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投进汪洋大海中的一粒小小石子,却在没入水面之后掀起了滔天巨浪。
首当其冲的几个妖兵只感觉到一股钻骨入髓的嚣戾罡气从后心掩袭而来,转眼间罡气入肺腑经脉,却又在自己稍一动念之际蓬然炸开,躯体在甲胄包裹中四分五裂,血水在甲叶的棱层缝隙间汨汨流淌,妖灵涣散,倒地的时候发出一记记噗噗的闷响。
而正全神贯注应对着墨家工事壁垒的大队妖兵才刚刚察觉出来自身后的异样,可当他们骇然回望时,便在火焰与风雪交加的朦胧光影中,看到了正跃于半空,挥刀横扫如苍鹰展翅的胖大身形。接着,刀光在夜幕中泛起了一条倏然耀眼的白练。
甘斐落身而下的时候,几名妖兵的头颅正从脖项上掉落,颈腔泚泚的喷着鲜血,既好像魔王现世的可怖伴奏,也像是杀神附体的血腥映衬。
刀锋中四溢而出的罡气令妖兵们难以抵挡,猝然而起的身后突袭也成了挡者披靡的砍瓜切菜,甘斐自虎风重振,再复玄力以来还是第一次杀的如此畅快,口中嗬嗬有声,也说不清是呼吼还是威吓,宽刃长刀却是舞得更欢了。
与此同时,丁晓呈青色光焰的伏魔玄劲也撞入了妖兵集群之中,他的动作不像甘斐那么大开大合,却也令正当其锋的两名妖兵踉跄后退,丁晓跟的快,一把抓住内中一个退的慢的,雄昂昂便是一记抱摔,而后扼住脖项,反手一错,便听颈骨喀喇一声,妖兵顶着铁盔的硕大头颅已经软软的歪垂下来,眼见得是不活了。
胖老二和烂胡茬行啊,两个人硬生生弄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颜皓子在屋顶上看的大乐,有便宜不占是孙子,这时候哪有不过去顺手捞一把的道理?背后双翼一拍,瘦削的身形早已斜掠而下,双翅鼓动的劲风扫倒了个走避不及的妖兵,就在那妖兵迷迷怔怔挣扎着起身时,颜皓子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刮子,手打在铁盔上,又痛的颜皓子大骂,抬起一脚,把那妖兵踢到了甘斐的刀刃下,甘斐老实不客气,顺手一刀,笑纳了这颗送上门来的脑袋。
交手不多时,妖兵的后阵便死了好几十个,甘斐丁晓闷声不吭,只顾向前掩杀过去,前面的以为对方来了大队增援,顿时嘈嚷喧哗起来,阵脚却也渐渐乱了。
土墙后似乎也看到了妖兵的骚乱,一个因长时间大喊而显得非常嘶哑的声音传了出来:“来援军了,我们冲过去,让他们头尾难顾!”
又是几道弧形弯刃的银光齐刷刷扫来,伴随着呼啸的破空之音,土墙后跳出来十来个稀稀疏疏的人影,吼着并不雄壮并且因为人丁稀少甚至颇为单薄的喊杀声,直往纷乱的妖兵前阵反冲过来。
妖兵忌惮于身后的威胁,又被甘斐那诡谲怪异且杀伤力十足的罡气弄寒了心,此际不辨详细,竟然乱哄哄的逃散开去,数百名妖兵顷刻作了鸟兽散,倒把有心力战的甘斐给唬愣住了:爷还没敞开闹呢,怎么就全跑了?
不过甘斐总算看见了那些一直在城中坚持抵抗的人们,反冲而出的人居然就这么十几来个,未免有些鲁莽,但终归是接应自己的豪壮之举,于情于理,自己也应该像他们表示感谢。
“何方来援?”嘶哑的嗓子带着企盼的兴奋之意,向在火光映耀下那看起来颇为雄壮的身影问道。
“七星盟开阳星武曲部宿,天青会丁晓,闻信灯之讯,特来相援。”丁晓的回答一板一眼,他想当然的认为对方都是七星盟的盟友。
而甘斐并不通晓七星盟的路道,在他心里还是过去伏魔道的时节,自然缄口不答,不过他惊讶的发现,这个嘶哑嗓子形容枯瘦,面色憔悴,一双小眼睛倒是炯炯有神,身上是绛袍与铠甲不伦不类的搭配,头上则戴着明显有些阔大的兜鍪,而提着长剑的右手甚至还在轻轻发抖,这哪里是有玄灵之气的伏魔同道,分明就是穿戴着不合身铠甲的文人书生嘛。
再看另十几个,其中有两个倒是一副仗剑在手,武艺不凡的气度,但大多数却也都是些衣甲残破的晋兵模样,还不是大司马麾下那种精锐的赤甲武卒,根本就像是民间坞堡组织的村丁乡勇。
“进来说话,未知来援者几何?”嘶哑嗓子说话有些文绉绉的,一边说着,一边就偏身子往土墙后让。
土墙后突然响起雄浑高亢,却又怒气冲冲的呵斥声:“洛阳令!谁让你下令反冲的?”
总算来个像样的了,甘斐看到一个顶盔贯甲的高大身形在土墙后挥着手:“还不快回来?”而背后露出的那巨大的剑柄足以看出他过人的膂力。
嘶哑嗓子憔悴精瘦的脸庞上迅速划过一层似乎是不忿于这种斥责而恼怒的晕红,杵在原地不动,脖子却倔强的歪着:“来了援军,搅乱敌阵,我等冲出接应,致敌大溃,何错之有?”
“就这么些人了,你是嫌那帮子妖怪抓我们不到,急巴巴的赶出去送死吗?”顶盔贯甲的高大身形恶声恶气地骂道,末了却又将语声一降:“援军?援军何在?”
没奈何,丁晓只得在上前依原话再说了一遍。
“七星盟的?终于又来人了。小将大晋冠军将军沈劲,见过诸位神人。”
待丁晓、甘斐和颜皓子在相引下翻过了土墙后,沈劲疑惑的看了看他们身后,确定再没有后续人马,便眉头微微皱起:“就来了你们三位?”
“别嫌少,沈将军,这一路紧赶慢赶差点没冻死爷,我们三个起码够当百八十来号人使啦。”甘斐没皮没脸的自夸着,目光开始在四下巡弋,守军的人数显然很少,而在另几个方向的喊杀声也开始渐渐萧疏,也正是在那些方向,有属于伏魔之士的玄力罡气流动。
一个光头的大汉噔噔噔的跑来,手里的錾金斧在雪地上拖着,叮叮当当的乱响。
“沈将军,那些妖魔都退啦,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豹老兄正收拾着呢。”
“恐怕他们也是误以为我们来了大队援军,未知虚实,倒先退了回去重整旗鼓。”沈劲看了甘斐一眼,真来了援军使他心中欢喜,可来的只是区区三个未免太少,只怕仍然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所以他的神情并没有松缓。
“真来援军啦?哪儿呢?”那光头大汉喜形于色,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甘斐三个生面孔身上,“也是能降妖伏魔的神人?”
嘶哑嗓子已经走回,颤颤的要将长剑插回鞘中,却在一开始怎么也对不准鞘口。这却提醒了沈劲,粗声粗气的对那光头大汉道:“靳校尉,这里的防备以后由你主持!”
光头大汉喜色未退,此时又是一怔,视线在那嘶哑嗓子脸上一转:“啊?程大人他……”
“洛阳令忠勇可嘉,然毕竟不是武人之身,血战了这些天,你忍心看他累垮?”沈劲无疑是在为洛阳令程一帆说些冠冕堂皇的好听话,可刚才在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对他贸然下令反冲的惩罚,程一帆目无表情的找准了鞘口,将长剑一推而入,又用地上雪水抹了一把脸,呵着白气再不说话了。
光头大汉正是帖子,对着沈劲胸膛一挺,将手中血迹斑斑的錾金大斧举了举:“靳明领命!”
“战事暂歇,拜三位所赐,总算赚得了少许喘息之机。”沈劲向甘斐三个抬手相延,“三位神人请,小将这里也有几位贵盟同道,且相见了再说后话。”
丁晓还在问:“未知是哪几位……”话没说完,忽的半天风响,却似是风雪骤然加急,丁晓急抬眼看时,便见一个满臂豹纹的青年直冲冲从天而降。
“啊,是……是……”参加过龙虎山共盟大会的丁晓当然认出了这是锦屏苑的豹精将岸,原来适才那光头大汉说的豹老兄竟是他,丁晓虽是意外,但见到了同道总也是欢喜的,当下便要上前相见,可那将岸此刻一脸严肃和警惕的神情,冷冷的目光从丁晓、甘斐直扫到了颜皓子脸上,一股玄劲从他身上焕发起来。
“竟然还有慕枫道的蝙蝠精。”
颜皓子龇着长牙,回了个说不清是友好还是撩拨的怪笑:“你不也是慕枫道的豹子精?”
“前番罡风翻涌,便是你们做的?”
甘斐在那撷芬庄群英阁之前也曾与将岸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彼时自己尚是个身孱力弱的废人,而对方也并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虽说不是轻蔑藐视,但也是看自己无足轻重的漠然,匆匆一晤,加之现在天色昏黑,将岸认不出自己来倒也并不奇怪,可是他这般审视警觉的剔然却从何而来?
“是你做的?”将岸目光逡巡,最终锁定甘斐。他的感觉很敏锐,已经找到了始作俑者。不过他确实没有认出甘斐,他怎么也不会把当时那个强充好汉,心急爱女的没用胖子和眼前这个罡力内蕴,神华湛然的大汉扯到一起。
甘斐讨厌这种被审问的语气,也乜斜着眼迎向将岸,丁晓见似乎起了误会,便要从旁相劝,可将岸的质问已经开始:
“这种罡气我很熟悉,虻山千里生素来引以为傲的破体罡气,但由灵力相引,便会于体内炸裂,最是狠毒不过。我请问阁下,你又是怎么拥有这样的罡气的?”
难怪将岸如此着紧,一个和千里生具有系出同源罡气的人,在虻山天军重重围困的当下出现在这里,无论如何都是值得警惕的。
听到将岸这话,沈劲面色一凛,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的巨大铁剑就已拔出,和着十余名守军,将刃尖指向了甘斐。
甘斐正对自己是如何拥有这股罡气懵里懵懂,而就算他知道,可这来龙去脉当真细述起来也是一言难尽,眼看气氛渐渐紧张起来,自己急切间却怎生解释?
此间的剑拔弩张很快吸引了另几个方向的守军,他们迅速的向这里靠拢了过来。
“我……我……”甘斐此时倒不再犟头犟脑,他想着措辞,可落在将岸眼中却又更显得支支吾吾,鬼鬼祟祟。
“是那镇山君眼见得屡攻不下,派你混入我阵,伏为内应吧?”将岸只能这么猜想。
甘斐哪里想到这一身来历蹊跷的罡气倒引起这场误会,又好气又好笑,丁晓有心分说,却被将岸的玄天罡气逼住,作声不得。
“是……二师兄?”来自旁观者的一声难以置信却也有着喜出望外的招呼化解了这尴尬的局面。
甘斐浑身一震,循着声缓缓转头看去,嵇蕤壮实敦厚的身形映入眼帘,在他身后,却是如铁塔般魁伟的栾擎天,赤着肌肉鼓突的臂膊,一脸惊喜的神色。
“是老四、老五!”颜皓子欢叫,好像重新见到了家人的孩童,嗖的一下就飞到了他们眼前,亲亲热热的搂上。
将岸一怔,方才蓄积而起的戒备力道不由一松,而看到这番故友相会的景象,沈劲也知道必是起了误会,原先齐齐相指的兵刃俱各收了回去。
“他是乾家二弟子,将岸先生,你怎么倒疑起他来了?”丁晓终于可以开口了。
甘斐将刚才的小小争执尽抛到了九霄云外,万万没有想到,一向只在荆襄江南之地走动的同门子弟竟会出现在这久僻域外的前朝故都,而他自己,再不是曾无颜列于门墙的废人师兄,昔日的赳赳猛士,又回来了!
快步的奔跑,然后热烈的拥抱,乾家弟子为逢大战才穿戴的铁甲贴在甘斐胸前,分外冰凉,他感到嵇蕤和栾擎天的身体在轻轻颤抖,而当他们抬起头来时,甘斐又看到了他们的泪眼迷离。
“两个家伙,娘们一样,见了面哭个什么……”甘斐含笑数落的话语在他看清了嵇蕤和栾擎天身上器具之后戛然而止,这使他意识到他们的哭泣并不仅仅因为与自己久别重逢的激动。
栾擎天提着八师弟的狼牙棒,七师弟的钩臂螳刀倒插在他的身后;嵇蕤的背后同样露出两个剑柄,一个是他自己的碧痕剑,另一个却是六师弟的锈剑,在他腰间,则缠绕着一串银色的长链,而这属于大师兄,是大师兄的铭英钩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