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之外,一片嶙峋岩石堆砌的崎岖山道中,两个褐色衣衫的身影如遭电噬般的停下了脚步,内中一个在一怔之后又立刻跃起,瘦削的身形灵巧异常的在山石上攀援翻蹬,不过刷刷几下,转眼就蹲踞在山石的顶巅,快的就像是掠过山间的风。
他是一个面色淡黄的年轻人,一双眼眸却似蒙着一层淡雾,灰胧胧的没有什么神采,可就在他仰起头,对着半空吸了吸鼻子的时候,眸中淡金色光芒一闪,而后再次变得黯淡。
“没错,号风怒狮,东部尊君,是他的气息,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淡黄面色的年轻人声音非常温润清越。
“不止一个。”山岩下的褐衫身影说道,他的体格雄壮,由于一直低着头,看不清形容面貌,不过从鬓边略显花白的发色,可知已是颇有些年岁的人了,但他说话的声音却浑厚洪亮,显得中气十足。
淡黄面色的年轻人嘴角一抿,这样的笑容使他看起来甚至有些羞涩:“运气好的简直出奇,除了东部尊君,竟然还有西部尊君的气息,司雷疾鹰。两年多的找寻终于有了结果,我们一下子就找到了两位尊君。师父……”年轻人刚说出师父两字,却又立刻改变称呼,用恭顺的语调说道:“……家尊,还请示下,这便径去相寻如何?就在前方百里处,不过两日路程。”
被称为家尊的褐衫身影抬起头,发须上的花白之色似乎并不能准确反映出他的年纪,这是个虬髯虎目的壮士,面上看不出一丝皱纹的影子:“别弄错了前后因果,勉儿。是先出现了西部尊君的气息,然后才引起了那位东部尊君的响应的。并且西部尊君的气息要远为强烈,这说明他是在有意识的运用自己的神力,这位西部尊君似乎在我们到来前,就已经灵醒了。”
“就像南部尊君掌火神鸦那样?”淡黄面色的年轻人迅疾无伦的从顶巅飞掠而下,四平八稳的站在了家尊身后,口中的言语没有任何停顿,“这些时日,南部尊君的气息玄感是如此的强盛,我想大师兄他们一定也注意到了。”
“那是冲儿他们的事了,他们绝不会对如此强大的应感之象坐视不理的,况且南部尊君现在这样的玄灵能为,焉知不是冲儿他们调教之功?”
“家尊的意思,是大师兄他们已经找到了神鸦乾君化人了?”年轻人还是抿着嘴笑道。
家尊没有接话,而是忽然吁出一口长气:“两年多了,两年多未归本院,也不知冲儿他们究竟如何,这两年我们错过太多的事情了,这次的找寻之任一旦完成,我也该回去看看了。”
“我们是错过很多,不过至少没有错过乾君化人,功成之日就在眼前,家尊,我们这就去那里?早寻着了,早回家!”
“如果我没记错,百里开外,那里不正是两国交战的战场么?”家尊望向远方,神情若有所思。
“人间的军阵杀伐,我想不会对我们造成太大的阻碍。”年轻人的表情很淡然从容。
雄壮的家尊却又跟了一句:“还有一种气息,也在那里,你没有发现?”
年轻人灰暗的眼眸金光一闪,摸了摸鼻子,悠然地说道:“是的,我发现了。不属于人类的阴灵气息,邪魔的气息,这也不是阻碍,是邪魔的话,正好斩除之,同道不是都叫我们斩魔士么?”
……
离开的时候,韩离觉得有一阵恍惚。全身喷涌而出的雷电之威很好的做了掩护,再配以自己绝妙的挥剑一击,这一击足以使自己从容而退。但是,在这一瞬间,心里忽然没来由的猛烈跳动了一下,好像是一个久已熟稔的故交至好在哪里默默注视着自己一般,可是,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的?
可以确定那个伏都王的亲兵们有古怪,然而现在韩离的思绪却根本不在这些鬼灵精怪身上,他反复捉摸,那种心头一跳,继而暖意昂然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更令他吃惊的是,在心头猛烈一跳的时候,似乎还有一些朦幻的景象映入眼帘。
一只猛兽的眼睛,带着威严,带着默契,静静凝视着自己,看那猛兽遍体黄毛,好像……好像一头雄狮。
韩离是如此的神游物外,以至于跟随着他撤离的一众剑客都有些诧异,不过他们没有出声打扰,只是小心翼翼的跟从在侧。
韩霓轻声问莫羽媚:“孤雁姐姐,你们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哥哥怎么现在这般神情?”她是在关心义兄韩离,又不好亲口去问,便只能问和他一齐留下的莫羽媚了。
然而莫羽媚自己的激愤心情兀自没有平息,脑中只想着怎么手刃那仇人慕容厉,根本没有听见韩霓的问话。
“这都是怎么了?”韩霓有些莫名其妙,跟自己一向交好的孤雁姐姐不说话,那就只有问另一个在场之人了。可还没等韩霓转头看向残目鬼枭伊貉,韩离却突然说话了。
“速回桓大人行辕,行刺未成,当火速发兵进逼高平郡,而东胡人军中……”韩离手又下意识的摸在了脖项间的珍珠项链上,“……可能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存在。”
奇怪的东西,我知道那是什么……伊貉注视着韩离的背影,他想起的,却是离开前的回头一瞥,那弥天盖地的雷电之威,令人悚然心惊,无论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却又如何能阻挡你呢?驭雷惊隼。
……
高平,古称长平,正是那秦赵长平之战的旧址所在,如今兵戈四起,群雄纷争,仿佛又回到了那战乱频仍的年代,黑黢黢一圈并不高大却异常坚固的城墙就横亘在眼前。
败退的燕国军队很快进据了高平城,据城四方,形成了互为犄角的防线,与之对应的,是晋国十万大军紧随其后的黑压压逼了过来,鼓号喧天,旌旗如林,并且落营下寨,连接百里,与高平防线两相对峙。
燕人善战,桓大司马对此深有感触,区区三千兵马就在洛阳城下令自己大吃苦头,而眼下虽有伏击大胜,可仍然有近万人的军队退守到了这里,桓大司马持重为上,暂不轻易发起攻势,只是四面八方把高平城围得铁桶也似,寻机破城歼敌。
傅颜立在城头,看着望之不尽的晋国大军,视线所及之处,仿如乌云卷起了半天阴霾,当真是军威雄壮,不由眉头一皱,他是百战宿将,行事绝不拖泥带水,不过大半天的时间,已然安排好了一应防务,而给下去的命令则是:“固守待援,轻出者斩。”
当傅颜马不停蹄的奔进主将行辕的时候,却发现主将慕容厉裾坐于胡床,他们是将高平城中最大富户的宅邸当了主将行辕,而原先充作大纛的黑色貂皮披风凌乱的扔在桌案上,慕容厉木瞪瞪盯着貂皮披风,愣怔不语,伏都王慕容暄则淡笑着垂手立在一旁。
傅颜就是来禀报军务的,顾不得慕容厉神思不属,草草行了个军礼,便火急火燎的将军情备细尽数道出。
慕容厉双目略带迷茫的听傅颜禀报完,却未置可否,倒是一旁的慕容暄赞许道:“傅将军谋划甚当,防线军务便尽交由傅将军操持。小王这里自然遣人往邺都搬求援军。”
军中品阶严明,虽然慕容暄亦是王族,并且在突围之战中出乎意料的神勇,可他毕竟不是手持印信符节的主将,傅颜需要的是慕容厉的首肯,所以他还是急冲冲的看向慕容厉。
慕容厉感觉到了傅颜急迫的眼神,遽然一醒,摆了摆手道:“军阵防务便是傅将军做主,就这般,你连日操劳,便下去歇一会罢!”
傅颜一怔,见慕容厉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终是没有多话,用鲜卑的礼节欠了欠身,带得身上甲胄铿铿作响,又看了慕容暄一眼,才转身退出。
败师挫志,下邳王战心已馁,大军危矣!傅颜心中想到,不过也觉得奇怪,记得刚脱出重围的时候,虽然形势不利,可慕容厉仍然是一副雄心勃勃的架势,怎么此际进了城,情势安定下来了,倒露出了这般神态?
行辕里一片死寂,只能听到傅颜离开的战靴踏地之声渐渐远去,而当终至不闻时,慕容厉才像刚反应过来一样,霍然转头望向慕容暄。
“阿大,我在。”慕容暄立刻一躬身,礼貌的笑着,好像知道慕容厉是要问他什么事。
“都退下!”这句话自然不是对慕容暄说的,在慕容厉的一声命令后,拱卫行辕的卫兵们很顺从的退了下去,显然,两位王爷有私密之事商议。
慕容厉此刻的目光已经从一片迷蒙变得凌厉起来,这样的眼神倒令慕容暄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他还是不露声色的淡笑着,等着慕容厉率先发问。
“让你的亲兵,你的那些战神的恩赐,那些战神的惠泽,进来!”慕容厉的语气充满了一种怒意。
“他们?阿大是让他们全部都进来?这里恐怕站不下,要不喊其中一个来?”慕容暄轻柔而恭敬的笑着说道。
“如果他们都是一样的话,一个和一群没什么区别,那就喊一个来,让本王好好看看,他们究竟……是什么。”说到最后,慕容厉的声调不自然的低了低。
而慕容暄笑着将一根手指竖在了嘴唇上,好像是噤声的手势,可是一股轻微的声响却从他手指和嘴唇间的缝隙中诡异的传出,不仔细辨听的话,几乎会认为是自己的耳鸣。
慕容厉皱起了眉头,这个古怪的声音还未停止,行辕的屋门便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形信步走入,并且在进来后立刻反手带上房门。这个高大身形穿戴着燕国军士最普通的皮甲军衣,双目黯无光泽,木然空洞的平视前方,即便是在向慕容厉躬身行礼时,灰枯的眼球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转动,没错,这正是慕容暄身边的亲兵。
“说话!”慕容厉直视着那亲兵,却发现对方的视线根本没有和自己对上。
“阿大要他说什么?”慕容暄插了一句。
“身世,歌谣,粗话……或者随便他娘的什么只要是人就能说的话!”慕容厉的情绪已经很激动了。
“阿大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本王是什么意思!”慕容厉发怒的时候,油然散发出一种嚣荡的气势,毕竟是鲜卑王族的第一高手,这样的气势使那昂立不语的亲兵也像受到了感应一般,将头转向了慕容厉的正面,身体又挺了挺。
慕容暄收敛起笑容,长长叹了一声,手指对那亲兵一点,猛然间,那亲兵张开嘴,一阵类似于猛兽扑食前的咆哮声从他口中传出,尽管发出这样的声音,可那亲兵只是将嘴越张越大,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即便真是一头猛兽立在眼前,慕容厉此刻也没有丝毫退缩之意,行军打仗或许还有待战绩证明,可他的绝伦勇力却是实实在在的尽人皆知,所以他迎了上去,在那亲兵咆哮嘶吼声中,嗤拉一下撕开了亲兵的衣甲。
亲兵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兀自发着叫声,褐黄色的衣甲掉落,露出了精赤的上身,肌肉虬结,胸口还有着厚厚的绒毛,和大多数的鲜卑勇士并没什么不同。
慕容暄沉默,他静静看着慕容厉继续进行下去。
慕容厉瞪视这亲兵的上身半晌,忽然低吼一声,一道银光一闪,长长的弯刀不知何时握在手中,并且迅疾无比的砍向了那亲兵的肚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