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林茂密,微风,阳光,溪流,这是被后世称之为先古神话时代的时期,就连树木都大多能够通灵,在这树林当中,穿着皮毛,粗布所制衣物,背后背着一把剑的男人沉默看着眼前的好友,道:
“你真的,不考虑天,地,还有天蚀君的意思吗?赵离……”
“哪怕不成神,替换你身体弱小的部分也可以。”
“如果替换心脏和血脉,至少能够有万年寿元。”
在他前面,曾经带领部族跨越一次次危机的好友,还不到三十岁,鬓角已经是如同干枯杂草一样的灰白,生命力流逝,无法修行,一次次的冒险导致暗伤不断累积,终于到了极限,那自称赵离的青年神色平淡地摇了摇头,作为再度的回应。
赵离呼出一口气,看着被自己戏称为姬轩辕的青年,平静道:
“没有办法的,修行还可以算是人族自己的事情,但是我若是作为眼下带领百族的人之一,却选择了成为神灵的附属,这对于整个百族都是一种错误的引导。”
“引导?”
“是啊,引导。”
“人族现在有两条道路,身为人行走在天地间,人在前,天地在后;或者身为诸神的眷族属下,被冠以人的名,神在前,而人在后。”
“两条道路,至少现在还是两条道路,我的家乡有一句话叫做上行下效,如果说我都选择了第二条道路,就没有多少人会认为人族是离开神灵,也能顶天立地地生存在这个世界的,到时候,人就真的成为了神的附庸。”
被赵离辅佐,以姬轩辕的名号成为人皇的青年沉默,然后道:
“哪怕代价是要你死?”
“是,哪怕是我死。”
“……你分明是整个部族最为贪生怕死的,这样没有的必要,活着也同样可以引导部族。”
这样的话惹来那虚弱男子的大笑,笑着剧烈咳嗽起来,摇头道:
“我自己都走到了这条道路上,然后告诉其他人,另一条道路才是对的,你们要走那一条路,这不是太可笑了,也太不负责了,如此对不起我诸多人族和那些死在我们之前的家伙啊……”
“我确实是贪生怕死,因为总觉得没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事情。”
“死道友不死贫道啊对不对。”
“但是一步步走到现在,发现虽然少,但是总有些事,高于生命。”
“唯独我走在前面,才能告诉他们,这条路才是正确的。”
他扶着树干站起来,姬轩辕扶着他,一同看着山下逐渐扩张的部族,鬓角花白的男子指着旁边抽出芽的小树,轻声道:“总有一日,这树会长到遮天蔽日一样的高度,也总有一日,人族可以昂首挺胸地走在天地间。”
“哪怕艰难万分,也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其他人的身上,只能靠自己。”
“这样,等有朝一日和神灵诀别,第一条道路,是我们作为人,和神灵分道扬镳,昂首挺胸;而第二条道路,是神灵舍弃了作为自己附庸的人,将之抛弃,这是完全不一样的啊,轩辕。”
“不一样。”
姬轩辕沉默着,然后用很轻的语气道:“可是就算是你以死来刺激他们,又有多少人愿意放弃活下去的诱惑,而始终认为自己是人,不去做神灵和魔的附庸?”
旁边的男人轻松地笑道:
“有一个就够本,两个就赚翻,一代代传承下去,就足够了。”
“总有一日,人族和其余种族不同,并非倚靠着神灵庇佑而活,而是自己组成一个由人来维持秩序的国家。”
他踉跄往前走。
初代的人皇沉默看着往前走去的好友,突然开口道:
“玄女她喜……”
前面鬓发苍白的男子脚步顿了顿,抬起手,摇了摇,然后继续往前走。
“我就快要死了啊……轩辕。”
他微笑着轻声重复:“就快要死了。”
于是那句话始终没能够说出来。
……
风从窗户之间的缝隙吹进来。
记忆的画面缓缓地散去,组合到了完整的记忆体系当中,白发道人靠着木质的躺椅,双目微微闭合,膝盖上放着一本书,窗户推开,鬓角的白发柔顺落下来,被风吹拂。
名字叫做华皓的小乞儿衣服穿得干净,这几日一直都在给道人念书。
讲的是人族历史上发生的那些故事。
眼见着那位先师似乎睡着了,少年的声音越来越低,然后将手中的书卷轻轻合上,放在桌上,起身之后,轻手轻脚地从屋子里走出来,对着外面恰好要往过来走的青牛两人摇了摇头,于是三人都小心翼翼地离去。
距离那一日见到石碑已经过去一月有余。
谢鹏鲸散功重来,但是底蕴犹在,进境速度十分不慢。
华皓和青牛也各有精益。
只是自那日开始,白发道人就越发显得沉默下去,和在之前一年里四处游览,沉思大道时候不同,那时候的沉默是在孕育着某种一出现就足以能够石破天惊的存在,而现在的沉默则是归于死寂般的安宁。
一言不发,双目幽深苍老,有时候会一坐坐一天,只是安静看着窗外。
神色仍然柔和,也有问必答,却让华皓谢鹏鲸他们心惊胆战。
那种跨越三百万年的苍茫厚重,让他们想一想都要觉得站不稳当,仙人才不过三千年寿数,三百万年,哪怕代代仙人生死更迭,也是熬死千代仙人的漫长岁月。
他们无声退去。
屋中道人反倒平淡睁开眼睛,他早早就已经醒过来了,华皓已经尽可能放轻脚步,但是仍旧还是没能瞒得过他,只是他没有说话,这一月来,眼前时时会闪回过去的画面,就像是忘记了很久的事情突然有一天浮上心头,连带着当初的感情一起出现。
那些或者悲伤或者遗憾,或者痛苦或者开心的事情,哪怕是生死仇敌,都早已经在漫长的岁月里混在一起,变成了极为复杂的苦涩味道,记忆在此刻修为之下逐渐清晰,悲喜也重新感觉得到。
自己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是三百万年前了。
之后死去,不知为何又在这个时代重新复苏。
他到现在都还能够记得,第一次在这个世界见到人时候的狂喜。
见到的那个少年,后来被自己取名为姬轩辕。
以及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多熟悉啊……怎么都忘不掉那些人,因为自己说了一句,就苦着脸尝百草打算辨别药性,差点腹泻把自己拉脱肛的少年神农;琢磨着从食物里创造药物,结果搞出酒来醉了三天三夜的杜康。眉眼明艳大气,把自己当做弟弟一样看待的嫘祖。
从汉语当中结合了部族语言创造出这一个世界文字的少女仓颉。
还有玄女……
聪以知远,明以察微。顺天之义,知民之急。仁而威,惠而信?
史书上的你们太过于板正严肃了,我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
白发道人闭上眼睛,恍惚间半睡半醒,眼前仿佛有一堆篝火,有着烤灼的烤肉,蔬菜,穿着白裙的黑发少女脚步灵动,引导着部族的族人起舞,那是玄女,而再远些的猎人们则是勾肩搭背,唱着曲调。
姬轩辕擦着自己看得比媳妇都重的剑,明艳大气的嫘祖带着危险的笑意走过去,仓颉手中握着竹简,凑得很近,自己总觉得她有近视,所以给她用晶石磨了个眼镜;神农盘腿坐在一侧,和周围的人大吹牛皮自己又发现了什么什么好东西,杜康从缸里取酒,一张娃娃脸眼角抽动,满脸心疼。
而自己就坐在他们中间,怔怔失神。
豁然,灯火微顿,曲调声也停下来。
姬轩辕拎着剑大呼小叫,嫘祖扭着他的耳朵拽过来,一双好看的美貌竖起来,怒气冲冲,仓颉扶了扶古朴厚重的镜片类法器,收起竹简,清秀的面容露出一丝微笑,神农抱着自己的药草框躲避后面人的手掌,杜康摆摆手说已经没有酒啦,转手把还剩下五分之三的酒缸盖住,拎着一把小木桨,露出虎牙,摆明了谁过来就拼命。
然后他们看向自己。
姬轩辕笑容大气,嫘祖温柔,仓颉清秀而有些木讷,嘴角也有微笑。
神农咧嘴大笑,杜康的娃娃脸上有两个酒窝。
玄女秀气清丽的脸在火堆映照下发红。
他们隔着火堆朝着自己举杯。
每一个人的脸都清晰无比,活灵活现,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一同高歌,一同欢笑,生死与共的面庞,我们纵马狂歌,我们抬手指向天下,我们说走遍三千世界,我们说此生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但是……那已经是三百万年前的事情了。
白发道人睁开眼睛,神色沉静而幽深。
我以为自己只是空间上被遗弃了,原来,连时间都将我抛弃……
长生长孤苦。
他心中叹息一声,将杂念尽数压下,抬眸平静看向窗户的方向,微微靠后,嗓音平淡道:
“道友既然来了,不如入内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