰的听到了前面开路的人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
“老院长,前面……”
有人在马车外面说了半句话,后面半句似乎是不敢说出来了。
“扶我下车。”
帘子被挑开,下人扶着代玉筹走下马车,在这一刻老人忽然抬起头挺起胸,佝偻着的身子骤然挺拔起来,像是一棵虽然已千年但却巍然不倒的青松。
他大步走到队伍前面,发现官道上摆着一张桌子,一个身穿银白色锦衣的男人盘膝坐在地上正在抚琴。桌子上那古琴看起来至少已经有几百年,声音已经悦耳动听,如高山流水。
“琴音里有独孤。”
老人轻轻摇头:“越孤独,杀气越重。”
一声脆响,琴弦断了一根。那个白衣中年男人抬起头看了老人一眼,然后站起来双手抱拳俯身一拜,很挚诚,很认真。
“书院弟子许写意,拜见院长大人。”
“果然是你啊。”
老人的眼神里都是失望,也都是释然。
“当年你离开书院,说云游天下,待有所成就回来看我。”
老人语气有些悲凉:“你就是如此来看我的?”
许写意依然微微前倾着身子,显得极为谦卑:“学生不敢惊扰院长,当年我在书院修行,是院长亲自教导,所以院长也是我的先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学生来,只是想送送先生回燕城养老。第二,才是把先生不该留下的人带走。”
老人摇头:“还记得当年我给你的八字评语吗?”
许写意的脸色似乎微微变了变,但态度谦卑不变:“学生记得,先生说,学生心浮气躁投机取巧。这八个字的评语,学生一直谨记在心,所以这些年来,也勤修心性。”
老人嗯了一声:“看得出来,你改变不小。你在书院的时候,我不敢说待你多好,也不能说待你不好。你在书院特立独行,我不闻不问,是因为我知道以你的天赋早晚都会有所大成。我当时给你八个字评语,就是想警醒你,谁想到你最后还是走了投机取巧四个字。”
“先生说的对,但学生也有自己的看法。”
许写意抬起头,这一刻已经不再是学生,而是神裁廷的白袍神谕官。
“学生以为,不管走的什么路,终点还是那个终点就无需计较那么多过程。”
他再次垂首:“请先生垂怜,将人交给我,先生自可回燕城。待学生该做之事做完之后,便去燕城找先生请罪。”
代玉筹深吸一口气,一招手,剑匣自马车里飞了过来,砰地一声戳在他身边。
“老迈之人,不在乎的很多了,你懂吗?”
他看着许写意说道。
许写意垂首:“学生懂得,先生是说,您将死,所以不在乎死。可是先生,我还年轻,我在乎的很多,先生懂吗?”
代玉筹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好,果然还是那个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却偏偏要装作谦卑谨慎彬彬有礼的许写意。你当初在书院影壁墙上画大周天星辰图,窃天地剑意,我当时看到了便封了你的剑脉气穴,告诉你说永生永世不得用剑……现在想想,那个时候就看破了你的偏执和阴厉,为什么不多教导,多阻拦?”
许写意笑起来:“先生不许我用剑,我便一直没有用剑。”
代玉筹眼神微微一凛,剑匣啪的一声自己打开,里面有一柄如一泓秋水般的长剑,散发着古朴的气息。这是一柄青铜古剑,但剑身却明亮清澈如碧波一般,和寻常的青铜剑完全不同。
“长谪。”
许写意看着那柄古剑,眼神终于变得明亮了一些:“先生的佩剑,已经百年没有动过了吧,先生看的起学生,学生拜谢。”
他双手抱拳,再次施礼。
代玉筹道:“你已经有这样的高度,何必谢我?”
他手扶着剑匣,年迈,但苍劲有力。他的手指有节奏的在剑匣上轻轻敲击,远处许写意的脸色微微一变。
“先生的音律剑意,领教了。”
随着手指的节奏,天空之中仿佛出现了一群手持乐器的仙子,边奏乐边起舞。听起来祥和安宁,可地面上却一片肃杀,金戈铁马。
许写意身子向后划出去,离着很远手指一勾,放在原地的古琴琴弦绷起,发出一声铮鸣。如长剑出鞘,如雄鹰长啼。
琴音划出去一道半月形的痕迹扫荡而出,面前的音律之声皆因为这一声铮鸣而断。万千剑雨,竟是闭而不发。代玉筹脸色大变,双手放在剑匣上,剑匣之中金光一闪,万剑齐出。
剑气或长或短,从高空看下去,那便是一篇乐谱。
“先生琴律惊天下,我以笔墨附之。”
许写意手里出现了一只笔,看起来寻常之极。他的笔往前一划,泼墨般洒出去一篇黑幕。黑色的墨汁在半空之中充满了诗情画意,然而笔锋一转,那山水之图忽然化作了一个黑甲黑马的战神,横冲直撞,长槊起处,琴律尽断。
代玉筹嘴角抽搐了一下,一丝血迹若隐若现。
“先生老了。”
许写意再一笔,天空之中出现一条墨龙直奔代玉筹。代玉筹将剑匣抱起来对着天空,万剑齐发,硬生生在半空之中将那墨龙一点一点的切没了。龙吟声断,剑气归元。
可是就在这一刻,地上忽然出现了很多细小的黑丝,密密麻麻的爬起来,顺着代玉筹的腿爬上去,很快就把代玉筹的下半身染成了黑色。
“先生,放弃吧。”
许写意收笔,双手抱拳:“望先生成全。”
代玉楼冷冷一笑:“你在书院学的时间不长,所以你可能不太了解我的性子……人老了,但铮骨还在。”
他双手啪的一声在剑匣上拍了一下,那青铜古剑发出一声嘹亮的剑吟。许写意看到长剑出,微微一叹,手里的笔向下一拉……
噗的一声,代玉筹的整个下半身都没了。凡是沾染了墨汁的地方全都变成了墨汁,流在地上形成了黑黑的一洼水。代玉筹一声惨呼,自腰部以下全都消失不见的他上半截身子摔倒在地,腹腔里的血如瀑布一样喷涌出来,那样子凄惨到了极致。
“去!”
青铜古剑飞出,长虹贯日一般直奔许写意。许写意手里的毛笔画了一个圆,随着墨汁在半空之中逐渐流下去,竟是自己流出来一幅泼墨远山图。青铜古剑戳在远山上,就和戳在一座真正的高山上一样。那山是远山,所以看起来不大,却雄浑壮阔。剑刺在山上,破开山体,可山外还是山。
许写意笔墨不断,山峦叠起。那一剑破了一座山又一座山,而此时在剑和许写意之间,已经完成了一幅无比巍峨壮观的画卷。这画的,正是神裁廷所在的十万大山。
青铜古剑连破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座高山,长剑如歌,桀骜不驯,可终究还是在最后一座山最后一尺厚的地方停了下来,剑卡在那山上,剑身上的光芒逐渐暗淡下来。
“先生这一剑,可上穷碧落下黄泉。”
许写意咳嗽了几声,眉心处啪的一声一声轻响,裂开了一条浅浅的红红的口子。剑虽然被卡在最后一座山上,剑意却只差那么一点就能击穿许写意的脑壳。青铜古剑卡在最后一座山最后一尺厚的地方,若再进一尺,剑意就会刺穿许写意的头。
可是,这世上之事,多不如意。
代玉筹嘴里吐血,苦苦的笑了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很了不起。”
“先生更了不起,若是先生壮男时,我早已经死了。”
许写意撩开长衫跪下来,扣头,三个,砰砰作响,丝毫也不在意自己额头的伤口撞击着地面。
“学生是白胜书院的弟子,学生一直谨记。”
“你只记住自己是白胜书院的弟子这个身份,有个屁用?”
代玉筹躺下来,看着天空:“你是我见过的第二虚伪之人。”
“第一是谁?”
许写意好奇的问了一句。
代玉筹苦笑,不说,闭目,死去。
许写意起身,缓步走向那些护送坠落仙岛的修行者:“我杀先生,是不得已。我杀你们,就没有那么多的难处。自己逃吧,毕竟我是这片土地上长大的人,不愿多造杀戮。”
那些修行者互相看了看,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报效君上,然后冲了过来。
许写意站在那微微一愣,看了看已经死去的代玉筹,脸色释然起来:“哦……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