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卑族将父辈称为阿大,祖阿大则是阿大的阿大,也就是爷爷的意思,慕容衍是慕容廆的长子,也就是大燕太祖文明皇帝慕容皝的哥哥。而慕容暄的父亲慕容雎,却是先烈祖景昭帝慕容儁的哥哥,也是慕容皝的长子,这般推算下来,慕容衍可不是慕容暄的爷爷辈?所以慕容暄这一声祖阿大,慕容衍受用的心安理得。
“祖阿大没有……”慕容暄本来是想说没有死的,但是看慕容衍现在这副诡异的模样,还有那清晰可辨的阴灵鬼气,显然不是常人的气象,所以立刻改口:“祖阿大怎生到了这里的?又怎生成了这般模样?”
慕容衍冷声一哼:“你不知血泉一族?”
慕容暄怔了怔,茫然摇头。
“所以我说你不过知晓了些浅薄而未得其门的小小鬼术,以为凭借那些似是而非的阴魂尸鬼就可以天下无敌了?蠢!”这话是在训斥慕容暄,不过嚓玛却不自然的把头缩了缩,炼魂驱鬼的法术都是他所掌握,所谓浅薄而未得其门却是他的差池。
慕容暄面露羞惭之色:“祖阿大,是我无能……”
一连几句透着亲切意味的祖阿大,虽然慕容衍青灰色的脸庞上看不出表情的变化,然而射向慕容暄面上的凌厉目光却柔和了许多,其实他对这个慕容暄一直颇为关注,倒不仅仅是因为他和嚓玛掌握了御鬼之术,而是因为他的家世。慕容暄的父亲慕容雎少年时便暂露头角,却在功成名就之前便英勇战死,岂不是和自己相同的命运?所不同的是,自己战死时尚未有子嗣,慕容雎却是留下了个独子慕容暄,顾类感怀使慕容衍对慕容暄有着一种微妙的感情,便好像也是自己的血脉一般,因此看到慕容暄前番惊慌失措,神色大变的情形便是气不打一处来。
现在看慕容暄渐渐恢复,慕容衍的口气却还是冷冷的:“当真被一次失败挫折弄得噤若寒蝉,那才是真正的无能!眼下你自己反省,想明白了,我再与你说!”
慕容暄恭敬的低下头:“是。”当真像是恪守孝悌的晚辈子弟一般。
慕容衍没再管慕容暄,转过头望向前方波光粼粼的河水,似乎是在等什么人的模样,不过口中却没有停:“救下我这个不成器的后裔,那是因为我与他是相同的血脉,不忍见他陷敌之手,那么你知道,我为什么也要把你救了出来?”
这却是在对嚓玛说话了,嚓玛以手支身,保持着匍匐在地的姿势,向慕容衍爬近了几步,老老实实的应道:“小奴……不知。”他确实猜想不透,自己与这个左贤王衍殿下非亲非故,更不是在燕国王庭有什么了不起的官爵地位,何以对方甘冒大险把自己一并救出?至少那个阿勒闵便没有这福分,现下怕是早被那些晋人绑缚请赏去了。
“因为你还算有些天分。”慕容衍说话的时候根本没有看嚓玛一眼,张看河流的身体好像岿然挺立的银色松柏,“你从我在巫术古谱上的记载,便能无师自通,倒锤炼出附魂尸鬼来,虽然那些小鬼战力有限,离真正的厉魂凶鬼还差了许多,但以你的修为来看,也是极为不易的了。”
嚓玛心头狂震:“殿下……殿下是说,那处记载,是殿下留下的?”嚓玛锤炼的战神之军正是从王室巫谱上看到的一处不起眼的记载上揣摩而出的,只以为神术自古即有,今人不识门道,故致此术失传,却幸亏自己是族中百年罕遇的神巫之资,方得让此等神术重见天日,谁知竟是这位早逝的左贤王留下的。
“那是我刚得厉魂真身的时节了,心悬故国旧族,一甦醒下便即赶回棘城故都,却是鬼相见我还有为人之忆,阻止了我欲以鬼将之力相助父王的举动。阴阳两隔,幽冥难通,既然做了鬼,便不可再把自己当做昔日的王子,我却终有些不死心,寻了宫中的巫谱圣典,以鬼术写下了那段文字,我那时候的想法,和你们一般无二,只盼此术能被族中能人看到,能够炼出一批用于军旅征伐的尸鬼之师来,光大我族,兴盛国邦。”慕容衍的语气顿了顿,“后来我才知道,我的想法未免幼稚,身为鬼灵,写下的文字不可能被凡世常人所见到,我的这些文字只不过是飘渺于羊皮纸卷中的一层灰烟罢了。想不到数十年后,倒有个你看到了这些文字。”
慕容衍的语声虽然冷冰冰,但其中的夸赞之意却是闻之昭昭,嚓玛受宠若惊的禀道:“小奴那时也是因行事不顺,枯坐神殿,百无聊赖下翻看典册,便是这层似有似无的阴灵灰烟引起了小奴的注意,小奴是乙旃部衢丹图耶术的传人,自小便是体质特异,能感知到许多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因此便用了些手段,仔细翻看,终于看到了殿下所留的秘术咒法。”所谓衢丹图耶术却是鲜卑乙旃部落的古鲜卑语,其意便是通往天国的桥梁,也就是与鬼魂阴灵接触的一种古老术法。
“嗯,你虽然练的似是而非,却也怪你不得。知道为什么我的记载中要求,要让这些历炼附魂的尸鬼多用世人的血肉滋补么?”
“或是阴魂体虚,需用活人热血以继……”嚓玛不懂装懂地说道。
慕容衍冷笑一声:“那是流传于另一个世界的修行之法了。他们认为人乃万物之灵,食人血肉为补,便可汲取菁华,大有裨益之效。却不知怎么的,在血泉一族的功法之中也承袭了这一条,这就是所谓血灵魔道者。”
血泉、血灵魔道,这些妖魔界中的称谓嚓玛并不是很清楚,他对妖魔鬼怪的了解都是从部族古老的典籍中而来,然而他却深以为然的点点头:“确乎有道理,小奴先前也走的是这个路数,也和衢丹图耶术颇为相通,在中原行事时小奴便以此为教宗,倒收了一批信徒,不过那时候,多是让信徒吃的死人,总觉得逝者之魂借此或可增强活人之体,所以看到殿下记载所述,大有茅塞顿开之感,早知道,便吃活人多好?战神之军多食人心血肉,确乎大有进益,只是……”
慕容衍替嚓玛接道:“只是似乎也没那么厉害,是不是?遇见那些个斩魔士就这般轻轻巧巧的全军覆没了?”
嚓玛一脸懵懂难明之像,慕容衍续道:“食人血肉,泰半是妖魔果腹之用,可说到由此灵能相附,大生裨益,却一直没有明证,我也觉得蹊跷。只是炼魂尸鬼,早将厉魂自身之忆消泯,唯知杀人食人以逞怨魂之快,就更加难对血灵魔道有所领悟了。”
却原来用这种法子锤炼出的鬼怪是没有记忆的,没有记忆也就没有灵知,嚓玛恍然大悟,忽而想到,似乎这位左贤王也是通过这种法术修成的鬼神之体,他却怎么还记得那么清楚?
慕容衍并不打算把血泉鬼族的诸多内情告诉嚓玛,血泉一族,除鬼皇和鬼相外,从残灵九将到诸多鬼兵鬼卒之中,拥有为人时记忆的,只有他和月灵鬼将阴悦婵两个,其他的,都是炼魂大法中给他们强自灌入的虚假的记忆,只保留他们勇猛善战的本能,却抹去了诸多恩怨情仇的人世过往,稍有例外的是那位品级还在自己之上的天灵鬼将——被族中称为天王的绝世勇者,尽管没有了前世的记忆,却保留了不甘人下的矜傲气性,俨然成了割据一方的诸侯藩王,对此,便连鬼相也徒唤奈何,只能默认了这个分庭抗礼的事实。而自己为什么还能保持记忆,慕容衍不知道,可能是自己死去时的怨灵太甚,以至于克制了炼魂中那灌入的假记忆,总还算得是真实的自己。
“所以,我救了你出来,是要再给你个机会,用正确的法子,重新锤炼出那些……你所说的战神之灵来。”
嚓玛大喜:“小奴愿庶竭驽钝,为殿下再作战神之军。”
“不过你并不是为大燕国效力了,你将是我血泉鬼皇陛下的臣属。”慕容衍转过头,又看了一眼低头沉思的慕容暄,“你也是。我给你卷土重来的机会,但你将是血泉一族扶持的人间新王,和那个伏都王再无瓜葛。”
慕容暄霍然抬头,嘴巴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说出来。
一阵呼啸的阴风陡然从后方刮过,阴风旋绕中,现出一个高大的黑影,对着慕容衍微微欠身,用宛如洪钟轰响的宏亮嗓音说道:“将军,绝剑剿令,阻得彼等一刻,折卒一十六之数,虽是暂时脱身,但我可以察觉到,他们又跟过来了。”
这个自称绝剑的高大黑影无疑也是一个炼魂而成的鬼怪之身,但是这股油然而生的霸道气势,不由使嚓玛赞叹不已,尤其竟然还能这么有条理的口吐人声,比之自己锤炼的战神军,这个绝剑显然要强胜太多,不愧是左贤王的手下。
慕容衍低哼了一声:“阻得一刻,便折了十六名血泉劲卒?那伙人果然了得,离火神鸦,烨电雷鹰,可还没到和他们全力相拼的时分,没得徒损战力,避其锋芒为好。”说着再次张望那片河流,面上微露焦躁之色:“如何还没到?”
嚓玛看着奇怪,听那绝剑说,显然是远古火鸦和雷鹰正在向这里追踪而来,都是异常棘手的人物,看这位左贤王也是行事谨慎之辈,却怎么在这一处河流边耽搁了这许久?又是在等什么人?
“我去寻他们。”绝剑插口道。
慕容衍摆摆手:“不急,再等片刻,你只管小心身后气息,当真离火神鸦快到的时分,还需要你领劲卒阻挡一阵。”
倏的,原本澹澹流淌的河水翻腾起来,嚓玛面色一怔,他敏锐的感知已经发现,在河面之下忽然现出许多快速旋绕的黑气,嚓玛判别分明,这是属于妖孽生灵的黑气。
“来了。”慕容衍上前一步,同时河水哗啦一声,掀起了一瀌浪花,浪花中一个细长的身影高高跃起,水雾炫然,蕴成了一簇若有若无的云团,而那细长身影就置身于云团之上,欠身施礼:“阒水巡波子,见过地灵将军。”
嚓玛偷眼瞧那细长身影,却是一身葛巾宽袍,倒有些晋室士人的拓落之像,只是生着一张唇开腮绽的丑陋面孔,两眼巨大浑圆,发着黄澄澄的光芒,正是一条鱼妖。
慕容衍的语调并不客气:“你来迟了,事成了么?”
“黄河九曲,情势难辨,又一向不是阒水的地界,我们倒是多耗了些手脚,故致时辰拖延,将军见谅。不过将军放心,此时黄河浪涛蔽天,漩流汹涌,晋人大军束手无策,已经开始退兵。”
慕容衍此时的表情才微微和缓了些:“好!有劳野寨圣灵上下用命,还请上覆尊族圣王陛下,血泉地灵拜谢相助之情。”
慕容暄好像听到那鱼妖说晋军已然退兵了,似乎不敢相信,惊愕的追问道:“什么?南人退了?”
巡波子黄澄澄的巨眼盯在慕容暄脸上,倒让慕容暄一阵阵的发寒恶心,不过想到祖阿大就在一旁,便挺直了胸膛,眉眼间又现出小王爷昔日的傲气来。
慕容衍却没让对方重复的心情:“既是此事已了,尚请巡波子先生启开颍水水道,本将军借道返回。还有,野寨圣灵诸位也请不要现身迟误,不远处,有伏魔道中人正自赶来,内中离火神鸦与烨电雷鹰两个,怕是不好对付。”
巡波子显然愣了一愣,却很快在云团上一躬身:“是!”
眼看那巡波子直起身子,还未做任何举动,倏的一道炫闪的玄黑晶光不知从何而来,却是迅疾无比的穿过了巡波子的胸口,巡波子浑身一震,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涣散的元灵从头顶轻轻凫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