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离三人离开了那永远盛开桃花的村子里。
云中君脸上仍旧是有些散漫,凤凰神色清冷,怀中抱琴,就是那道人离去之前,还顺势灌了一葫芦酒水,只可惜行不过片刻葫芦便干了,倒是让他颇有些遗憾。
三者稍微整理了一下目前已经知道的状态。
凤凰伸出手,接住了一枚落下的黄叶,叶子的颜色柔和,是经历了春夏阳光之后的模样,只是这一个状态,已经不知经历过多少万年,不曾改变,抬眸看那边尝试从葫芦里倒酒,葫芦里却空空如也的白发仙人,以及怒目质问为何仙人还有鱼干给那孩子,却不拿出来的云中君。
凤凰嗓音清冷,打破那边的情况,道:“……那么,这壶中界,是谁做的?”
赵离将葫芦轻轻放下,遗憾道:“不知道,能够将一天的天地都收入壶里,这样的手段可是相当不简单,而且除去了一日从早到晚,这里可是还有一年四季变化,我也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
“说来,你们有知道关于时间岁月的天神么?”
云中君和凤凰都摇了摇头。
云中君沉默了下,解释道:“时间是不会诞生出天神的,因为时间的力量,仿佛强大,但是实则有些鸡肋。”赵离微微扬眉,有些诧异,在他眼中,时间必然是属于最强的力量之一,云中君索性蹲在他旁边,先是道:
“你要知道,徐福,时间本身没有意义,它并非真切存在。”
时间并非真切存在……
当然,时间本身就是个抽象的概念,甚至于在宇宙大爆炸之前根本没有时间。
赵离眸子微敛,回忆起前世的知识,突有明悟,道:
“时间……是物质的运动、变化的持续性、顺序性的表现,也就是说,时间其实是表达物体生灭排列的单位……而万物生灭排列,属于……命格?”
云中君没有想到赵离如此快地理解了自己所说的,微微诧异,然后点了点头,道:
“你懂这个就好说了。”
“是,时间其实是刻度。是像是一壶酒,一盏茶这样,对于命格变化的计量手段。在这一阶段天下万物状态和命格的变化,便称呼是一年,称呼为一月,时间并不是自然存在的某种力量,它是工具,也可以说,它囊括了全部万物生灭变化。”
“假若真的存在执掌了时间的先天神,那么祂想要停止时间。”
“就相当于要停止此天下一切众生命格,停止一切的生灭变化。”
云中君的声音顿了顿,指了指赵离,指了指自己,笑道:
“包括你我,包括世界的生灭,都在其中。而若是要让一切的命格退回到上一个阶断,我简单来说,如同在大地上写一道横线,想要将其抹去一段。当在泥土上写下横线的时候,孩子也能做到将其抹去部分;但是那横线之上压着一座山,就必须要有搬动山的力量。”
“想要扭转时间,祂必须拥有远远凌驾于你我的力量,亦或者说,必须要拥有远远凌驾于这个世界一切加起来的力量,只有如此,才能够撬动改变时间,也就是改变万物之生灭变化,而天地之间不可能诞生这样的力量,那就像是在鸡蛋里诞生龙凤一般。”
“若是只打算改变一定范围内的时间,确实可以做到,但是必须如同这里一样,具备隔绝内外命格和时间的特殊性,否则一旦和外界的万物接触,时间线,或者说命格的扭转会带来的反噬,会带来很糟糕的结局……”
赵离若有所思,道:“那么,一切时间皆存不灭……”
云中君愕然,笑道:“那不是很简单么?”
他漫不经心道:“凤凰道友我不知道,但是从一切开始到现在,乃至于所谓凡人口中的未来,有天地,雷火,风水,还有云雾,古时候如此,将来也如此。时间是万物生灭变化,所谓一切时间皆存,便是无有生灭变化,便是不灭。”
“当你不在有生灭变化之时,时间这个刻度对你就不再有意义,即是超脱。”
云中君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赵离只觉得大脑一阵轰鸣,八九玄功最高层次的描述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忍不住低声道:“一切量劫,不生不灭不坏。”
自身不再如众生万物变化生灭。
自我存在凝聚为一,超脱时间生死命格。
古往今来,我即是我,我即是一。
云中君抚掌轻笑,旋即带着期待看着赵离,道:“不错,我自不生不灭不坏,当然,被人打散掉的话另说,那不是自己生灭变化,是被迫所为……你想起来了?”
想起来什么?
沉思中的赵离微微一懵,旋即突然想起来自己一开始和云中君见面的时候,伪装成了是如同东皇太一一样,失去部分记忆正在外面游历的先天神,然后某种极丰富的经验给予了他本能,赵离下意识察觉到不对,本能觉得后背发凉。
而这样的经验迅速得到了反馈。
正在沉思于云中君随口道出之言的凤凰褐瞳落在了赵离身上,嗓音清冷:“道友说想起来……徐福先前便知道这些么?”赵离头皮一麻,旋即猛地看向云中君,却已迟了,后者抚掌笑道:
“然也,祂和东皇一般,只是失去记忆。”
赵离想要解释的脸色一僵:“……”
凤凰仿佛不见意外,淡淡道:
“原来,难怪一眼认出太古星空。”
赵离额角抽了抽,很想要举起手来,说一句是因为我看过东皇太一的星图,旋即声音顿了顿,突然又意识到,‘看过东皇太一的星阵图’这种话,在生活在太古年间的凤凰和云中君眼中,恐怕会被解读为在太古年间认得东皇太一,关系好到了当年大家一起看星图。
那根本不是解释,根本是自刀……
往要害刺的那种。
赵离在心中无奈吐槽。
而这个时候,他回忆花果山下雷神石碑之上,那度过数十万年不曾散去的雷痕,终于明白这正是不生不灭特征的凸显,回忆起雷神那仿佛看穿万古的一眼,看向云中君,道:“做到那一点的,可以影响到未来的事情吗?”
云中君漫不经心道:
“……可以,但是很麻烦,那相当于要把握这一段时间的万物生灭,隔得时间越长,越是消耗巨大,越是容易出错。而且,因为命格基础是万物之生灭,即便是我,也不可能影响同样摆脱了时间影响的人,这就增加了不确定性,反倒会被人设计利用。”
“就像是你看到那边是安全的,但是却也有同层次的判断出了你会在这里做什么事,提前等在那里,不就相当于自陷险境么?”
“说起来,当年东皇太一便是因为那些家伙肆意对未来的事情出手。”
“把万物生灭本该有的秩序搅地一团乱粥,才恼怒而起,借以群星,定住了万物命格,让类似的行为越发艰难,而且肆意妄为者,会被东皇亲自出手镇封,呵……东皇的攻杀,以天地群星为磨盘,雷火妄称强攻第一,那只是因为谁也没有见到十万八千群星化作磨盘的模样罢了……”
云中君感慨一声,赵离微微颔首,突然有种感触,觉得东皇当年死的不冤枉,这家伙直接封锁了天地命格,让先天神只能改变现在,不能插手未来落子,不把祂端了,幕后黑手根本搞不了事情,一搞事情,就会有从天而降的星辰砸落。
毕竟,天地之间,哪里都有星辰。
维持秩序,也埋下了祸根。
他心中叹息一声,然后抬眸,看着云中君感慨的模样,心中微动,似笑非笑道:
“原来如此。”
“不过,你为什么知道地这么清楚?难道说,你被东皇打过?”
云中君隐隐带着回忆的微笑一下凝固住:
“……”
赵离从云中君的脸色上感受到了背刺复仇的愉悦,他自只是随意这么一说,云中君这死咸鱼,在太古年间开始就宅着,连凤凰都不认得,又怎么会和当年执掌群星命格的星主发生冲突?时间对不上号……
云中君脸色的表情瞬间恢复正常,只是道:“听说罢了。”
“我有一个朋友曾经见过……”
赵离没有打算深究,却还是随着往日所见的那些段子,随口笑言调侃,道:
“你说的这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
云中君:“……”
苍青色的眸子看着赵离,面色古怪。
赵离抬眸看着这天地,方才云中君所说虽然只是三言两句,但是不愧是先天神,果然,便是宅了些,也是先天之列,眼界自是不同,让他的思路一下清晰,可是这样的清晰却指向了另外一个让他更头痛的可能性——
时间是抽象概念。
用以记录万物之变化生灭。
万物变化生灭便是所谓天地命格。
而东皇,恰恰镇压诸天地众生万物的命格……
壶中界的特殊性就在于是时间的循环,甚至于是偷了外界的一天。
星辰里有东皇太一的力量,显然当时的东皇已经完成了镇压天地命格的伟业,想要偷走一天的众生生灭变化,根本不可能瞒得过祂。眼下来看,真正难的不是创造这个世界,难的是在执掌周天星辰众生命格的全盛东皇面前做到这一切。
赵离神色复杂,看着以一界之域囊括岁月变化的壶中界。
这里,是你主导的,还是说默许的……
东皇。
你这样做,又是为何?
……
云中君看了看赵离,道:
“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把东皇太一直接拉过来拎着脖子问……
赵离翻了个白眼,却也没有开口说这一个想法,谁也不知的东皇太一出现在壶中界会出现什么反应,但是,赵离并不打算放过这个世界,不提可能和当年的东皇太一有关系。只是挂在天上的星辰,就让他不可能放弃。
这里群星之中,可是蕴含有全盛期东皇太一的部分力量,就算是有水分,但是凑一凑,怎么也足够爆发出一次曾经周天星辰共主的全力一击了,对于目前的局势足以产生巨大的变化,也不知幕后黑手钓鱼时候,钓的是他赵离,结果钓上来全盛星辰之主的暴怒一击,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大抵是十分精彩。
赵离守住了心中杂念,回到目前的情况,看着云中君和凤凰,平和道:
“却也简单。”
“先前留下那法衣银线,沾染了我的气息,顺着气息走就能寻到。”
“只是仍旧不知道那里是否有危险,需要小心。”
其实他也还有其它的想法,就是通过引导,让这一界的某个人记录日记,将其一整天经历写下来,然后让那个人第二天看到自己的日记,就会发现笔记所写的记录已经发生过一次。
最好还要记录了当日的年月日,发现这一日已经过去许多次。
甚至于赵离慢慢引导之下,每一日都记录,到最后,足以让那人发现自己已经度过了千千万万个一模一样的过去,看着那一页页一模一样,乃至于记录者心情越发茫然慌乱的文字,再加上那些慌乱疯狂之人是自己,是自己都不知道的自己。
这两点结合,足以对其产生无与伦比的冲击感。
他会发现自己困在了时间循环里。
而且,除去自己的笔迹和日记外什么记忆都没有。
周围的人则是完全不理解他。
这样必然会导致那个人本身开始做出违逆这个世界命运的事情,让其陷入心理上的绝境和疯狂,如果这壶中界有主,肯定会被这样的异变引导而来。
只是可惜,一则本世界的一切都伴随时间循环而回归原点,二来,赵离确实是有办法做到让其记录下来,第二天不会消失,但是他不愿意将那些人引导向如此绝望的处境。
毕竟,他亦是人……
哪怕只有一天的命格不断循环,但是这一天里面那些人的喜怒哀乐也是真的,思来想去,还是自己小心些去探险比较好,正在准备开口,那边云中君已经坐在了捏出来的云雾上,云雾还很贴心地化作了个靠背。
于是黑发天神小半个身子都陷在了柔软的白云里,模样懒散舒服。
赵离:“……”
云中君咳嗽一声,道:“方才经历许久,有些疲了。”
“不如暂且休息一下?”
凤凰微愕,未曾想到云中君会在此突然停下,赵离默默看着云中君,看得出云中君自先前一路行了一两个时辰,又踏在星空,四下里寻找诸多星辰,又入了桃树林中的村落,堪破了岁月迷障,这一直都是一口气憋着。
现在事情多少有了眉目,其先前压下来的懒骨便自松动了起来。
凤凰沉吟了下,眼眸平和,嗓音清冷道:
“道友若是需要休息,自是可以。”
屈指轻弹虚空,一个盒子浮现,透过了一层赤色火焰,烧过了凤凰自身痕迹,落在了云中君旁边,小巧盒子打开,里面码着精致的糕点,凤凰淡淡道:
“休息之后,便即出发。”
云中君满口答应。
赵离视线落在那糕点上,看到白色的米糕上面点缀着繁花,精致之余,尚且还有些许可爱。
认得出这是岚洲地界百花糕,最受那些少女喜欢,和凤凰却有些不搭,忍不住笑叹道:“原来道友也喜这种吃食,只是可惜,百花糕中,最是上乘的一般要化作花形,形似味似……这样方形的反倒是寻常。”他声音微顿,自觉得失礼,便又笑道:
“不过,似以道友这般性情清冷,大抵不喜那般花哨模样。”
凤凰眼眸低垂,神色平淡。
“……嗯。”
凤凰是听到了先前赵离和云中君争执时候,云中君所说喜好书卷和糕点才取出这些来,书卷的话,她随身也只有百家所学,繁杂艰深,其中还有自我所思,不喜给旁人看,而糕点是平日偶尔所买,当下取出了的也只是形制模样最普通朴素的那些,精致小巧的,自我留存。
滋味倒是不差,只是云中君吃完之后,更觉得懒散,非要歇脚。
凤凰对云中君略有无奈。
赵离看着故意背过去,侧躺着的云中君,眼角抽了抽,心中微动,已有所得,故意叹息道:
“不愿意去,那便先休息,我两人去那儿探查一翻,便即离开,只是啊,这里毕竟是太古年间的一日,虽然说容纳不得仙人神灵,但是星象能够容纳其中,那么诸多法宝也有可能能留下,想来,或许会有一些太古年间的事物留存,探索一下,也是极好。”
“尤其是在当代已经消散的宝贝,可是极有价值啊!”
本来背对着赵离两人打算稍微歇脚,对于探查真相,尤其是帮着东皇太一探查真相兴致缺缺的云中君耳朵微微竖起,当听到赵离所说太古年间的事物的时候,微微一怔,脑海中刷一下闪过一个名字。
云丝被……
这样说,这里或许还有云丝被?
极有可能……
赵离故意拂袖,转过身来,给凤凰抛过去一个颜色,笑道:“走罢,凰道友,对了,凰道友可见地方才一般无二的星辰有几颗?”
凤凰眼眸微敛,嘴角微微笑了下,嗓音清冷道:“四颗。”
赵离故意惊喜道:“那么,岂非能够找到四件绝版之物?”
白发道人抚掌大笑,道:“善,大善。”
云中君眼睛瞪大——
四件云丝被?
赵离的声音就像是充斥诱惑的低语一样在云中君的脑海里转悠来转悠去,虽然知道有种种的巧合和未知,但是诱惑力仍旧无比巨大,仿佛就在耳边告诉他,仿佛有四件云丝被在前面飘来飘去,他咳嗽一声,转过身来,本还要端着姿态,却见到白发道人走的飞快,几乎是飞一般。
云中君心里一突,没了端着架子说勉强答应出发的心气,直接化作云雾追上去,道:
“那徐福,我和你们一同去也不是不可以。”
“唉,那哪里好意思呢,你还是在这儿休息吧,我们处理完之后再带你出去。”
“咳咳,我留在这里才不好意思啊。”
“你我好友,何必在意这个,在这儿且睡一觉,睡醒了便出去就是。”
“真的,我现在一点都不累了,既是好友,那且让我也出一份力。”
“当真?”
“绝无虚假!”
白发道人脚步一顿,转过头去,旁边抱琴的秀美女子忍不住微笑,然后看到那道人面对着满脸诚挚的天神,嘴角咧开,露出白生生的牙齿,笑道:
“那么你先召出云来吧。”
云中君不解,可为了足足四份云丝被,还是顺手一挥,化作云雾。
赵离踏上云雾,又相邀凤凰一起上来。
当自己的云雾上站了三人,云中君突然察觉到了有些不对不对,那白发仙人转过头,一点一点露出温和的笑容,眼眸里有愉悦而得意的神采,散漫地拱了拱手,悠然道:
“那么,就请道友召云做代步之用了。”
“哎呀,既是道友如此盛情,贫道虽然心有愧疚,也实在是不好违背啊哈哈。”
“有劳,有劳。”
云中君:“……”
双目缓缓瞪大,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你个白毛设计我?!!
云中君咬牙切齿,胸膛起伏,想要一脚将那白发仙人踹下去,可看在了云丝被的面子上,还是重重吐纳,脸上挤出了僵硬的微笑,道:
“自然,如此,两位站好……”
于是自己都懒得动弹的云中君,难得驱云催雾,隐藏气息,带着赵离和凤凰顺着赵离察觉到的气息往前,渐行渐远,渐渐荒僻,和先前的人烟气截然不同,凤凰气度清冷,赵离脸上的神色也沉凝下来。
当看到在这荒野之上一面石壁时候,连云中君的眸子都微敛了下。
无尽沧桑的荒野,蔓延至极遥远之处。
而在这荒野中央,一座残破石壁孤零零立着,莫名予人一种世界中央的韵味。
石壁之上,有着极为粗狂古朴的岩画,残破而古旧,其中的主角有三个,一个身上长袍仿佛天上群星,一个气度浩渺淡漠,仿佛苍穹,另一个则没有面目,三者坐在最上首,四方众生跪拜……
云中君看着那气度浩渺淡漠的男子形象。
苍青色的双眸微敛。
“苍天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