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师桓到现在才深深体会到,一年前师尊孤山先生在落霞山紫菡院中的求死之志,和五老观道长们的慷慨赴死不同,这是一种自我惩罚意味的赎罪。是的,鹤羽门师字门,自师尊以下,个个心高气傲,性情倨桀得几乎不近人情,无时无刻不在向他人彰显着他们那种高高在上,不屑于同的优越感,这是缺点,但并不代表他们不明事理,他们在内心有着对自己的品判,而一旦他们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之后,他们的傲骨将使他们对自己的惩罚犹为激烈。
所以俞师桓选择了和孤山先生一样的道路,率领七星盟突围的重任他交给了胡二公子和幼天师德馨道人来承担,而他只需要留在后阵,与义无反顾留下的一众同道一齐面对死亡,用自己的死来争取更多人活下去的机会。
无暇再与天风子道长一抒胸臆,战斗没有任何间歇的持续进行着,他们几乎立即投入了与层层叠叠包围过来的妖兵的短兵相接之中,五老观斑斓光环在忽明忽暗的闪烁,光影之中,有妖魔哀嚎着栽倒,也有伏魔之士的血肉横飞。
杀吧!杀吧!这样最为简单纯粹,什么都抛诸脑后只剩下一腔澎湃热血的俞师桓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实,本当如此,世人如何知我罪我看我笑我,又怎比得上当下全无杂念的通透释放,是非功过,又何需顾忌生前身后如何评说?
滞重的身体一时间又重现了活力,俞师桓欣慰的发现,现在才是他将《降妖谱》绝学和本门心法施展得最为淋漓尽致的时候,于是他笑了,在第一次完全不端着装着的畅烈笑容中所向披靡……
……
前阵中阵渐渐和后阵拉开了距离,这表明变阵之法起了作用,大部分的追兵已经被后阵牵缠阻留住,而前阵中阵只需要击退沿途零散的妖兵便可以脱离厮杀惨烈的主战场,距离既定的东门目的地也越来越近了。
奔走中的人群大多是眼含热泪的,如果他们今夜得以生还,那么就是全拜断后的同道盟友所赐,谁都不忍,可正如胡二公子少有的严词厉色所言:活下来,为他们报仇,别让他们白白牺牲!
秦嫔轻抚着腰间的一丛竹简,神情凝重,若有所思。
那是俞师桓经过紫菡剑阵的时候,亲自对她奉上的《降妖谱》。
……
“还请上覆紫菡夫人,提携之恩永世难忘,如今一年之期将满,俞师桓依前约,将此册原物奉还,多多拜谢紫菡夫人,不过我怕是没机会再见到尊师了,烦请秦师妹代为转交。”
秦嫔从没有看到俞师桓有这样挥洒自如的轻松之色,似乎是终于得以去做一件期盼了很久的事情一样,她缓缓的接过了《降妖谱》,并从俞师桓的举止表情中,立刻明白了俞师桓的意思。
“你是……副盟主,怎可……”
秦嫔的反问却被俞师桓轻柔的一句打断:“向令师姐问候,她成亲之后一向未曾得见,就说俞师桓……祝她与锦屏公子永结同心!”
鹤氅飘倏,转眼远去,只留下秦嫔在阵中发怔,身边是同样瞪着眼睛表示万分不理解的颜皓子。
“副盟主这么大的衔儿,怎么也巴巴的去赶死呢?”
“人各有志,若只秦嫔一人,不必看顾诸多同门师妹,秦嫔恐怕也是留在后阵中的一员。你虽是慕枫得道的清修之灵,终究也未必懂得求仁得仁,殒身不恤的道理。”
“是像咱家胖老二那样吗?”颜皓子咕哝了一声,眼眶有些发红,无论他再怎么装的依隐玩世的惫懒模样,神色中总掩饰不住那股深深的忧色。
这提醒了秦嫔,那位乾家二弟子和一群巴蜀好汉不知去哪里救人去了,说起后阵,他们犹在后阵之后,到现时只怕也是凶多吉少;还有自己派去接应覆水庄的杜嫚一行,如今深陷敌群,生死未卜。今晚注定是一个令人悬心牵记,忧急如焚的夜晚。
“杀出去……活下来……如果他们遭遇……不测,由我们来为他们报仇……”秦嫔既是对颜皓子说,也是在对自己说,好像这样就能让心里略略好过些。
颜皓子啐了一口:“啊呸,那么多次凶险都没死了,小爷不信咱家老二就能这么没了!”
……
甘斐浑身浴血,和林萧一左一右拖着伤重瘫软的郑濮,带着仅剩下的三五个巴蜀好汉在向后退却,其他人已经全部战死,他们的遗骸旁躺着超过他们几倍数量的妖魔尸体。
然而妖军仍像潮水一般一列列一纵纵的涌上,甘斐只能且战且走的撤离,他不怕死,但不能为死而死,离奇的罡气和失而复得的气力在这一场大战来临前及于己身,就像是上天在给自己降下了大任在肩的眷顾,这使甘斐感到加倍幸运,无论如何不能浪费老天爷对自己眷顾,干掉足够多的妖魔才算死得其所。
宽刃长刀卷起劲风,罡气夹在刀风中射向了追得最近的几个妖兵,把他们冲荡得东倒西歪,郑濮身不由己的被拖着,却在狠力挣扎,他的叫喊声嘶力竭:“放下我!放下我!”
甘斐分心挥刀,林萧本力又不如郑濮,这一下挣扎倒被郑濮挣脱了开来,稍一手慢,便见郑濮用尽浑身力气,向前一扑,和一个正以腾烟化风之术赶到近前的妖兵撞在一起,滚作了一堆,郑濮将那妖兵压在身下,挥拳乱打,口中还不停的大喊:“走!走!莫管我!”
甘斐涨红了眼,便要纵身上前去救,却见一旁经过的妖兵随手一刀,郑濮的喊声戛然而止,头颅拖曳着数尺长的血光在半空抛落。
“走!”没有缅怀哀悼的时间,林萧只能死死拽住犹然不舍的甘斐便往后退,又用了些化气为助的巧劲,转眼间便把距离拉开了几十步。
郑濮失去头颅的尸腔此时才在那压住的妖兵身上软倒,却被那妖兵一把推开,站起身来又狂暴残忍的把尸体撕成了残肢碎肉。
在奔行了半刻之后,退走的几人又见减少,几道突然射来的妖焰将体力亏损无暇后顾的另几个巴蜀好汉钉在了地上,甘斐转刀震开射向自己的妖焰,眼睁睁的看着那几个好汉在抽搐呻吟中化作了一摊摊脓水,现在只剩下他和林萧两个了,可身后的追兵还有成百上千。
突然洒落的玄劲罡气阻止了妖兵们嗷嗷乱叫的冲刺,气华穿梭的景象令甘斐觉得有些似曾相识,然后他就看见了正凭借转角处宫室残垣为地利结成的小小紫菡剑阵,覆水庄弟子们就在剑阵之后,没有一个离开的。
甘斐不谢反斥:“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追上大队?还在这里磨蹭?”
甘斐怒气冲冲的对象是杜嫚,她正在阵法的当头仗剑绰约而立,白裙飘拂在夜色中几若仙子,然而甘斐现在可没有欣赏美女的心情,他没想到过了这么长时间(其实也没有多长,半个时辰都不到),所有殿后的好汉们几乎全部捐躯,可这些女玄士还有覆水庄的弟子们仍然滞留在这里,距离原先所在最多三五百步的地方。
杜嫚白纱蒙面,根本看不出神色表情,但她的回答却显得素淡沉静:“轮到我们了。是你说过等我们恢复了再来接替你们的……”语气有了些轻微的震颤,“……就剩你们两个了?”
“胡闹!爷是让你们有多远走多远,谁让你们现在就来接替……”甘斐其实也不是真生气,他就是心疼不忍,心疼这些不知轻重还待迎战的同道们,不忍见他们再像刚才的几十位巴蜀好汉一样,悲壮惨烈的战死。
“许你们舍生忘死,便不许我们背水一战?”苑芳菲从一旁插进口来,白了甘斐一眼,手中青光一冲,却是几个婴孩幼童形状的水鬼沿着雪地直向妖兵群中突去,“别忘了,我的功力可比你深厚!”
对于这种气形幻化的水鬼,几个一心厮杀的妖兵倒有些猝不及防,顿时扭成了一团,一时挣脱不出。苑芳菲说的没错,单以功力醇厚来说,她当世已经罕有其匹,只不过略略休憩调息了这么一小会儿,就已经能施放出如此深湛的气劲了。
“我才看到了胡长老的气光宣示。”杜嫚解释,纵然远比不上神完气足之时,但比前番刚刚硬接了妖焰攒击的困厄当口要好了不少,不过她们现在的体力也只够支撑一时半刻的,“大队阵形好像有了变化,五老观道友负责断后阻击,距离我们不过百步之遥。”
“那为什么不跟上去?都这么近了!”甘斐不解。
“等你们一起走!”
杜嫚的回答简单明了,甘斐一怔,表情似乎有些感动,也似乎更为不忍,然而他最终长呼一口气,举起了长刀,向前方迈开大步。
“成!义字为先,再不废话!爷来打头,你们护住后面,杀他娘一条血路出来!”
甘斐挥舞着长刀冲在了第一个,已经没有再迟慢耽搁的时间了,他把干脆利落付诸了行动,林萧在侧,一起跟上的还有几十个血气方刚的覆水庄年轻弟子,陈典悄觑了苑芳菲一眼,看她与紫菡院女玄士们一起,正操持术法抵御后方涌上的妖魔,当下抖擞精神,发出一声舌绽春雷的大喊,长剑在手中烁烁散光,跟上了奋勇向前的队列。
……
九位在东门防线毅然留下的勇士都还活着,这是因为大象只派出了一支为数百余众的妖兵做先行的试探打击,他不会为了区区九个人而压上自己的所有力量,哪怕其中有过去的天军副将将岸也一样,百余众足够对付九个人了,他在意的是大批鲜卑骑士的突兀离去。
这个举动暂时救下了将岸一众的性命,却把后续杀来的燕国骑士陷入了危险的境地,慕容垂在第一时间发起了反冲锋,然而骑士们刚刚从交错巷陌中露了头,来自妖军主阵的远程妖焰攻击便迎头落下,骑士们一个个倒地身亡或在妖力侵蚀中灰飞烟灭,借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座下健马飞速的奔跑,才没有在妖焰纷坠中全军覆没,可是赶到防线中的燕国骑士也只剩下两千余人了。
大象很满意,这时候才是大军出击的时候,他还是持重稳妥的用兵方式,七千大军也只分出一大半前往,留下三千众妖兵继续压阵,冷眼旁观,随时做好了应对意外情况的准备。
防线中现在绞杀成了一团,失去了冲击力的骑兵只能用弯刀和妖魔做近身肉搏,人喊马嘶声响成一片,慕容垂红袍卷风,银甲带血,亦被裹在了妖军的重围之中,身边的亲兵越来越少,却是嵇蕤和栾擎天刺斜里杀入,才算稍稍扳回了些不利的态势。
但终究只是暂时的,两千余骑士加九个,不,是八个伏魔之士,面对着四千妖军精锐的混战之局,结果早已注定,死亡降临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
宫城战场、东门战场,人身交织,层层叠叠,光华纷耀,影影绰绰。处处可闻杀声不断,处处可见刀兵烽烟。杀伐乱,征战紧,洛阳古都在凛冽肃杀中颤抖,夜幕被硝烟和鲜血熏染得萧索悲凉。
西门外,除了交错密集的足印和积雪翻开的泥泞,以及遍地的残砖碎砾,再也见不到一个妖兵,一群服色各异的壮士正奋足疾奔,乔夫和乔妮兄妹俩却是跑在了最前面。
俞师桓找了个借口,让乔夫乔妮赶回去接应被顺风疾行术带来的力宗高手们,当然按照那时候的情势来看,这是不让他们在聚歼妖军的战斗里分功之举,没想到这倒救了乔夫乔妮,伏兵四起时,他们正好回到了距离洛阳城外几十里的地段,和那些力宗高手碰了头,却没身遭陷入重围之厄。
一旦发现了局势的逆转,乔夫乔妮都是赤诚坦荡的性情,哪里有不急急赶来救援的道理?却是随行的铁衣门门主,廉贞部宿的主事掌门邝雄更谨慎些,在驾风来到洛阳西门外时便吩咐降下云头,收了法术,小心翼翼的潜入城中。虽说这支队伍里也包含了邝雄、童四海、霍英、地绝门况三这些力宗的一流好手,可毕竟不过几十人,总要看清局势,寻妖魔薄弱处一举杀入,方有救援之效,不然只能是再搭进去这几十条人命,根本于事无补。
童四海性子急,看左近没有妖魔迹象,杀声又远远的从城里飘了出来,不由催促:“还等什么?让乔家小哥继续带咱们飞进去,听听,这般声势,同道们可危险了。”
况三咕哝了一声,心说争功显耀轮不着,奋身救难倒抢先,未免有些愤愤不平,正要听邝雄说些什么,却陡然浑身一震,回头望去。
每一个在西门外的伏魔之士都转过了头,他们都看见了。
无数人影悄无声息的从山林间现身,黑压压的站成了一个庞大的方阵,如果不是他们口鼻间呼出的白气,就几乎与夜幕混为了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