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密如飞蝗的箭雨停止之后,除了插满了箭枝横七竖八躺倒的四千余具尸体,更多的战马也卧在了血泊中,马匹的体积大过人,排列的又密集,因此中箭的马匹要远远多过被射死的人,有些一时未死的战马半跪着躯体,发出噜噜的哀鸣,四蹄抽搐,却全无站起之力。
剩下的一万三四千燕国士兵倒有一小半做了步兵,看着像潮水一样袭来的晋军主力,他们倒没有露出什么惊骇的神色,鲜卑人天生就是勇武的战士,更多的敌人无非代表着更加激烈的搏杀而已,大不了战死沙场,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举起兵刃,有马的立刻翻身上马,没马的也在蓄势以待,战意喷涌,只等主将一声令下。
慕容厉呼呼喘气,不是因为疲累,更不是因为惊惧,相反,这正是他行将力战前的巨大兴奋,不就是一阵偷袭的暗箭再加上数量优势的合围攻势么?一帆风顺焉能体现出本王绝世名将的能为?唯有在不利的态势下反败为胜,才是成为名将的最好注脚!
“全军,冲!西南方向!”用鲜卑语吼出的指令响亮的在战场上回荡,即便是震天的喊杀声也未能掩盖。
慕容厉选择的西南方向,正是一彪重甲的晋国骑兵,疾冲如电,来势汹汹,但是人数并不多,这无疑更利于燕国铁骑的彪悍冲锋,而另几个方向大多是列成方阵,望之不尽的步兵方阵,人数实在太多,虽然可以发挥骑兵对步卒的优势,却也有被对方优势人数困住的隐患。慕容厉迅速做出了决断,他相信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土黄色的铁骑洪流开始移动,迅速而猛烈的向西南方向的红色怒潮反冲过去,没有了马匹的燕国军士也不甘落后,他们呐喊着狂奔起来,跟随着铁骑洪流,却很快被飞驰的骏马拉在了后面。
两边冲锋的势头都很迅猛,因此撞击在一处的声响几乎震彻天地,兵刃击中铁甲的声音,战马嘶鸣翻倒的声音,濒死者凄厉惨呼的声音,而对于慕容厉来说,最最悦耳的,莫过于看着晋军骑兵的首级被弯刀挥离身体,头颅抛向半空,颈腔却还在泚泚喷着热血的声音。
“杀!”慕容厉兴奋的喊着,乱箭伏兵,却依旧无法改变南人软弱的本质,什么桓温老儿,他还没有真正尝到过大燕鲜卑勇士的厉害呢!
土黄色和红色的人流很快搅在了一处,又一阵箭雨射下,显然对准的是庞大军阵的后队,还未赶至搏杀之地的后队燕国军士顿时又倒下一片。
“向前,向前冲,和他们搅在一起!让他们无法发箭!”慕容厉在战阵中矫健异常,领着所部的护卫精骑往来驰骋,挡者披靡,这也代表着,身后飘扬的大纛一直如影随形的跟着,振奋着整个燕国大军的士气。
对阵的晋国骑兵出乎意料的顽强,虽然他们都穿着护遮严密的重甲,然而座下的马匹大多要比燕国的雄骏健骑要矮了一截,而过分沉重的铁甲却又使他们在战马上的身影显得笨拙迟钝,但他们的长矛战刀却很锋利,并不是每一个燕国骑兵的弯刀都能精准的劈中没有甲胄防护的敌人的脖子的,力大者或许可以将刀刃穿透甲胄,可是更多的人却只是不痛不痒的砍在了坚硬的铁甲上,发出哐哐的震响,与此同时,对方却将长矛利刃狠狠穿刺过来,一个躲避不及,便是燕国骑兵被击落马。在这样彼此绞杀的战场,落马就意味着死亡,无论被击中的是不是要害,就算还能鼓勇站起,可不时奔腾而过的战马转瞬间就能将他带倒在地,沉重的马蹄不辨敌我,生生的踏成一摊烂肉。
而且这支晋国骑兵显然对于马上的杀伐极为精熟,初时被燕国大军冲散分割的队列很快就渐渐聚拢,往往在局部的拼斗中总是占在数量更多一方,慕容厉预想中摧枯拉朽的局面并没有出现,反而被拖成了缠战之局。
大量的步卒方阵正向此处逼近,再纠缠下去,就将陷入晋国大军的重围,慕容厉心下焦躁,一边大声呼喝指挥,一边气鼓鼓跃马当先,刷刷两刀,劈翻了两名策马驰过的晋军骑士。
募的脑后劲风突起,就听到侍随亲兵一声怒斥:“王爷小心!”慕容厉才循声转头回看时,面上便是一热,湿漉漉的尽是血水流淌。
这是侍随亲兵的血,他只来得及在怒斥时将身体一挡,便被一柄横飞而至的铁矛穿透了胸口,飞溅而出的鲜血喷了慕容厉一脸。
慕容厉心中暗凛,若非这亲兵的奋身一挡,这柄铁矛刺中的,也许将是自己的后脑。只见一骑飞奔而来,马上骑者顶盔贯甲,正是晋军将佐的服色。
慕容厉哇哇大叫,抢先挥刀斩去,那晋将却不闪不避,眼看双马交错,猛的银光一闪,一把硕大的铁剑当头击出,与慕容厉弯刀相交,发出当的一声巨响,慕容厉只觉得手腕一震,交击的巨力几乎使自己拿捏不住手中的弯刀,好在他也是鲜卑族中少有的勇武之士,当下身体略一晃,却也在马上安坐了身形。
那晋将一击未中,战马早奔了过去,又拉住马缰,将马头兜转回来,巨剑斜指,对着慕容厉再次冲来。
巨剑本就极为沉重,运使者必然神力惊人,再加上战马飞奔之势,这力量更是非同小可,慕容厉不敢小觑,弯刀在空中划了一道去势诡谲的银色弧线,初看时貌似是迎向了晋将的巨剑锋刃,然而最终运行的轨迹却是直指晋将空门大开的胁下。
慕容厉急于证明的,是自己的领军将才,而不是早已被公认的燕国王室中第一高手的名头,面对悍勇的敌人,他自信自己的弯刀刀术足以应对,果然,那晋将似乎对慕容厉如此高明的弯刀刀法颇有些意外,堪堪将中之时竭尽所能的回剑一封,弯刀刀尖在巨剑剑身上划过,带起一串火花,那晋将哼了一身,在马上的身形因为这次封格而有些不稳,慕容厉弯刀绝无拖滞,反向撩劈,此招太过迅疾,晋将已然变招不及,只能将头一仰,在电光火石之间险险避了过去,倒底未能避得干净,弯刀刀势一带,已将那晋将头顶铁盔撩下。
哐当,铁盔落地,晋将的战马也擦身而过,脱离了慕容厉的刀势笼罩,那晋将止住奔马,翻转回身,这次没有再贸然冲来,而是遥遥望向慕容厉。
铁盔掉落,慕容厉这才看清了那晋将的容貌,燕颌虎须,双目如电,威势倒是不凡,只是身上这油亮发黑的质朴铁甲说明了他在晋军中的衔爵不高。
“大晋前军主将麾下裨将沈劲。”那晋将的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的传入慕容厉耳中,接着又指了指慕容厉身边飘扬的大纛旗号,“汝便是东胡主将?”
慕容厉听得懂汉人的话,却只冷冷哼了一声,原来是看到本王的旗号想来偷袭抢功的南人裨将,一个小小的裨将也配和本王交手么?第二次的错马交锋,显然是慕容厉占了上风,所以他根本没把沈劲放在眼里,况且现下战事紧急,他又哪有余裕和一个裨将纠缠?因此他根本没有回答沈劲的问话,打马直待向前冲杀,自有身后的亲随侍卫来收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晋国裨将。
果然,一个紧随身后的近卫亲兵跃马挥刀,冲向了沈劲。而就在慕容厉准备扬声指挥众军一鼓而下的时候,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就像是前番铁矛疾飞至脑后的感觉一样,于是,他转头匆匆一瞥。
在如此杀声震天的战场上,慕容厉的这一瞥竟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陷入寂静,他只看到那沈劲从马上跃起的身形,巨剑毫不费力的将迎上的近卫亲兵斫为两段,近卫亲兵的半截尸身还在半空打着转没有落下,然而那沈劲已然踩在马鞍上跃了过来,巨剑打横狠狠一挥。
如果这一剑是砍向自己的话,慕容厉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有充足的时间反应的,可是这一剑的目标却在别处,然而这剑势雄浑,威如天神,所以慕容厉的眼中就只有这矫健的身影,对一切恍如听而不闻。
“喀喇”,这是慕容厉在寂静之后听到的声音,而战场上的喊杀之声也赫然大作,震得耳鼓生疼。大纛的旗杆从中齐齐断成两截,和大纛一齐断为两截的还有掌旗军士的身体。
大纛视为主将印信,纛折则将危,这是行伍征战之士的共识。急于证明自己的慕容厉在轻身闯阵的同时却又将自己的大纛标示的如此明显,终于被突袭的沈劲抓住了机会。
既然单凭武勇一时难以奈何这位燕国主将,那就砍断你的大纛,让你的大军因此陷入慌乱之中。沈劲成功了。
沈劲一刀得手,再不迟延,转身跃回,落身马鞍上打马飞奔离开,慕容厉的弯刀确实厉害异常,盛怒之下更是猛恶难当,沈劲没有把握接住这暴风骤雨般的攻击,况且还有许多随行的亲兵军士齐齐杀来,似如此,暂避其锋为上。
大量的燕国军士已经注意到了大纛的断折,他们看不见这里的真实情形,只会一传十十传百的惊慌传告:“王爷出事了!”
即便慕容厉用响亮的声音呼喊:“本王在此!”,可是这一瞬间的气沮慌乱就像瘟疫一样开始蔓延,士气明显的一馁,原本奋勇厮杀的军阵出现了混乱的迹象。
战阵的气势此消彼长,鏖战中的晋军骑兵更是精神大振,两下里混战更剧,倒底将燕国铁骑的势头止住了。
慕容厉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晋军的步卒方阵已经跟了上来,从后面层层围堵,将燕国军队困在了垓心。
这是晋国最精锐的赤甲武卒,天下三大国鼎立,各自有着纵横当世的绝强军力,燕国的就是飞獠铁骑、氐秦国则是轻兵锐士,而晋国便是这赤甲武卒。
当气势已馁的飞獠铁骑遭遇士气大盛的赤甲武卒,而数量则是万余对阵五万,结果显而易见。赤甲重盾,长矛劲殳,阵势严整,岿然进逼,燕国的铁骑陷入了赤甲武卒的包围之中,本就力战良久,此际又失了旷野冲刺的先机,铁骑们最终陷入了各自为战的负隅顽抗中,就算还有负勇顽强者的决死力拼,却也不过在砍杀两三名武卒后,被更多的武卒搠下战马,立斩当场。
一块块土黄色的骑阵被赤红色的巨大洪流裹入,再一块块的消失,仿佛被赤红色的洪流吞噬。洪流,该死的洪流!慕容厉记得自己在雄赳赳冲杀出来前,曾经说过,自己的铁骑大军才是奔泻千里的洪流,然而现在一语成谶,在真正的洪流到来时,自己的豪言壮语是显得多么的浅薄和可笑。
败矣!看着赤甲武卒的包围圈越来越紧,无数的燕国骑士在怒吼中死去,慕容厉不甘心却又无奈的承认,过于轻敌和急于成名的心理使自己终于成为了全族的笑柄,敕勒草原的黑死神就这样身败名裂,他确实带来了死亡,只是这种死亡都降临在了自己的族人和战士的头上,真是莫大的讽刺!
其实那晋军裨将砍断大纛本没有那么致命,在自己轻敌冒进倾军尽出的时候,失败就已经注定,即便没有大纛的事,自己的大军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冲破晋国骑兵的堵截,落入敌军的重围只是早晚间事,慕容厉在败局已定的情势下,忽然想明白了,大纛的断裂不过是在血淋淋的伤口上再撒了把盐而已。
脑中一片鼓胀,慕容厉一阵阵头晕目眩,一刹那间,他想要把弯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然后利落的一割,也免了日后朝中指指戳戳的羞辱和耻笑,黑死神带来的最后的死亡,便是自己本身,岂不是又一件很有趣的事?
都去笑吧,至少本王再也不会听到了!慕容厉愤愤想着,闭起眼睛,并且真的将弯刀的锋刃贴向了自己的咽喉,刀锋冰冷,不过没关系,只要轻轻一割,从喉头涌出的热血会把它变得很温暖。
一只轻柔的手搭上了慕容厉的手腕,然后又同样轻柔的一拉,可就是这样轻柔的动作都令慕容厉觉得无力阻挡,手中的弯刀被夺去,他愕然睁开眼,就看到了面白如玉的年轻笑容。
“阿大,轻率结束自己性命的话,是无法进入大荒鹿神的神殿的,连灵魂也得不到宽恕呢。”年轻人淡漠的笑着,将弯刀又送回了慕容厉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