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武道?”
随着丁大英一声带着哭腔的咆哮,所有听清了这句话的难民面色一阵恍然。
片刻后,他们想起了一切。
想起了武道,想起了教授他们武道的江之鸿,想起了江之鸿的死。
原来,那颗头骨不是别人,正是江之鸿的!
这些人红着眼,深深的看了一眼站在废墟下的丁大英,又深深的看了一眼废墟之上的头骨,接着转过身,面对着茫茫人海,声嘶力竭。
“——何为武道!!!”
“——何为武道!!!”
“……”
呐喊此起彼伏。
每一个重拾记忆的人,都做出了相同的选择——向更多的人,吼出这一句,江之鸿每天都会对他们吼一遍的话。
呼啸震天。
直到此时此刻,许崇才总算明白了一切。
为什么他之前始终不觉得这些人有活路?
因为,江之鸿一死,就没有人唤醒难民们的武道记忆。
没有武道记忆,哪怕开了再多的窍穴,这些人也只能是普通人。
别说力大无穷,就连最基本的少食多活这一点,他们都不再具备了。
因为,劲力完全潜伏在窍穴之内,是没有任何辟谷效果的。
剩下的那些粮食,根本不够这么多度过难关。
除非。
有人继续充当江之鸿的角色,每天负责唤醒这些难民。
可问题是,就算有人这么做又如何?
朝廷还是会继续派人来杀人。
所以,江之鸿没有杀死薛荣。
或者说,他一开始的目的,就根本不是杀死薛荣!
他要做的,只是将自己的猜测告诉薛荣,引起薛荣对庆帝的猜忌,然后不得不选择尽量去延缓朝廷收到消息的时间。
‘我劝你杀掉你的那些手下,尽力拖延时间,趁这个机会逃去太平道’。
这段多出来的时间,真的是给薛荣逃去太平道的吗?
不是。
是给这数百万难民最后的活命机会!
因为,江之鸿早就知道,一定会有人站出来,将他没能完成的部分继续下去。
而且,这个人不是自己。
说实话,哪怕到了现在,许崇都不能确定,自己到底会不会顶着巨大的风险,来上那么一句‘何为武道’。
所以,江之鸿应该是知道,难民里面还有官籍的人存在。
比如这个丁大英,比如另外七个,选择跟丁大英一样站到了废墟之下,口称自己为反贼的人。
他们是反贼吗?
不是。
早在好几个月之前,太平道的人就都撤离了。
这是花老太君亲口所说。
而不出意外的话,包括丁大英在内的这八个人,都是雍州本土的典史!
还没来得及攒够贡献,踏上武道的典史!
他们没有劲力护身,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只能跟其他难民一样,选择来到风鼓县避祸。
在跟众多难民一起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们终于被江之鸿的言行打动,选择站了出来。
那他们为什么,要说自己是太平道呢?
或许,是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也或许,是在为江之鸿鸣不平吧。
不管是哪一种,这都证明了江之鸿的又一次神来之笔。
可惜,也是绝笔。
许崇闪身来到城头,将劲力注入穿云令。
“原来,你真的还留在了雍州。”
窦天渊推门而出,叹了口气。
刚刚说完这句话,他就被山呼海啸的‘何为武道’所震撼。
“果然是雍州布武。”
窦天渊面色凝重起来,道:“江老倔呢?是活着,还是已经……”
“喏,那一滩就是。”
许崇站在城头端口处,往下方指了指。
“……”
窦天渊浑身猛地一颤,一点一点儿的低下头。
在看到那颗头骨,以及那一堆碎肉的瞬间,他的瞳孔猛地缩成了针尖。
“全尸都没给他留???”
窦天渊面皮抖动,浑身杀意喷涌,“这薛荣……”
“没那么简单。”
许崇摇了摇头,语气低沉:“我从头跟你说吧……”
就这样,许崇将自己与那队血衣卫分开之后的所有所见所闻,缓缓道出。
包括一路而来的惨状,包括难民因饥饿加深而出现的言行变化,包括江之鸿从坚持到绝望,再到猜出真相后的决绝。
以及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洒下了希望之种。
窦天渊默默的听着,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了双眼,许崇说完了都没有睁开。
“我曾经听人说过一句话。”
许崇自顾自的继续道,“为众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若这个抱薪者,已然冻毙了,当如何?”
“……”
窦天渊睁开双眼,眼里满是苦涩,“你想叛出朝廷,彻底加入太平道?”
“你想多了,我还不至于这么冲动。”
许崇笑了笑,一指废墟前那站着的八个人:“抱薪者冻毙,则众起,皆抱薪。”
“他们……”
窦天渊缓缓吐出一口气,似欣赏,又似惋惜,“都是好样的。”
“是啊,都是好样的。”
许崇点了点头,话锋一转:“薛荣能拖多久?”
“短则十天,长则一月。”
窦天渊面色一肃,“无论如何,都拖不到开春。”
“这样么……”
许崇眯起了眼睛。
拖不到开春,就意味着拖不到冬稻成熟。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如果你想让花家派人做这件事,我劝你还是不要抱希望了。”
窦天渊猜到许崇的想法,摇头道:“的确,太平道的人解封过后,足以担任唤醒难民记忆的角色,而且以你跟花家的关系,让她们派几个死士也是轻轻松松。”
“可问题是,有了此次,朝廷再来人,会是什么境界?”
“好吧境界不重要,重要的是,朝廷再来的人,会只是杀了人就走吗?”
话音未落,许崇的面色难看了起来。
是啊,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
朝廷再派人来的话,肯定就不会那么轻易就走了的。
甚至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会将这些难民疏散掉,留在雍州各地监视。
“不是我不想帮你,而是我没有这个能力。”
窦天渊叹了口气,“总衙那边错综复杂,我可以完全相信的人不多。”
“既然如此。”
许崇眯起双眼,眸光闪烁不定,“安排我进诏狱吧,诏狱里清净。”
窦天渊心里一沉。
他本能的认为,许崇这是心灰意冷了,打算自囚于诏狱。
“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窦天渊深深的看着许崇,“这事儿或许还有别的方法。”
“嗯?”
许崇一愣,愕然转头。
“具体的我不能说。”
窦天渊摇了摇头,“你若不信,实在想去诏狱里待着那也由你。”
“这样么……”
许崇若有所思。
二人又说了几句,窦天渊推门而去。
许崇没动,就这么在城头上静静的站着。
一直等到夜深,县城内外的秩序终于彻底恢复,而那八个人商量出了新的办法,包括如何更高效唤醒众人记忆,如何维护现有的食物分配制度,如何轮换带领队伍寻找新的食物等等。
江之鸿撒下的种子,就这么发了芽。
许崇阴神离体,裹起肉身而去。
阴神的速度很快,没过多久,就找到了正在路边露宿的金甲浮屠。
这些人取下了头盔,吃着精致的糕点,喝着美酒。
唯独只有薛荣坐的有点儿远,看着一众手下,目光闪烁不定。
他在犹豫。
犹豫到底要不要像江之鸿说的那样,杀死这些手下,逃亡太平道。
说实话,有洗身六重的实力在,他并不怀疑太平道会不会向他敞开门扉。
甚至,他认为自己还能在太平道获得一个不错的位置。
可问题是,他并非是孑然一身。
在遥远的京城,他还有妻子,有孩子。
如果加入太平道,自己是没事了,妻儿怎么办?
薛荣心里来回挣扎,既不敢赌庆帝会放过自己,又不想那么白白的丢了妻儿。
这时,众人的后怕被酒意彻底驱散,纷纷开口聊了起来。
“那江之鸿真是死有余辜,居然敢公开传授武道……”
“可不是么,本来告老还乡好好的,非要当个什么县令,当县令就当县令吧,这天灾跟他有什么关系,伤得了他分毫么?硬是弄这么一出。”
“诶,话说回来,朝廷这么久迟迟不赈灾,到底是为什么啊?”
“该不会就像那江之鸿说的……朝廷故意要杀死雍州的人?”
“怎么可能,你是不是傻?”
“我只是那么一说罢了……”
“不过,我倒是听说,这是太平道干的。”
“太平道?什么意思?”
“我听说,太平道劫了各地的粮仓,不仅仅是雍州,还有另外十二个省的。”
“疯了吧?那么多粮仓,太平道哪有那么多人手车马运走?简直瞎扯淡。”
“我只是说劫了,又没说劫走了……大半粮仓都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陛下因此龙颜大怒,撤换了好多个地方官员。”
“呃……太平道为什么要这么做?烧粮食,有点儿吃力不讨好了吧?”
“废话,还能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让朝廷迟迟运不来粮,好让江之鸿这边造反么。”
“这么说……好像还真有道理。”
“太平道这次,真是好大的手笔……”
“还好血衣卫那边查清得及时,否则若真是让他成了,数百万人加入太平道……不,数百万武者加入太平道!”
“嘶——”
“……”
一众骑兵悚然而惊,旋即又庆幸不已。
突然,劲风呼啸。
薛荣出现在了有小道消息之人的身边,“你刚刚说的这些,从何处听来?”
那名手下被吓了一跳,连忙回答道:“属下有一远方表亲在吏部供职,临行前曾与小人在一起喝酒……”
“你能确定,他说的是真的吗?”
薛荣眯起双眼。
“大人放心。”
那名手下拍着胸脯,“属下与那表亲相交已久,可以保证他绝不是信口胡言之辈。”
“……”
薛荣盯着手下看了一会儿,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好,好啊!你这个表亲不错,有机会引见一下,哈哈哈哈。”
“谢大人赏识!”
手下振奋不已。
薛荣手底下的骑兵,还存活了二十余人。
而这些人在阴神的视野中,原本是红光要多余白光的。
如果正常发展下去,多半薛荣还是会选择出手。
可现在。
这些红光正在迅速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