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家宴客的风范和别处大不相同。别处用饭,多为一人一案,案上铺陈菜肴,遇有鼎镬烹煮的肉类羹汤时,自有仆侍按主次之序分送而出,池棠是世家子弟,又在董府厨下帮佣多时,这一类的筵席共食之道见的多了。
可乾家却是在正堂里摆下了一个极大的方桌,一众人围着方桌,团团而坐,池棠觉得这样的方式倒更透着亲切。
池棠也见到了乾冲的妻子,也就是嵇蕤先前所说的那位嫂子,她不过二十五六岁,看形貌就是普通庄户人家的女子,热情好客,俨然一副主妇的模样。
嵇蕤、薛漾都亲切的喊了她嫂子,她也快乐的回应,显然与一众乾家同门极为亲密。
“拙荆李氏,乡下人家,胡乱做得些粗陋饭食,尊君勿嫌简慢。”乾冲这样介绍了他的妻子,同时也向李氏介绍了池棠一行人的来历。
两下又是一番见礼,李氏倒是落落大方,微笑道:“早听冲哥说今日要来贵客,现在可算是见到啦,我特地取了庄上的好酒来,就是要让贵客好好尝尝,来,快用饭快用饭,客们可千万不要见外。”
池棠心里涌出一股暖意,自己不是没到别人家做过客,可自己那些个武林大豪的朋友们家里都有规矩,男人用饭,女人是不能得与同席的,当然,陪酒侍奉的侍女除外。这还是第一次得到主妇如此的热情招待,不禁颇有了些家的感觉。
李氏又看到了董瑶和宝儿,一迭声的夸赞:“哟,这是哪家的小姐和公子?这小姐当真漂亮,就像画中人儿似的,嗯,这小公子长的俊俏,一看就聪明伶俐。”
董瑶被人这样当面夸赞,一抹绯红涌上脸颊,她本是任性的大户小姐,此际却是第一次到他人之处为客,多少还有些腼腆,有些不好意思的坐在池棠身边。
宝儿冲李氏一笑,露出可爱的笑容,李氏看在眼里,心下更是欢喜。
“你好,大嫂子,我叫无食。”无食迫不及待的向李氏打招呼。
李氏略一怔,看了几眼这贼兮兮的黄狗,很快微笑着回答:“你好,无食。”乾家大弟子的夫人,什么古怪没见过?因此她只是对这会说话的狗略显诧异之后便回复了平常,并且为了表示欢迎,还在无食的脑袋上摸了几下。
无食大乐,先冲颜皓子挤了挤眼,又转头对薛漾挑了挑眉,颜皓子没搭理他,薛漾却冲他瞪了一眼,随时准备在他开口说粗话前赏他一个爆栗。
乾家的家宴很快开始了,方桌上放着焖猪肉、炙羊腿、煮鲤鱼、各种菜蔬,一盘干肉饼堆得高高的放在漆制汤豆边,而汤豆里的牛骨汤正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方桌一角上则放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粟米粥。菜式繁多而不奢靡,更可见主妇的用心巧制。
乾家没那么多讲究,几个婢仆都得以同席,只是坐在方桌下首,一旦有需要帮手的时候就可以方便出入,便连无食也给他安排了一个席位,众人之中露出一个狗头来,流着口水大快朵颐。
池棠一边吃着菜肴一边称赞李氏的手艺,这一路连日奔波,不曾好好吃饭,现在吃到这样的美味,当真快连舌头都吞下去了。
董瑶初时还有些拘谨,但美味的菜肴很快就让她抛开了大小姐的矜持:“此间饭菜真好吃,比我们府上庖厨做的可强多啦,嫂子真了不起。”
只有颜皓子坐在无食边上,看着无食吃的口水滴答作响,自己却在喝了一碗粟米粥后放下了竹箸。
“这么好吃的菜,你咋个不吃咧?”无食咽下一大块羊肉,含含混混的问颜皓子。
“我吃素。这一桌子肉,看着恶心。”颜皓子撇着嘴答道。
无食捧腹大笑:“你个狗娘养的长这么尖的牙,竟然是吃素的?真白瞎了你这口好牙。”
颜皓子宠辱不惊地回道:“咱俩到底谁狗娘养的?”
无食一愣,寻思了一下,然后垂头丧气的道:“我!”
颜皓子拍拍无食脑袋:“教训啊,骂粗口不是不行,但要想明白,别学着人的粗口随便乱骂,不然人没骂成,倒把自己捎上了。”
无食苦脸道:“谁说不是呢,人骂粗口老是喜欢带上狗这个字眼,我没细想,总吃亏。有啥疏漏的,你可得多提点些。”
颜皓子点点头:“爷是干什么的?放心,有爷在,包你一月之间,骂人本领直达化境。”
两只小妖怪的闲扯没有被众人听到,因为嵇蕤薛漾一边吃一边在向乾冲交账。
“这趟就路上顺手收拾了个阒水鲶鱼怪,没人给酬劳,稍晚点将聚灵壶奉于悬灵室中。倒是在竟陵董家帮退了盗匪一次,得金四百,钱一万,对了,还有董家庄给的三匹健马,折算下来,够好几年用度了。”嵇蕤和薛漾将金锞钱铢从怀里掏出,一五一十的放到乾冲身边。
池棠看着他们师兄弟点算账务,想起那日在董庄内和嵇蕤的交谈,深感乾家立身不易,忙插口道:“我这里也有些,是董家庄老夫人和公子赏赐的,一并算在内。”说着就要从怀内掏钱。
乾冲对池棠摆手笑道:“尊君不是乾家弟子,不必恪守这规矩,尊君自己的钱财,就自己留着罢。”
池棠不满道:“既然来了这里,我如何不是乾家弟子?再说,若无乾家高士相救,池某又怎有今日?都算上都算上,不收便是将我视作外人了。”
嵇蕤见池棠执意要奉上钱财,便打圆场道:“池兄不必着急,这样,明日池兄经过我乾家测灵之术后,得大师兄允可,才能算乾门中人,到那时再补上也不迟,今晚先不说这个。”
池棠一奇:“测灵之术?”没等他发问,董瑶却说话了:“你们是缺钱吗?没事,我给家里去个信,多送些钱财粮米来不就行了?何必点算这么麻烦?”董瑶是大户豪强人家的小姐,从小对钱财没有什么概念,再说以董家的财势,便几辈子也花销不完,可从没见过寻常人家这般的精打细算,因此毫不在意就出口要相助。
乾冲已经从嵇蕤口中知道了池棠这位师妹的身份,听董瑶这样说了,却只是摇摇头:“多谢董小姐美意,只是乾家只收自己应得的酬谢之金,不是自己的,分文不取,这是乾家家规,决不可破。”
池棠心里暗暗称赞,乾家当真是立意分明,自己先前还对乾家收取酬劳之法颇有微词,现在看来,乾家自有分寸,决不是那种肆意豪取的苟利之家。
董瑶一番好意,被对方挡了个软钉子,心里有些不快,还是李氏见董瑶脸色不豫,又打岔说了几句体己话,才让董瑶又高兴起来。
晚饭进行到尾声,最终说到了董瑶的去留问题上。当然,这是在李氏拉着董瑶和宝儿去后室洗漱时背着她商议的。
“尊君,那位念笙子前辈的公子骨骼清奇,是修习伏魔之术的奇才,能在我乾家长成实是乾家之幸。可是那位董小姐……”乾冲有些犯难,“……虽是性情中人,可她没有玄灵之体,修习不了任何除魔之法,只怕很难入我乾家。”
池棠也在皱眉沉吟,董瑶的去向确实难办,倘若只是学剑术,大不了让她回归本庄,自己得暇时去教她几招也就罢了,可偏偏她已经历妖魔之事,让她在自己在家待着,妖魔很有可能会找上她,不仅害了她,还牵连董府全庄上下。可让她去那什么凝露之城避世,她是安全了,却再也不能与自己家中团聚,自己想想又有些于心不忍,况且,也没法向那董家交待,自己是带了董瑶去解毒的,回头连人都不见了,董家又怎能善罢甘休?说到底,董小姐是不忿自己没先收她为徒才离家出走,以致引出了种种后发之事,当日若是自己答应授徒,不就没这些事了?
“我有个主意。”嵇蕤想了半天,才犹豫着开口道,“明日先去修玄谷,从池兄到宝儿,再到这位董小姐,咱们一个个用测灵之术先测一番,万一这董小姐还是有些灵力的呢?许是我们都看走眼了呢?”
乾冲苦笑一声,这话等于没说,以他三十年伏魔修为,他是丝毫没能感受到董瑶身上的玄灵之气。
嵇蕤也知道前面这话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安慰之词,他说话的重点在后面。
“若是真没灵力,也没关系,就让她在我们乾家住一阵,池兄没事点拨她几手剑招,也算尽师兄之谊了,等过了年,那董家二公子寻将过来,我们就让那二公子带董小姐回去,仔细叮咛她休将妖魔之事说出来,再安排个修玄谷的精灵随身相伴保护,稍有不妥就通知我们,也相救得及。”在离开紫菡院时,嵇蕤特地跟紫菡夫人打了个招呼,原本是要那二公子董琥来落霞山接回他妹妹的,现在这情形下,只有让董二公子来乾家找了,到时候还请紫菡夫人转告那董二公子,紫菡夫人自然一口应允。
乾冲想了好一会儿,还是缓缓摇了摇头:“话虽如此,难策万全。那董家庄地处虻山阒水两处交界之所,万一引出了什么厉害的妖魔,我们千里驱驰,怕是很难救护得住。”
七弟子郭启怀一直在一边静听,此刻忽然眼前一亮:“我倒觉得这是个机会。”
“怎么?”
“我辈素以斩妖除魔为己任,不怕妖魔出现,就怕妖魔藏匿不现身。不如就让董小姐回到庄中,不是那董家招什么门客吗?我们派出几个师兄弟干脆就投身到董家门客之中,随时看护董小姐,而一旦真吸引了妖魔出来,便即就手除去,要是真来了厉害的妖怪,正好发白虹讯,召集同道,也有机会剿灭之。”
嵇蕤一拍大腿:“着啊,好一招引蛇出洞之计,我怎么没想到!”
池棠一喜,这确实是个好主意。
谁知乾冲还是摇了摇头:“不妥。其一,安排我们师兄弟去董家潜伏,固然可以,可是如果妖魔一直不来呢?妖魔现身本无定数,他若十年不现身,我们潜伏的师兄弟难道就在那里藏身十年?况且现下妖魔肆虐,伏魔道要忙的地方很多,岂能因此徒耗人力?其二,这计谋早在数百年前便有人想过,可为什么凝露之城还是经常要送人前去避世?实是此计有极大的凶险之处。厉害的妖怪能察觉除魔之人身上的戾气,若被他将计就计,反为其害;其三,你说一旦厉害的妖怪出现,就发出白虹讯召集同道,可你就没想过,一旦妖魔发动,能给你多少时间与之周旋?不说别的,就弄风摄人而去这一招,你们就是齐集数百伏魔道高手,只要到慢半步,又哪里去寻人回来?”
郭启怀听出利害,再不言语。
池棠听他们交谈,两次说到白虹讯,身上一震,好像想到了什么,忽然问薛漾:“薛兄,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过白虹讯的效用,能否再说一遍?”
薛漾有些诧异的看看池棠,答道:“我是说过啊,那白虹讯是用乾家本门密传玄功之力发动,非修灵玄门之士难以肉眼看见。池兄是南部尊君,所以能够看到白虹讯之白光。”
“换言之,就是没有玄灵之力的人是根本看不见白虹讯的?”池棠的语气有些急促。
“是啊。”
池棠霍然站起身:“可是进庄之前,薛兄发出白虹讯的信号时,董小姐却看的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