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郡,赵国旧地,西邻渭水,北望阴山。
昔日赵武灵王引胡服骑射入中原,励精图治,成为北方大国,赵国铁骑成为乱世之中的一支虎狼之师。而杨瑾,则是与赵国唇齿相依的燕国人,当然,那都是旧称了,如今六国灭,天下一统,车同轨,书同文,大家都是大秦的人了。
七国争雄时,戎狄趁机占领了赵国旧地大片领土。
始皇帝一统天下后,派大将蒙恬统兵三十万,讨伐戎狄。
黄河之滨,以步卒为主的秦兵与戎狄铁骑展开生死之战。
蒙恬大军以战车开路,劲弩如蝗,锐不可当,戎狄望风而逃。
蒙恬大军气势如虹,节节取胜,使得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抱怨,赵国旧地,全部光复。始皇帝遂徙民三万户,以固云中、九原两郡。杨瑾、杨旭两兄弟,就是这批徙民之一。
原本的云中城很小,而且在战火中多次毁损,已经形同废墟。三万户百姓,就是十几万人,再加上戍边的三十万大军,赵国旧地原本的居民,还有始皇帝派来筑造边墙的无数徭役,虽然他们并非集中于云中一地,这个原本一片荒芜的地方也渐渐变得无比热闹起来。
无数伐自荒野大树的木屋建成了一片片整齐有序的营房,同样采自荒芜原野的丰美野草铺到屋顶,垫到铺上。热情洋溢的大秦百姓,正在努力开发着这片不毛之地。
大秦官府的效率无疑是很高的,杨瑾带着弟弟很快就领到了腰牌和军服、武器,被分到距主城五里之外的一处营房。这些迁徙戍边的百姓可以自由选择他们的职业,而杨瑾选择的就是做一名戍卒。
戍卒不同于直属蒙恬大将军的军队,蒙大将军统率的三十万大军是大秦的虎狼之师,十分精锐,等到彻底平息边患,这支大军是要回到中原的,那时就要由戍卒接管防务。
大秦尚武,年轻的杨瑾不假思索就选择了从军入伍,做一名戍卒。
杨瑾所在的营房本该五人同住,杨瑾带着小弟杨旭走进营房的时候,其中三人已经先到了,其中一人大马金刀地坐在刚铺好的青草卧榻上,正唾沫横飞地吹嘘着。
“我叫顾勇,说起来算是行伍世家,家父曾在王贲将军麾下做屯长,想当年那也是攻城略地驰骋沙场的一个老兵啦!”顾勇摸着颌下莫须有的胡须,“得知此次征召是随蒙恬将军戍边,俺当即请缨,从军入伍。”
屯长不过领军区区五十,不需要军功,熬个几年资历也可以当上,只要能够屡次在战场活下来。不过与大部分来自平民百姓家的新丁相比,顾勇的家世算是显赫,难免要在初次见面时炫耀一番。
“哟,这不是杨兄弟么!”顾勇看到杨瑾,连忙招呼,路上两人有过攀谈,相互认识,见到杨旭仍旧跟着杨瑾,不禁诧异,“杨兄弟,怎么把你兄弟也领来了?”
杨瑾叹一口气道:“一言难尽。”
杨瑾的父亲杨茂师承墨家,墨家是一个纪律严密的学术团体,其首领称“巨子”,其成员到各国为官必须推行墨家主张,所得俸禄亦须向团体奉献。主张人与人之间平等相爱(兼爱),反对侵略(非攻),推崇节约,反对铺张浪费(节用),重视继承前人的文化财富(明鬼),掌握自然规律(天志)等,尤其擅长制造,与鲁班齐名。
杨茂曾是燕国官宦门客,秦军压境时,杨茂知秦王政必雪太子丹遣荆轲行刺之恨,带领全家隐姓埋名隐居乡下,两年后燕国灭亡,十数年后杨茂病逝,临终前嘱托发妻连同杨瑾、杨旭母子三人投奔咸阳远房兄弟杨奢。
杨夫人于途中又染疾病故,杨瑾兄弟几经波折寻到杨奢,怎奈虽有叔侄之名,却无亲情。时年杨瑾十五,杨旭年仅三岁,在叔父家尽遭冷言白眼,睡的是漏屋草席,食的是残羹冷炙,过了两年名为客实为奴的光阴。
恰逢始皇征兵徙民,杨瑾看出杨奢舍不得亲子远赴边疆,便主动提出代表弟从军。杨奢大喜过望,岂有不答应之理,虚伪地落泪一番,为防杨瑾反悔,迫不及待吩咐家中为“贤侄”准备新衣、盘缠。杨瑾不放心把幼弟杨旭独自留在叔父家,索性带在身边,一同上路。
杨瑾把自家身世说罢,那同营房的三人大怒,对杨瑾那无良的叔父唾骂不止。杨瑾对顾勇三人深揖一礼:“舍弟年幼,又别无亲人,只能带在身边,与诸位同住,若有不便,还望海涵。”
“好说!何必客气!你我今后就是袍泽兄弟,你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顾勇豪迈地搀扶起杨瑾,忽然灵机一动,“我说哥几个,既然大家年纪相差无几,又有缘睡在同一屋檐下,何不结为兄弟?”
杨瑾自是满口答应,另外两人也连声称好。刚好此时最后一个戍卒也来报到了,刚入营房,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就被顾勇不由分说一把抓过来按在地上。众人跪倒在地,以天地为证,从此互为异姓兄弟。
这几人中,吴卓年纪最长,已二十有三,是为兄长,最后进门的田瑞和居次,是二哥。杨瑾虚长顾勇一月有余,居三位,反倒是最先提议的顾勇成了四弟,然后是陶素,末位自然是年方五岁的杨旭。
众人呼兄唤弟后,各自说明身份来历,才明白大家各有来历,要么曾是一方大族,要么曾在六国做过大官,只不过连年战火,或落败或离乡,没落成平头百姓,这才到云中郡边陲之地求个出身,顾勇不禁为自己刚才炫耀门庭略感羞愧。
杨瑾的军旅生涯就此拉开了帷幕。
蒙恬在云中郡主要做四件大事:一是沿河修建屯兵驻民的城池;二是屯田垦荒;三是修筑长城;四是抵御犬戎时不时地骚扰进犯。
杨瑾这班戍卒终日操练习武之余,多是从事土木、开荒等作业。枯燥的日子令一心想去打仗的顾勇叫苦连天,盼来敌如盼久别的亲人。杨瑾倒是安于现状,能够和弟弟过安稳日子,又不用看人眼色,便知足了。
杨旭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杨瑾等人各省出部分口粮,再加上不断开荒辟田过程中,常常捕得到野物,倒也将他养得敦实强壮。
※※※
时光荏苒,北方草原由绿转黄,秋风起了。当午的太阳还将大地晒得暖意融融,入夜后,近似隆冬。是夜,杨瑾等人当值,甲叶的冰冷透过衣衫刺入肌肤,令人瑟瑟发抖。
“这是什么鬼天气,”顾勇抱怨地说道,“又没仗可打,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北方牧场已经青黄不接,”杨瑾接口说道,他与顾勇正好相反,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平稳安静的生活被破坏,“用不了多久,胡人必然南下。”
“老四,”陶素向来不以兄长称呼顾勇,顾勇也不介意,笑着说,“到时候,你可别第一个逃了。”
“呸!我逃?”顾勇向陶素啐了一口,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你们都逃干净了,我也不会逃,大丈夫死当马革裹尸。”
一阵突如其来的劲风吹过,军旗猎猎作响,砂石飞走,风中还夹杂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异臭,立即打断了兄弟之间的闲聊斗嘴。
“什么味道?如此难闻。”田瑞和捂住口鼻,厌恶得皱起眉头。
“定是胡人的马臊!”顾勇兴奋地抽刀在手,对杨瑾说道,“三哥,果真让你说中了!”
吴卓身为兄长,最为沉稳冷静,安抚寻找敌情的顾勇:“不要轻举妄动,一切听号令行事。”
话音刚落,夜幕下的城北,火光跃动,然而转眼间便泯灭于黑暗之中,打破深夜死寂的惨叫声接踵而至。杨瑾兄弟五人面面相觑,即便是顾勇也在突然的变化下,呆滞了片刻,转而握紧了战刀,充满战意的双瞳映着星月的光芒,渴望地看向吴卓。
吴卓虽然稳重,但毕竟也是初次面对这种局面,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下令,正在他踌躇不决之间,一骑快马疾驰而至。马上军官收缰勒马,以马鞭点指众人,厉声喝问:“哪个是伍长?”
“属下便是。”吴卓连忙上前一步回禀。
“北面有敌军来袭,速速前去增援。”军官说罢,不待众人回应,立即马不停蹄冲进军营,召唤援军。
军令已至,顾勇耐不住,不等吴卓吩咐,当先向城北奔去,反倒成了五人队伍的领袖。
狂风自北而来,五人逆风而行,风中夹杂大量砂石。杨瑾心中困惑,云中郡水草丰茂,虽然入冬后时有朔风,可这砂石是从何而来?而紧迫的局面让杨瑾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思考问题的答案。
城北已形同人间地狱,人声混乱,战马嘶鸣。一簇火光冲天而起,火借风势迅速将联排屋舍点燃,如长龙闹空急驰翻飞,城镇瞬间笼罩在一片红光之中。匆忙迎战的秦军尚且自顾不暇,手无寸铁的居民唯有在哀号中仓皇奔走,虽然偶有手持农具的居民在战火中闪现,但也迅速在敌军的追逐杀戮下不断丧命,原本安居乐业的城镇转眼间已是横尸遍地。
“前哨为何没有发觉敌军来袭?”吴卓震惊地看着惨烈的战况。
几名慌不择路的居民从杨瑾等人身边擦身而过,口中不断惊叫:“妖怪!妖怪!”
“妖怪?”杨瑾心中莫名一震,尚来不及细想,追杀而来的敌人已逼至近前。
顾勇人如其名,哪管对方是人是妖,将积压了大半年的战意恣意宣泄,挥刀向敌军迎面扑去。吴卓等人也各亮兵刃,与敌军逐对厮杀起来。来袭的敌军身形高矮不一,怪异的是皆赤手空拳,动作蛮横不成章法,频频发出野兽般的吼声。
杨瑾早年生活在燕国,知道胡人擅骑射,来去如风,南下掠夺只求神速,从不僵持恋战,绝不似眼前这番景象。
正当杨瑾百思不得其解间,癫狂的咆哮声中,一股劲风已袭至耳边。杨瑾本能地举刀格挡,对方势大力沉,顿时压得杨瑾身势下沉。杨瑾勉强以刀身擎住对方不断压下的力量,这是一种令杨瑾难以抗衡的原始而野蛮的力量。对方咆哮连连,持续施展蛮力,与杨瑾的距离越来越近。
火光映照在那张狰狞的脸上,杨瑾终于明白为何逃跑的居民口喊妖怪,他难以置信地凝视着眼前这东西。那张面容酷似猛兽,眼眶深陷,鼻孔翻天,满嘴獠牙,遍体无毛,阔掌利爪。杨瑾刀刃切入魔物手臂,而魔物浑不觉痛,仿佛不撕开杨瑾的喉咙誓不罢休。
“喝!”顾勇的暴喝从天而降。刀尖擦着杨瑾鼻梁堪堪而过,魔物头颅滚落尘埃,顾勇一脚将尸体蹬开,上前扶起杨瑾。
“三哥,没事吧?”顾勇不知从哪里寻来一柄短弩,连同箭囊塞进杨瑾怀里,“这个给你。”
云中郡地势平坦,秦军每日操练的是集团作战的阵法,讲究的是进退有度,攻守兼备,即便是正面冲锋混战,也能够做到前后有序,左右兼顾。杨瑾本身不是习武出身,从军大半年的时间里,即使多受顾勇指点,如今也武艺平平,倘若他日真上了战场,不求杀敌,但求自保。直到后来,众人发现杨瑾射术精准,故此顾勇有此一举。
见杨瑾还在兀自发呆,顾勇摇晃杨瑾肩膀,焦急地喊着:“三哥,这可是真的打仗,你振作起来。”
顾勇并不明白杨瑾真正发呆的原因,当他砍下魔物头颅的那一刻,杨瑾眼前似乎又看到了涿鹿平原上倒下的巨大身躯,夜袭的魔物让他怀疑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异常真实的噩梦里,虽然魔物与蚩尤大军形态完全不同,可是这种感觉何其相似。
“想想旭儿!”顾勇不顾一切地大叫,“你要是死在这里,他该怎么办!”
顾勇的吼声化作一股热流涌上杨瑾大脑,令他如梦方醒,自己为什么要带着杨旭跋山涉水远赴边关,就是因为不管是现实还是梦境,他都不能让杨旭受到伤害。杨瑾闪电般从箭囊内抽出一支短矢,搭在箭槽中,紧扣弩弦,动作一气呵成,抬弩朝顾勇射去。
劲矢贴着顾勇脸颊疾驰而过,一头魔物在顾勇身后轰然倒地,箭矢准确无误地穿进魔物咽喉。顾勇目瞪口呆地看看身后,又回头看看杨瑾。
“刚才你也险些砍到我。”镇静下来的杨瑾从魔物喉咙上拔出箭矢,和顾勇一同放声大笑。
秦军作战,弓弩列在前阵,步兵压后,两军开战便是一阵覆盖式无差别的箭雨远程攻击。杨瑾只有一人,难以形成箭雨攻势,再加上妖物行动太快,所以他缀在顾勇四人身后,以弩箭保护他们照顾不到的身体死角,同时发出号令,指点四人依照地形挪移方位,占据有利位置,并且始终保持在他的射程范围以内。如此一来,立见奇效,顾勇四人除却后顾之忧,在前奋勇拼杀,杨瑾在后跟进间,还可安心拔回射出的箭矢。
兄弟五人组成的小队所向披靡,所到之处,尽诛魔物,而各自为战的秦军陆续前来会集。陶素为杨瑾寻来一匹战马,杨瑾翻身跨在马上,依照同样战术,指挥调度步兵、弩兵。深夜之间,不认识杨瑾的人也辨别不清他的军衔,只见他气度恢宏,调度有序,况且大秦军队向来训练有素,全按他指挥行事,很快稳住局势。
怎奈火势大盛,魔物层出不穷,前仆后继,后方又迟迟不见援军,杨瑾担忧杨旭安危,带领军队且战且退。
杨瑾所在的军营此时也陷入火海之中,火光之中魔物与秦军身影交错,激战正酣。杨瑾浑身汗毛倒竖,双腿猛踢马腹,战马四蹄腾空,冲进军营。顾勇清楚杨瑾为何担忧,招呼吴卓等人紧随其后。
营房之中哪里还有杨旭的影子?杨瑾策马四处寻找,高呼杨旭的名字。顾勇分出一队人马朝其他方向寻去,命令众人齐声高呼杨旭。士兵见顾勇满身血污,犹如地狱恶鬼,还与领军以兄弟相称,自然从命,刹那间“杨旭”二字回荡夜空。
“哥哥!”一个充满惊恐的稚嫩声音终于回应了遍布四处的呼喊。
杨旭的叫声顺风清晰无比地飘入杨瑾耳中,杨瑾循声望去,长街另一端,侥幸未被火灾波及的杂草堆中爬出一个矮小的身影。这是杨瑾曾经和弟弟玩耍时所用的伎俩,寄宿杨奢家中,没有可以玩耍的东西,杨奢便躲在草堆中,让杨旭来寻找。危急时刻,杨旭效仿哥哥,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杨旭的出现不但吸引了杨瑾,还将一头魔物引来。魔物吼叫着从屋顶一跃而下,向杨旭追去,沉重而急速的脚步震撼长街。杨旭见身后恐怖怪物追赶,哭号着向杨瑾方向奔跑,终归年幼,难以逃出魔物追杀的阴影。
眼前的这一幕令杨瑾如同被晴天霹雳击中,他不顾一切策动马缰,战马长嘶一声,向魔物疾驰而去。杨瑾探手从箭囊中抽出一支弩箭,大秦步弩可射百步,而杨瑾手中的马弩仅能射五十步。
魔物距杨旭五十步,杨瑾距魔物八十步,杨瑾搭箭开弩。
魔物距杨旭尚有三十步,杨瑾战马速度更快,已不足五十步。弩箭离弦,马蹄踏中硬物,杨瑾箭矢偏出,射入魔物肩头。杨瑾再探弩箭,剩余距离不足以开弩放箭。杨旭跌倒在地,魔物已赶至近前。
杨瑾弃弩拔刀,杨旭哭号不止,魔物高举利爪。
十步、五步,魔物利爪转向杨瑾,杨瑾斜身直面利爪。电光石火之间,空鞍战马余势不歇,与魔物擦肩而过,杨瑾与魔物猛烈撞击在一起,鲜血从两具身体间迸射而出。
魔物哀嚎一声,和杨瑾双双倒地,长街之上,空余寂静,唯有火焰燃烧偶尔发出爆裂声响。不多时,杨瑾颤巍巍站起身,吐出一口鲜血,由于力道过猛,战刀折断在魔物胸膛之中。幸好有战甲护体,否则刀柄也会撞断杨瑾肋骨,现在只是腹部剧痛难忍。杨瑾擦去嘴边鲜血,将断刀弃至于地,俯身抱起惊魂未定的杨旭。
“三哥威武!”顾勇兴奋大笑,举刀振臂高呼。
“威武!威武!”众军士深受感染,一呼百应,群情高昂,俨然一副大获全胜的架势,一时间忘记了他们还在魔物的包围中。呼声尚未止息,远处蹄声雷动,援军已然赶至。杨瑾的战马似已与杨瑾建立感情,信步走回到杨瑾身边,口鼻蹭着杨瑾脸颊,似乎在催促他攀鞍上马,继续驰骋沙场。
“援兵已至!”杨瑾抱着杨旭骑上战马,指挥众人,“杀出去!和援军里应外合!”
“吼!”军士齐声高呼,战意一发不可收。
杨瑾居中调度,由田瑞和、陶素传令,吴卓、顾勇各领人马在成群的魔物中左右冲突。
大秦铁骑赶至,强弓劲弩齐发,长戈过处,魔物如秋收的谷物接连倒下。杨瑾军队则如同一柄尖锐的利刃,从魔物群中破开一条血路,与援军兵和一处,开始围剿魔物。魔物虽然蒙昧愚钝,未脱兽性,更不懂行军战术,但本能感知到大势已去,纷纷仓皇逃离。
秦军追杀至城外,天边已泛起微弱白光,魔物消失在黎明前最后的黑暗里。杨瑾勒马站在城外,瞬间松懈下来的神经让他一时间难以接受原野上的空旷和清冷,整夜的激战更像是一场噩梦,随着醒来变得模糊不清。杨瑾回首望向城镇,火焰熊熊燃烧处,空气中充满着焚烧后的焦臭,眼前的现实冷漠地提醒他,一切都真实地发生过。
天明之后,那里将是一片焦土废墟。原本这里除了驻军,便是仰慕蒙恬将军而来的流民,一夜之间,再失家园,又不知多少人殒命当场。
想到这里,悲怆之情取代了胜利的喜悦。杨瑾低头看向杨旭,杨旭已经忘记了刚才的恐慌,坐在高头大马上,挥舞着手中的一件器械,叫嚷着:“打妖怪,打妖怪。”
杨瑾从没见过杨旭手中的东西,好奇地拿过来端详,这是一件青铜器,形似一面巴掌大的盾牌,正面铸有古文字“曾”,背面扭曲怪异的文字,杨瑾难以辨别。但杨瑾师承墨家,对铸造颇为精通,仅从青铜器的表面来判断,显然这是一件古物。
“旭儿,这东西哪里来的?”杨瑾摸着杨旭的头发,轻声询问。
“刚才捡的。”杨旭仰头望着哥哥。
想必是在魔物夜袭的时候。杨瑾好奇地继续追问:“在哪捡的?”
杨旭把手指咬在嘴里,望着杨瑾,每当他回答不出问题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杨瑾见状,也不再多问,瞧那古物样式十分奇特,尤其是背面无法解读的文字,似乎另有玄机,便信手揣进怀里。
“旭儿的,那是旭儿的。”杨旭冲杨瑾挥着双手,想要将古物讨要回来。
“哥哥帮你保管,回头给你做个更好玩的风车。”杨瑾摸着杨旭的头发安抚道。
旭日东升,草原深处蒸腾起袅娜的雾气,凯旋的队伍仿佛从旭日中归来的神兵,甲胄鲜明,旌旗翻飞。当先两骑来到杨瑾面前站定,身后队伍徐徐从两侧走过。杨瑾见为首将领器宇轩昂,知道对方军阶不低,连忙翻身下马,又把杨旭抱下马背。
“我听说,夜晚抗击胡人,出现了一位胆识过人的少年英雄!”将领双瞳如电,漆黑的眸子直视杨瑾,片刻过后,又饶有兴趣地看着杨瑾身边的杨旭,微微一笑。
杨瑾如实回答:“属下春季入伍,至今寸功未立。”
“你以弩压后,不怕误伤自己人么?”将领颇有深意地笑着,问杨瑾。
“形势所逼,出此下策。再者,属下对自己的箭法,还有些信心!”杨瑾慌忙垂首。
“哈哈!好一个有些信心!一人用弩,与弩阵当然不同,你因势而变,也不能算是下策。”将军爽朗地开怀大笑。
“多谢将军夸奖!”杨瑾恭敬地施礼说道。
也许是从没见过哥哥对人如此谦卑谨慎,杨旭在一旁手舞足蹈地笑了起来。
“放肆!”副将厉声呵斥,“大将军面前,安敢无礼!”
“大将军?眼前这人就是始皇帝面前名将,统率云中三十万虎狼之师的蒙恬大将军?”
杨瑾等人慌忙跪倒,杨旭一看,虽然不知何故,忙也有样学样,跪倒在杨瑾身旁,可爱而又滑稽。
“哎,和一个顽童计较什么?”蒙恬责备地瞪了副将一眼,又问杨瑾,“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杨瑾。”杨瑾垂首回答。
“杨瑾,现任命你为屯长,回去休息半日,午时到云中大营报到。”蒙恬说罢,率副将策马离去。
顾勇兴奋地跳起来,也不顾浑身污浊不堪,一把将杨瑾抱住,吴卓连同数人将他们围在当中,羡慕地看着杨瑾。
“三哥,蒙恬将军有意提拔你,用不了多久,你可就要飞黄腾达了。”顾勇有些嫉妒地说,“我爹熬了一辈子,也才是个屯长,以后你可不要忘了我们兄弟啊。”
蒙恬策马离开,脸上笑容渐敛,思绪回到夜晚偷袭城镇的敌人身上。那些残留的尸体,虽然在深夜之中,看起来形体依稀似人,可那些诡异的特征,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绝对不是人,而是传说中的妖怪。蒙恬纵横沙场,见多识广,可面对这种妖怪,却是闻所未闻,惊骇之余,更多还是不解。好在那妖物虽然看来恐怖,终归也是血肉之躯,能杀得死。
但是蒙恬深知,人对未知之物总是容易恐惧,所以蒙恬命他所率的嫡系军队亲自负责打扫战场,将妖物集中,焚之一炬,对外只说是犬戎来袭,否则恐怕许多迁徙而来的边民会惶恐逃走。
驻扎的城镇已经烧毁,形同废墟,杨瑾在临时搭建的营帐中辗转反侧,他知道外面的人也在窃窃私议夜袭的魔物究竟是什么,可许多未曾与妖物交锋过的人全是在毫无根据地胡乱猜测,有人说从天而降的妖魔,也有人说草原深处的野兽。而他是亲眼见过那些妖物的。
彻夜未眠的杨旭早已抵挡不住困倦,卧在杨瑾身边沉沉睡去。在杨旭悠长的呼吸声中,杨瑾想起的是那个离奇的梦。戍边已经半年多了,他再没梦到过类似的梦,如今还是第一次认真地去思考那个梦。难不成,那个梦并不只是一个梦?
虽然暂时他理不出头绪,但他可以确定魔物的出现一定和他的梦有关。不过那个梦里的神奇之物,远远要比这些魔物更加难对付,此次虽然秦军准备不足损失惨重,最终也是依靠人力将魔物击退了,终归它们不是刑天那种不死之躯,甚至比不过力牧。
杨瑾思索间不觉取出怀中那件青铜古物,杨旭在夜晚捡到这件古物,按说在营中住了半年有余,要捡也早该捡到了,为何偏偏在魔物出现的同时捡到?恐怕用单纯的巧合是难以解释的,难道说这青铜古物就是那些妖物带来的?
杨瑾仔细端详着青铜古物,能在青铜器上铸字的,必是一方诸侯,杨瑾在脑海中寻找以曾命名的诸侯,结果是一无所获。
彻夜鏖战的疲惫感袭来,杨瑾握着青铜古物沉沉睡去,梦里他又看到了魔物在城中肆虐,天空下着火雨,他手中的弩箭腐朽不堪,秦军们和魔物绝望地周旋,飞跃的魔物扑倒秦军,疯狂地啃食,一颗人头飞落杨瑾脚边,是顾勇,他对杨瑾不停地说着什么,可杨瑾一句也听不见,然后顾勇的人头开始笑,围着杨瑾盘旋飞舞。
杨瑾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帐外已是日上三竿,充满倦容的秦军还在收拾残局。一名士兵将杨瑾所骑的战马牵来,他误以为那就是杨瑾的专属坐骑。杨瑾跨上战马找到吴卓,请他照顾仍在熟睡中的杨旭,自己单骑向云中城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