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不必仔细打量,也能从此人矮壮粗悍的身材看出,这便是那在拂芥山所遇到的地绝门人了,只不过今天他衣着整洁,终见了真容。短如寸磔的胡茬仿佛腮边支出的钢针,淡眉微皱,双目含光,总有四十岁上下的年纪。
竟在锦屏公子的与贺嘉宾中见到了这地绝门人,池棠既感意外,却也不无忿忿之意,拂芥山上白面羊怪惨死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池棠不由对他怒目而视,拳头攥紧了又松开,如不是看在锦屏公子面前不便动粗,几乎便想狠狠一拳打将过去,而坐在其后的薛漾则在认出此人后,也哼了一声。
“此一位乃是蜀中地绝门门主况三先生,一向只闻名不曾见面,难得况三先生闻知复鞅大喜将近,专程来鄙处相会道贺,复鞅可真是不胜荣幸了。”公孙复鞅原本还笑吟吟的站起身来介绍,待看到池棠和那况三先生的神情,不禁一怔:“几位早是相识?”
“一面之缘,池某不敢高攀,可不识得地绝门况三先生。”池棠并没有见礼,反身又坐回了自己席上,大家都是锦屏苑的客人,他也不想把先前二人的嫌隙宣之于众,但是这番举动,已然将不屑为伍的态度表达的很鲜明了。
那况三先生眼中光芒一闪,表情却是淡漠如常,向主位上的公孙复鞅微一拱手,涩哑的嗓音就像是两只陶碗的碗底来回摩擦:“乾家的视我为小人,素与我不相得,现下来是给公子贺喜观礼的,我等不涉旧怨,各安各事便是。”说着,径自走到了最靠近凉亭外的座席坐下,和池棠薛漾的席位拉开了距离。
“地绝门门主不是况大先生么,几时变成了况三先生?”薛漾记得前几年随三师兄来巴蜀之地时也曾见过地绝门的门主,那是个年过半百的矮壮老者,可不是眼前这中年大汉的模样。
“那是家兄,年前身故,由况三继任门主之位!”况三冷冷的说完,便裾于座上,再不发一语了。
公孙复鞅见二者这般大有敌意,便圆场般笑道:“至复鞅锦屏苑者,皆是登门贵客,池兄薛兄,还有况先生,看复鞅面上,且休尘世之怨,尽心一欢,何其美哉?”
“江湖罅隙,也不是深仇大恨,池某最多敬而远之,岂有滋事扰兴之理?”
况三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说话,只是将案上陶碗一端,向公孙复鞅遥遥一示,算是给了回应。
一阵清亮的笑声从亭外传入,人未至,声已达,倒将凉亭中略显沉闷的气氛冲淡不少,只见一个玄衣黑襟的高大身影伴随着笑声昂然而入,人还未站定,双手已然向公孙复鞅抱拳行礼:“公孙公子,今晚又来了哪里的好朋友?”
童四海在位上笑道:“邝大哥,怎么才来?咱都坐老半天了。”看着语调神情,显然和来者极为亲热熟稔。
公孙复鞅则笑着回了个礼,又一指池棠薛漾:“正要给邝兄引见,这俩位是复鞅好友,都是乾家斩魔高士,池棠池兄,薛漾薛兄。”
那玄衣人立时向池棠薛漾拱手:“原来是乾家豪杰,失敬失敬,在下庐陵铁衣门邝雄,见过二位英雄,未知乾老爷子一向可好?”
池棠一边起身回礼,一边看这玄衣人形貌,却也是四十来岁的年纪,浓眉朗目,鼻直口方,虬髯戟张,威风凛凛,看面上肤色直如生铁一般,待听他自称庐陵铁衣门邝雄,心中又是一动,隐隐觉得这门派名字是在哪里听说过的,一时沉思未语,薛漾则已经喊了出来:“是铁衣门邝掌门?哎呀,闻名久矣,荆楚乾家弟子薛漾见过邝掌门,家师一切安好,只是常年云游在外,行踪不定,倒有劳邝掌门垂问了。”
邝雄爽朗大笑:“乾老爷子英雄了得,门下弟子们也是个个非凡,我一向是极为钦佩的。”说话间,坐在了童四海身边的席位上,亲热的拍了拍童四海的肩膀,又礼貌的和另一边的况三打了个招呼,那况三微一点头,并没有说话。
公孙复鞅俟邝雄坐下后,又笑指池棠道:“好教邝兄得知,这一位池棠池兄,便是在紫菡院大战鬼将的火鸦化人,不仅大败鬼将,还救了复鞅鬼冰受锢之厄。”
邝雄耸然动容:“这便是那位火鸦神力的传人?”
这番话一说,池棠顿时想起,那日在落霞山紫菡院,那雨灵和冰灵两大鬼将暗怀叵测,附身于人体之上得列与会,而那两个被附身的曾伯曾仲兄弟不就是庐陵铁衣门的么?而在乾家悬灵室中,乾冲在观瞻寻魔图后也曾怀疑那血泉鬼族的巢穴便在庐陵附近,还让七师弟郭启怀八师弟邢煜前往庐陵一行,就是要找到这位邝掌门当面相询的,不想倒在这里相见。
池棠这才对邝雄趋身摊手,算是全了礼。
“复鞅拳拳之意,只为相携倾慕伊人,一番登门求亲之礼反倒堕入鬼族阴谋,我不曾招惹于他们,他们却反来算计我,若非池兄和岳孤山、定通神僧的奋力还击,复鞅几乎便是受制危厄之局,是可忍孰不可忍,待我大婚之礼毕,便要寻那血泉鬼族一报此仇。却是听闻伏魔道中,就是邝兄最早与血泉鬼族的厉鬼交过手,复鞅这便请了邝兄来,一则是诚邀观礼结交之情,二则也是向邝兄请教鬼族详细之意,邝兄性情恢廓,古道热肠,倒和复鞅一见如故,这些时日在锦屏苑住下来,复鞅大得裨益。”
公孙复鞅的一席话解释了邝雄在此的原意,池棠频频点头,血泉鬼族,残灵九将,所谋者大,又阴狠歹毒,公孙复鞅若有心寻鬼族报仇,倒不是不可能将这为害世间的新兴邪魔之邦一举摧之,有心还要问问邝雄关于血泉鬼族的底细,话还未出口,两名淡青色袍服的道者步履轻健,迈入亭中,向主位上的公孙复鞅端端稽首:“小道晚课诵经,公子垂召,却姗姗来迟,还请公子恕罪。”
“二位道长持正清修,乃大道之法,复鞅岂有怪罪之理?况且皆是高友佳朋,一切便是自如从容之意,何须拘礼?亭中小酌,揽景抒怀,就等两位道长安坐,这便开席了也。”
等两位道者逊谢了坐入席位后,公孙复鞅又替池棠薛漾两下引见,那发色灰白,面容慈和的道者道号天清子,乃是积奇山五老观观主天风子的同辈师弟;而另一个三缕掩牙黑髭,眉目清秀者则是天清子的亲传大弟子,道号玄瑸子。
这便是久仰其名而一直未见的五老观的高手了,池棠看这两名道者形貌清奇,气度逊雅,比之昔日见那阒水鲶鱼怪假冒的五老观玄机子的邋遢形容大不相同,不由好生相敬。薛漾久在伏魔道,听说这两名道人竟是天清子和玄瑸子,不由心下一惊,天清子是五老观仅存的三位天字辈宗师之一,据说一身震古烁今的玄功修为比之掌门天风子亦是未遑多让,而五老观三大天字辈宗师也正和不休山鹤羽门的孤山先生、许大先生和衔云子三大宗师遥相呼应,是故五老观和鹤羽门一西一北,并立于伏魔道中,同为两大伏魔名门,犹在同样是名门大派的紫菡院和乾家之上,只是比龙虎山天师教稍逊;而这玄瑸子则是五老观后一辈中出类拔萃的高手,也曾听过传闻,五老观的下一代掌门就是在这玄瑸子和天风子亲传的大弟子玄霄子之间产生,这两人竟也前来锦屏苑道贺观礼,已无异于掌门天风子亲临。
两名道人身份尊崇,涵养修为也是极深,即便在听说池棠就是此一世火鸦神兽的化人,天清子直如未闻,神情举止还是谦冲淡然;而玄瑸子则只是将眼神在池棠面上停留了片刻,便恢复了和蔼清祥的微笑,轻轻垂下了目光。
“复鞅之锦屏苑和积奇山五老观本就是近邻,天幸复鞅成婚在即,已成同道之友,两位道长不辞辛苦,亲至与贺,还带来了天风子道长的贺礼,复鞅不胜荣幸。”公孙复鞅这话显然是向池棠和薛漾解释的,末了,将案上陶碗一举:“佳朋欢聚,共饮此碗。”
依依和嘤鸣又走了进来,在众人举碗相迎敬酒之时,将装着菜肴的漆盘在席案上放下,依依一动念,漆盘自转,转瞬间在每个席案上安置完毕,然后才和嘤鸣一齐在公孙复鞅的主位之后坐下,看她们垂手裾欠的模样,当是担负着这场宴会的随侍之责。
一碗米酒入喉,甘冽清香,醇绵生津,即便池棠不是好酒贪杯之人,却也觉得回味无穷,眼看碗中已空,依依却盈盈一笑,也不见任何动作,碗中的美酒又自注斟满,池棠既感新奇也觉得有趣,不禁莞尔。
“山葵藿菜,蔓菁香荽,都是自家里种来,这米酒也是山后稻米自酿,不是什么贵重物事,便吃个家常惬意,乡野淳风。只是复鞅这锦屏苑不食荤腥,却没甚肉食管待,便请苑中善飞行的姐妹去千里之外的盛香居买了些肉食来,这是君尧鹿脍,这是鲜薤羊羹,这是碧泽酢鱼……”
随着公孙复鞅的介绍,依依笑而动念,一盘盘热气腾腾的肉肴在客人的桌案上现出。池棠素知这盛香居是大晋国内第一等的酒肆,据说其中的庖厨的手艺甚至超过了宫廷御厨,江南名士雅人多有慕名前去品尝的,这公孙复鞅当真有心,不避千里之遥,特地采购了来,足见待客之诚,而迢迢千里,此肴还腾腾冒着热气,更可见这前往购买的女仙飞行之速,当真是神通非凡,池棠举箸品尝,更觉鲜嫩适口,齿颊留香。
亭中宴饮的气氛渐渐热烈了起来,尤其童四海和邝雄,几碗美酒落肚,放开了豪士胸怀,往往交谈到了欢畅处便是纵声大笑,洒脱不羁;天清子和玄瑸子是清修道人,面前的肉菜几乎没怎么动,不过略食了几箸菜蔬,小啜了几口米酒,便微笑着停箸了;倒是那况三不言不语,食量却是颇大,甚至超过了一向风卷残云不顾吃相的薛漾,不过一会儿,面前桌案上的菜肴漆盘就见了底,还是玄瑸子看他吃的罄尽,把自己案上未动的肉肴端了过去,况三一怔,低声咕哝了一字:“谢。”便继续据案大嚼了。
现在是童四海谈及了那一天紫菡院中的旧事,池棠薛漾和他畅说的颇有兴致,公孙复鞅则左右一看,悄声问身边的嘤鸣:“那小友何在?”
嘤鸣知道他问的是跟池棠薛漾一起的晓佩姑娘,诧异的四下顾看,口中道:“怪了,前番还跟着我呢,怎么现在倒不见她了?”
“快去找找,莫怠慢了客人。”公孙复鞅很注重礼节,即便今日才与晓佩相识,却也唯恐冷落了她,而且刚才看她似乎是负气出外,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嘤鸣刚要动身,白气一晃,晓佩已经出现在了嘤鸣身边:“我在呢,没走远,就是不想现身。”
公孙复鞅笑道:“晓佩姑娘既然不饮不食,让嘤鸣伴你在苑中游玩可好?这里有许多姐妹在,定然和你说的来。”
晓佩倒是对公孙复鞅这般热情真诚的招呼颇为受用,觉得虽是今日初识,可这公孙复鞅真像是个知寒知暖的叔伯一般,也不见外:“嗯,在这里闷得紧呢,公子不嫌晓佩搅扰,晓佩便四下里转转。”
“凉风习习,怡情畅怀,姑娘却是闷从何来?”公孙复鞅像是在开玩笑,问的话却大有深意。
晓佩看着公孙复鞅深邃洞达的目光,仿佛所有的心事都被他尽悉一般,不禁觉得有些害羞,不由自主的斜睨了池棠和薛漾一眼,池棠正与童四海交谈甚欢,薛漾呢?转头向亭外,似乎是怔住了。
顺着薛漾转头望去的方向,晓佩只看到夜空中一道蓝光,一道橙光正疾速的向这里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