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羽媚的尸身横置在行辕将案之前,除了面色异常的煞白,形容一如生前,嘴角甚至还遗留着一抹淡笑,然而这淡笑究竟是因为仇怨得报的溘然解脱还是追思徜徉的情愫欣悦,却永远没有人能知道了。
一只手扯过一翩白纱,掩上了莫羽媚美丽的容颜,又是喟然一声长叹,大司马面色悲肃,良久不语。
“大人,韩离无能,致令孤雁剑客殒命亡身,特来请罪!”韩离语调沉重,双膝跪下,径直向大司马深深一叩首,伏地不起。身边传来韩霓和卓秋依的轻声啜泣,从高平城地道脱身而出的一众英豪一时单膝着地,跪满了整个幕府大帐。
“呜呼,羽媚奉身为国,勇毅犹胜须眉,此番不幸,总也是定数。”大司马一向喜怒难形于色,即便此时心中悲痛,却也强自克制,寸磔短须微微颤动,对着韩离一挥手,“螭,起来,大敌当前,莫为一人之失而乱方寸!”
大司马说的凝重,韩离不敢违忤,又向大司马拜了一拜,才站起身来:“刺敌主将之计功败垂成,反累孤雁身殁,不得以,韩离领同袍并众义士退出高平,特来军前复命。”
大司马点点头,看向帐下跪满的众人:“哪几位是高平义士?”
颜蚝、夏侯通、郭昕一众尽皆抬头,看向这权倾朝野,位极人臣的晋廷巨宦,齐齐拱手宣号:“高平墨者,见过桓大司马。”韩离打点精神,一一介绍:“这是颜义主、这是夏侯大子、这是郭先生……此次得脱高平,仰仗他们之力多矣。”说到末了,韩离又一指众人之后被五花大绑着的两人。
“大人,还有从东胡军中擒来的二人,都是那麟凤阁中显要,所知东胡内情颇多,可为我大军一用。”
大司马早就注意到了这两个服色大异的胡人,一个是头发花白的老者,看向自己的眼神颇带悸恐之意,另一个却是面容姣好的女子,一双眼睛扑愣愣直闪,倒是毫不畏惧的模样。
“嗯,先将他们压入囚牢,好生看管,待有暇时,吾自亲审之。”大司马挥挥手,早有帐下军兵上前押解了那叱伏卢朔齐和荔菲纥夕而去,大司马又对一众义士拱手致意:“列位义士心存故国,勇壮节烈,桓某拜谢,少停自当向今上奏明功勋,赐官封爵。”
“但为驱除胡虏,兴复大晋,自当赴汤蹈刃,万死莫辞。何惜名爵哉!”胖胖的颜蚝一脸正色,慷慨豪言。
大司马赞赏的点了点头:“义士心在社稷,不计名位之利,确是忠勇可嘉,然则义士固可奋而忘身,庙堂之臣岂能忘却义士勋劳?封官列爵,分所应当,义士不必推辞。”几句勉励的话语说完,大司马又转过话头:“众义士苦战得脱,辛劳过甚,且自军帐歇息,将养一夜,明日桓某再当拜望。”扬声招呼帐外:“引诸位义士往客帐歇息,好生伺候,一应所求,无有不允。”
几个亲兵奉命进入,又礼貌的延请一众墨家剑士们出帐,众义士知道大司马必然还有重要军情商议,自己原是不便置身于此,便即纷纷称谢而出,临出帐门时,夏侯通若有所思的回头一望,眼光闪烁,从大司马一直看到韩离身上,方才低头径出行辕大帐。
招呼分派停当,整个幕府行辕大帐中便只剩得几个谋士臣僚和一众大司马府的近侍剑客,皆为大司马心腹,再无外人。韩霓和卓秋依的啜泣也渐渐止住了,唯闻大司马来回踱步的甲叶声响。
韩离对莫羽媚之死极为心伤,当下又是拱手欲言自责之语,偏是大司马摆手止住:“羽媚已殁,多说无益,且说高平城中情势如何?那下邳王既逃脱你等行刺,却又是怎生举措?”
韩离心知现在战事仍紧,自己原不可如此心神大乱,反误了御敌正事,便定了定神道:“大人,那下邳王虽然不曾为我等刺杀,可他……也已经死了。”
大司马少有的浑身一震,遽然抬头:“当真?”
韩离从地道离开的时候,并没有亲眼见到慕容厉被那灰色斗篷的怪客一击取下首级,但他和慕容厉一样,都是五方神兽转世化人,彼此之间灵力焕发便自有感应,他清楚的感知到了慕容厉的离奇身亡,而后来听了夏侯通的转述,更是确认无疑。
一个是司雷疾鹰,一个是号风怒狮,偏偏由于人世间的恩怨际遇,两者一朝反目成仇,各为其主,以死相搏。尤其这号风怒狮慕容厉更是杀害莫羽媚的凶手,就韩离本心来说,慕容厉既然身死,他也该当拍手称快才是,可不知怎么的,在听闻慕容厉的死讯之后,虽是仇恨愤怼之意并不稍减,但心里却悄悄掠过一丝惆怅,恍然若失般骤的一紧,竟有些隐隐约约的难过。然而又想到,一个在乾家斩魔士口中神通无比的乾君化人竟这般死去,岂不是匪夷所思?
听那夏侯通说,杀死慕容厉的那个灰蓬怪客并不是伏都王慕容暄的手下,当时的慕容暄也一样对这灰蓬怪客的出现显得惊诧莫名,而那灰蓬怪客仅仅轻描淡写的一招,就取下了慕容厉的首级,这一点又令韩离深自惊骇。即便他与慕容厉连番恶斗,慕容厉几近油尽灯枯,可韩离知道,对方耗竭的是体力,自身元神的怒狮神力却还未丧,以自己的能为估算,那时虽然大占上风,可也是因为短时间内无法杀死慕容厉,才不得不抛下了仇恨,转向而去,哪里知道这等高强的慕容厉,却只在一招之间便即在那灰蓬怪客手下落败授首,设若是自己对上那灰蓬怪客,又当如何?而这灰蓬怪客又是什么来历?如何出现的毫无征兆?他杀慕容厉究竟是因为那慕容厉东胡王爷身份的军国大计,还是因为慕容厉号风怒狮化人的玄灵争斗?如果是前者,这灰蓬怪客便是大晋有功之臣,可若是后者,那这灰蓬怪客便是心怀叵测,甚或为虎作伥,是妖魔的同道亦未可知。此番细细推想来,疑点重重,难以索解。
韩离对大司马不敢隐瞒,即便是自己这些胡乱的猜想也都从头到尾一点不漏的尽数说了出来,倒把大司马听得沉吟不语。
“军旅杀伐,如何牵扯得鬼神播乱?恐怕此等事便需那甘壮士亲至此间,方可参详得解。”
大司马顺口说出甘斐,倒把韩离弄得又是心下一痛,羽媚与那甘斐两情相悦,铭深以往,要是甘斐当真来了此处,却不是天旋地转,噩耗摧心?然而,甘斐早晚会知晓此事,想起甘斐那素来咧开嘴大笑的爽朗面容,韩离又是一阵阵悲从中来。
许是也省悟到自己话中的疏虞,大司马也怔了怔,不自禁转头望向了那被白纱覆面的莫羽媚尸首,又一声沉重的叹息。
“抬下去吧,先入殓,我亲自设祭厚葬。”大司马对其余几个剑客道,“你们也辛苦了,先去歇息,将养几日,不必帐中听值。”
超节豪、况飞雄和哭的两眼通红的韩霓、卓秋依低声领了命,韩霓和卓秋依小心翼翼抬起莫羽媚的尸首,大司马和韩离默默凝视,直至他们一步步走出帐外才收回眼神。
悲凉之意太盛,韩离只能先岔开话题:“大人,如何我见军马纷纷出营,却不是往高平方向?”韩离一直对一路所见军马紧张大出的情景颇为奇怪,趁时问出。
这一问又触动大司马心事,恨恨的在桌案上捶了一记:“还不是拜那慕容垂所赐!”
大司马兵临城下,围困高平,一时不急攻打,却是事出有因。一是如先前所想,尽量减少攻城士卒的伤亡,能够以久困绝粮的方式让东平城中的鲜卑大军战力大减,甚至不战自溃,岂不是伐谋上策?二来,高平城乃是慕容燕国在黄河前的最后一道屏障,一旦高平被破,晋军渡过黄河,则燕国邺都之前再无险可守,却是直接暴露在了大晋十万雄师的军锋之下。所以邺都燕室王廷绝不会对高平的困守坐视不理,必然大出援军,务必解救高平之厄。大司马的谋算正在于此,你既然不得不率军来援,我便以高平为诱饵,待你援军在途,我中道设伏击之,晋军强弓硬弩,甲仗锐利,又是伏击在先,不怕你燕国鲜卑军飞骑善射,一样难以抵挡,届时可望一战而破燕军来援主力,待此功成,大军或转而再下高平城垣,或径直渡河进逼邺都,可谓进退有据,往来皆裕也。
大司马筹算的精当,没想到那被燕国太后排挤的失意吴王慕容垂却看出了他的居心,不仅不上当,竟是点起轻骑一万,转向而下,径取晋国水师后援辎重的巨野粮道去了。
这一招颇为狠辣,大司马北伐之时便用的是兵分两路之策,主力十余万大军沿水道攻伐中原两京之地,谓之东路军,而另一路则由宿将袁真统领,五万水师,开掘巨野水道,径向谯梁二郡,直通石门,更肩负着粮草辎重的运送之责,而大司马的最终设想便是与袁真的西路大军在黄河会师,合兵一处,一举攻取燕国邺都。
袁真的这支西路虽是偏师,职司却重,那慕容垂眼光好毒,不与大司马重军直面,而是轻骑远驰千里,径向西路偏师而去。一旦被他破了袁真水师,断了晋军粮道,此间的十余万大军便将陷入断粮溃乱的险境。
早间送往高平城中傅颜处的军报便是说的此等妙计,傅颜一见之下,自然欣喜无限,他急冲冲赶往下邳王行辕正是要禀报此事。
傅颜当时欢喜,大司马却是大惊,唯恐西路辎重有失,这些时日频频调兵遣将,以解西路军之困,韩离返回所见军马动向,正源于此。
听大司马这么一说,韩离也是面色一凛,大司马在将案旁转了一圈,目光注视着巨大的羊皮地图:“我已命幼子领三万精骑星夜前往驰援,务必保住巨野粮道!”
幼子便是大司马的幼弟桓冲,素来便是骠武勇健,极有大将之风,韩离听闻是桓冲领兵相援,心下稍稍一缓。一边旁听多时的幕僚郗超忽然道:“桓公,当前之计,莫如双管齐下。”
大司马眉毛一挑:“你要我攻城?”
郗超趋身一躬:“适才惊隼剑客所言,那下邳王终是殒命,他是东胡主将,目下燕军必然军心不稳,却与先前刺杀之计不违初衷,既然如此,那便发兵攻打,务必不给燕军喘息之机。无论巨野水道如何,此处破城,兵锋便是直指邺城,由不得那慕容垂不回师相救,更有甚者,利用其仓惶回军之际,我等亦可设伏相击,却不与前番谋划相合?届时,拿下高平,聚歼敌师,一举两得矣!”郗超显然思忖良久,此刻娓娓道来,大是胸有成竹。
大司马听的不住颌首:“是也,我这里倒底还有数万劲旅,索性便来个强攻硬取,我倒要看看,没了主将的高平戍守是不是还像洛阳城那般难啃!”
兵贵神速,大司马既然有了计较,就绝不迟疑,聚将鼓轰隆隆敲响,将令一发,洪亮的嗓音在军帐中来回激荡:“传令!全军集结,夜战攻城!”一众军将齐声应允,铁甲铿铿,各自聚兵列阵去了。
暮色下的军营再次鼎沸起来,一列列军士喊着号子,持着兵刃,整齐划一的迈开步伐,从营中浩浩荡荡的开出。
大司马甲胄结束停当,便即出发,韩离要随行,大司马却将他一拦:“螭,你血战方归,还未得歇憩,此战不必跟随了,吾自有鬼枭他们护持随侍。”韩离哪里肯从?还是大司马一句话令他黯然而止:“替吾陪陪羽媚,待战胜归来,吾亲自设祭安葬。”
……
黑压压的大军摆开阵列,隆隆的开向高平城垣,而在相反的方向,甘斐牵着瘦马,带着洽儿正一脸兴奋的步入军营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