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师言昏昏沉沉,不知怎么突然置身一密室之中,被人用冷水浇醒,睁眼一看,一灯如豆,鬼影幢幢,细看又空无一人,顾师言赶忙看自己手脚,万幸!手脚齐全,心中一喜,却又见左胸插着一箭,正是原先被那冒充乌介山萝的少妇匕首刺伤之处,顾师言脱了蒋士澄的魔掌,心下宽慰,对这点箭伤倒不甚在意,心想这箭倒射得准,也好,省得多一块疤。叫了两声,无人应答,便四下里找门想要出去,可怪,这密室竟然无门无窗,那么自己又是怎么进来的呢?正疑惑间,忽听一声阴恻恻的冷笑,一个声音透过板壁传过来:“你以为这是哪里?还想出去!告诉你,这里便是蚕房,专门实施阉割术的地方,知道吗?司马迁不就是被汉武帝下了蚕房吗!哈哈,且看你能不能写出部《史记》来。”
灯光蓦然一亮,阴鸷狠毒的蒋士澄出现在顾师言面前。
顾师言虽然胆气颇壮,此时也魂飞魄散。
只听蒋士澄道:“你以为能逃得脱我的掌心?这世上得罪过我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顾师言大叫一声,奋起余勇,当胸一拳,正中蒋士澄心窝,这蒋士澄却是不经打,一跤倒在地上,捧着心窝叫疼。
顾师言待要夺路而出,苦于找不着门,回头要揪住蒋士澄问路,却见蒋士澄已经站了起来,身后现出四个彪形大汉,光着膀子一身的横肉,口里一律衔着一把薄薄的小刀。
蒋士澄道:“快快将他做成‘阉人彘’。”
四个赤膊大汉一伸手就揪住了顾师言,扭头问:“大人,先割哪个部位?”
“这厮嘴硬,先将他舌头割去。”
顾师言的嘴就被捏住,只觉舌头一凉,已被割去一截。
顾师言目眦尽裂,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的低吼,猛地挣开反绑的双手,一头朝板壁撞去,不想这一撞就撞出一个洞来,顾师言连滚带爬,死命奔逃。天色早已大亮,顾师言也不知奔出多少路,眼前是一片荒凉的旷野,看看身后并无追兵,才敢停下喘口气,想想从此自己再不能说话,不禁悲从中来,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身后马车声辚辚,一辆四匹大马拉的豪华马车从顾师言身边经过,有一女子探脸在车窗外看着顾师言,这女子细辫披头,肤若凝脂,脸色如朝霞般鲜艳,不正是被朱邪元翼父子掳去多日的乌介山萝吗!
顾师言大叫“山萝”,然而口里只发出一些“啊呜”声,那马车辚辚向北,顾师言拔腿要追上去,不想跌了一跤,令他心胆俱裂的是竟发现自己手足不知何时已齐腕被斫断,真的成了“人彘”了,世间惨事,莫此为甚,顾师言滚倒在地,发出一声野兽悲嚎,撕心裂肺,忽听耳边有人道:“他怎么了?望月叔叔,他怎么叫得这么惨?”
顾师言慢慢睁开眼,泪水模糊中现出的是一张少女如花般的俏脸,那少女见他醒来,喜道:“望月叔叔,他醒了!”
顾师言举手一看,手掌还在,他真的如蒋士澄所言咬了一下手指,看是不是在梦中,这下咬得太重了,痛得身子一缩,谢天谢地,原来那是一场恶梦。
顾师言此时才觉得全身上下冷汗湿透,梦中那无法解脱的困境令他心有余悸。
那少女用丝帕为他擦去额头冷汗。少女瓜子脸,清清秀秀,年纪不过十四、五岁,顾师言以前从未见过,赶忙相谢。
少女抿唇微笑,侧脸瞧着左边一白衣人,顾师言也扭头去看,这一见之下,忍不住“啊”的一声,这身形瘦小的白衣人不就是佛崖寺吉备大师手下那位留发侍者吗!原来又是吉备大师相救。
顾师言坐起身,谢过救命之恩。
那白衣侍者神色淡淡的,并不说话。
少女见顾师言神色有些尴尬,安慰道:“望月叔叔不怎么说话的,公子别介意。”
名叫望月的白衣侍者突然闪身出了门,那少女看了看顾师言,也跟了出去。
顾师言是既来之则安之,四下打量这房子,见房中摆设极尽精美,琉璃翠楣,琥珀虹栋,比之皇宫内院亦不逊色,实在不知这是什么地方!
忽听门外脚步声响,顾师言以为是吉备大师来了,强忍左胸伤痛下地站定。
却见一溜进来四个青衣小婢,顾师言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是谁来了,果不其然,佛崖寺后山见到的那位中年美妇随后便进来了。顾师言心想莫非是她命那白衣侍者出手相救的?忙施礼道:“多谢夫人相救之德,顾训好生感激。”
那中年美妇“哼”了一声,脸若冰霜,猝然问:“我们衣羽呢?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顾师言愣了愣,随即想起“衣羽”是数日前在佛崖寺梅林中遇到的那白衣女郎的名字,旋又忆起从松果山回长安的马车上那旖旎一幕,脸微微一红,嗫嚅道:“晚辈确实不知。”
中年美妇连说两个“胆大妄为胆大妄为。”不知是说顾师言还是说衣羽,又斜眼看着白衣侍者望月,问:“望月研一,你怎么说?”
瘦瘦小小却精力无穷的望月研一低着头,禀道:“属下昨夜曾去此人府上察看过,未寻到女主的踪迹。”
顾师言心中一懔,原来昨夜在屋顶窥探的却是这白衣侍者,难怪连尉迟玄也截不住他了,柴神仙推卦说是寻找一女子,果然应验。
又听那中年美妇道:“玉鬘,你来说。”
那清清秀秀的少女应声进房,脆声道:“女主那日对小婢说要随这位顾公子下山,不听小婢苦劝,连夜就走了。”
那美妇又问顾师言:“你在路上可曾遇见她?”
顾师言想了想,摇摇头。
中年美妇目视虚空,一言不发,室内众人无敢出声者。只听那美妇幽幽叹息一声,道:“那又为什么不辞而别?怨我管教太严?不奈山居寂寞?”说罢缓缓出门。
名叫玉鬘的少女回过头来对顾师言道:“顾公子,你若遇见我们女主,不不,我们小姐,就叫她回来好不好?我们找她找得好焦心。”
顾师言只好点头。
听得那一行人足声远去,四下里寂静无声。顾师言低头看左胸伤口,见已包扎妥当,创伤处有清凉的药味,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便出房门看看,才发现这宅子幽深广大,楼台芜榭、曲院回廊,顾师言走了好一会才来到前庭,奇怪的是如此豪宅竟然空无一人,似乎都已随那中年美妇走得一干二净。
已是正午时分,阳光直射,楼阁精美,顾师言却觉得这深深庭院透着股诡秘气息。
这时,不知从哪突然出现一个老苍头,执一竹帚慢慢清扫院间落叶,顾师言大为惊异,他方才明明看过这庭院并无人迹,难道一眨眼这老苍头就从地底下冒出来了?但瞧那老苍头不紧不慢的样子,似乎已在此清扫多时,只是顾师言没瞧见他罢了。
顾师言上前叫了一声“老人家”,老苍头佝偻着背自顾扫地,恍若不闻。
顾师言转到他正面,加大了声音叫“老人家!”
那老苍头这才稍稍直起身子,却又指指耳朵,示意耳聋听不见。
这老苍头面相古怪,白眉长得出奇,直耷拉至高高耸起的颧骨处,遮得眼睛几乎看不见,头发斑白,皱纹满脸,顾师言也不知他是真聋假聋,反正是问不出什么来的,便拱拱手,转身出门,便是一条古巷,正有两个挑柴火的农人路过,见顾师言从大门里出来,就像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其中一个结结巴巴问顾师言:“你你你,从这里面出来?”
顾师言答道:“是呀。”
那两个农人面面相觑,忽然发一声喊,柴火也不要了,撒腿就跑。
顾师言也吃了一惊,心想莫非蒋士澄已将他通缉,这两个农人见过他画像,这便去报信领赏去了?急朝两边一看,古巷长长,两侧俱是高墙,不易藏身,当即就从刚刚出来的那扇门进去,暂避一下也好。
然而不知为何,门内忽然变得甚是昏暗,行得几步,举目一看,不由大吃了一惊,眼前荒草丛生,屋宇破败,蛛网积尘,哪里还是精美楼台深深庭院!
顾师言整个人都呆住了,脑子里闪出的一个念头却是:我又做梦了!苍天,该不会是我已成了人彘,这是人彘之梦吧?
顾师言近来屡遭变故,心神不宁,眼前又有如此不可思议之事,不禁对所处之境是真是幻都犹疑起来,呆呆地看着那荒草危楼,猛然转身原路出去,令他头晕的是门外又是另一番景象:人头济济,门庭若市。一个大嗓门叫道:“就是他,就是这个人,刚刚从这门出来,现在又出来了!”
顾师言抬眼一看,说话的就是那个连柴火都丢掉的农人,边上男女老少围了一堆,看怪物似的看他。顾师言见不是来抓他的,稍稍放心,抱拳道:“列位在看什么?”
那伙围观人一听他说话,吓得“哗”的一声往后退。
顾师言低头打量自己,手脚齐全,没什么可怖之处呀,心想这世道当真邪门了,怎么这些人都把他当成鬼一样?也不想和这些人多纠缠,问:“请问这是什么地方?离小雁塔有多远?”
那些人互相推搡,却无人应答。
顾师言道:“那就请让路,让在下出去。”
这时,人群中挤出一个老者,老者绕着顾师言细看,看正午阳光下顾师言的影子,点点头道:“嗯,有形有影,应该不是鬼。”
顾师言颇为气恼,大声道:“这位老丈何以认为在下是鬼?”
围观男女七嘴八舌道:“你从这门里出来不是鬼是什么!”
“反正这鬼宅就没活人出来过。”
“要么你就是狐狸变化的。”
那老者问道:“少年人,你又为何从这门里出来呢?”
这话问得怪,顾师言倒不知如何回答了,随口道:“不出来,难道老呆在里面?”
老者听他这话带着点鬼气,退后一步,问:“那么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顾师言没来由受这盘问,他自己正满腹疑团呢,道:“没看到什么,是些破房子。”
老者与身后那一群人都长舒了口气,老者道:“那是万幸,看到破房子还可捡条命回来,你若看到的是琼楼玉宇那可就不妙了。”
顾师言心想这么些人围观若把官府之人引来那可真是不妙,当下推开众人往巷口就走,口里道:“在下是人,不是鬼。”加快脚步,把那伙人甩在身后。
出了巷口,顾师言四下里一看,知道这里是南梢门,离自己住处小雁塔有五、六里地,便踅进一衣帽铺买了一顶鲜卑暖帽戴上,这种帽子可把脸部遮住大半,长安冬季,多有汉人戴此胡帽。然后上一家酒楼,叫了一盘白水羊肉、一盘蟹黄鱼翅、一盘原壳鲍鱼、一盘太白鸭,又叫了一斤山西汾酒。
顾师言酒量甚豪,眨眼间半斤酒下肚,心神稍定,叫来店小二,询问古巷鬼宅之事。
那店小二神情夸张,道:“这位公子也知道那鬼宅之事?我们住这附近的人都不敢打那儿过,有人说那里面富丽堂皇像皇宫一样,又有人说是些破烂房子,不过有时半夜能听到那里面传出箫管笙歌,就在前两天,有两个狂生,自诩胆大,与人打赌要到那宅子里呆上一夜,第二天呢,一个死了,一个癫了,这是小人亲眼所见。”
顾师言问:“那宅子是谁遗留下来的?”
小二道:“这却不知,据老辈说这宅子有百年以上了,没听说是谁的宅子。”
顾师言吃罢酒饭,看看天色不早了,便雇了辆马车,让车夫载他到小雁塔。来到小雁塔下桃园湖畔,顾师言从车窗里看到自己住所大门紧闭,就命车夫将马车远远停在一边,他坐在马车里静观其变。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那门前依旧无声无息,顾师言心道:“莫非那些僮仆都给抓走了?”正这时,忽见一人快步而来,径直来到门前叩门。
顾师言凝神一瞧,认出叩门人是镖师云天镜,大喜,急叫车夫赶车过去。
云天镜敲了好半晌无人应答,正要转身离去,一辆马车从身边慢慢驶过,车上一人低声道:“云师傅,是我。”
云天镜一看是顾师言,脸现喜色,张口欲言,顾师言一伸手将他拉上车去,命车夫回南梢门。云天镜喜道:“顾公子,我正要找你。”
顾师言问:“云师傅还不知在下已出事了?”
云天镜诧异道:“出了何事?你不是好好的吗!”
顾师言便将昨夜之事略略说了说。
云天镜吃惊道:“竟有此事!”又宽慰道:“既已脱身那便不怕,腊月初三也就是大后天我们镖队要出京,你便随我们一道走,那些阉狗能奈你何。”
顾师言问:“尉迟前辈还在长安吗?”云天镜道:“此刻只怕早已追出潼关去了。”
顾师言忙问:“找到乌介山萝的下落了?就是被朱邪元翼父子掳去的回鹘公主呀。”
云天镜摇头道:“那倒没有,不过的确发现了朱邪元翼的踪迹。昨夜师傅与我赶到那波斯神庙时神庙已然起火,我们四下追查,发现好几个胡人在追杀一个女子,听那些胡人喝骂声似乎是这女子救了你手下那昆仑奴。”
顾师言一怔,问:“是一白衣女子吗?”
云天镜道:“正是,云某现在就是请你去与她相见。”
“她受伤了?”
“没有,这女子轻身功夫甚佳,只是被追杀多时,脱力晕眩过去了,师傅命我救这女子回去,他独自追击朱邪元翼去了。”
顾师言迟疑了一下,问:“是那白衣女子说要与我相见?”
云天镜道:“是,她现在我们湖州会馆。”当下命车夫经玉祥门折而向西,往湖州会馆而去。
湖州会馆门楼颇为气派,前后三进,约有七、八十间房子,多为客居京城的湖州商人租住,云天镜所领镖局二十余人也居住于此。
二人一进会馆,便有一中年仆妇迎上前来,满脸堆笑道:“云爷回来了。”
云天镜道:“那位姑娘还在房中吗?”
仆妇道:“在,刚刚还问我要笔墨说要写字。”一边说一边在前引路,来到南厢房左一间,轻轻敲门道:“姑娘,云爷来了。”
等了一会却不见应答,那仆妇女又叫了几声,依旧没有动静。
云天镜示意仆妇推门进去。
门是虚掩的,仆妇一进去便“咦”的一声,道:“怎么不见了?我送笔墨给她只不过一顿饭时间呀,也没见她出去!”
云天镜与顾师言一齐进入房内,只见仆妇一人在茫然自语,室内更无他人。
顾师言目光一扫,南窗下长桌上有一纸笺,看时,却是数行小楷,乃卫夫人簪花体,字迹妩媚多姿,抄录的是《诗经·郑风·狡童篇》:“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同行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云天镜粗通文墨,一看这诗便微笑道:“这位姑娘用情很深哪,茶饭不思,坐卧不宁,却不知所为何人?”
顾师言脸一热,装作漫不经意地道:“这么说那位姑娘已经走了?”
那仆妇还在那儿絮絮叨叨:“没看见她出去呀,真正奇怪,看她那娇滴滴样子能走到哪里去?”
云天镜挥手叫她先出去,对顾师言道:“这姑娘身手极是了得,你也不必为她担忧,却是你自己呆在这京城里要小心才是,太监们势力通天,是了,昨晚后半夜有大批人马四处巡逻搜查,这么说就是在找你了?”
顾师言皱眉道:“也不知我那些仆佣怎么样了?你方才叩门都无人应答,是不是神策军把他们都给抓起来了?泉儿和阿罗陀还是我从柴桑带来的呢。”
云天镜当即道:“云某这就去你府上看看,好歹问出个究竟来。”
云天镜做事甚是爽利,说走便走,也不骑马,大步消失在冷冷夜色下。仆妇送上茶水便退下了,顾师言独坐无聊,翻来覆去看纸笺上的《狡童》诗,耳边又似乎闻得山道马车辚辚声,有一丝幽香沁上心脾,那谜一样的少女令他心跳加剧,灯下追想,不由得痴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门外传来云天镜爽朗的笑声,道:“顾公子,有故人来访。”随即推门而入,他身后跟着一位三十来岁长身玉面的俊美男子,其身形挺拔,有如玉树临风,举手投足间说不尽的风流倜傥。
这男子盯着顾师言,含笑不语。
顾师言睁大了眼睛,从椅子上腾地站起,几步上来握住这男子之手,喜道:“飞卿兄,想煞小弟了!”正是前日来访不遇的温庭筠。
温庭筠乃有名的大才子,与李商隐齐名,文辞艳丽,工于小赋,构思文章时喜欢双手交叉,一篇小赋他八叉手而八韵成,才思敏捷世所叹服,人称“温八叉”,三年前在扬州与顾师言一见如故,相知甚欢。温庭筠好狭邪游,青楼妓馆多有留情,痴心女子为他寻死觅活的亦复不少,当时舆论讥其才高德薄,也因此屡试不第。
温庭筠尝对人言:“世人说我无行,只江东顾训知我乃是多情。”其后二人结伴入京,云天镜便是在赴京途中与他们相识的。
温庭筠于次年春闱应试中因代人捉刀被逐出科场,再一次名场落魄。事后他对顾师言道:“押官韵作赋甚易,但左右多有考生啮笔苦思无从落笔者,令我心中不忍,便助他们草草成文,前后凡八人。考场救人,善莫大焉!而主考官却将我除名,当真岂有此理。”其诙谐洒脱如此。
温庭筠拉着顾师言的手来回摇动,笑道:“顾训,听说你大祸临头了,很好,这也是人生难得之境遇呀,若是我,定当赋诗一首或填词数阙,必可流传千古。”放浪旷达,游戏风尘,温庭筠就有这令人忘忧的本事,与他相处,顾师言便觉得世间无大事、人生如逆旅,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
云天镜早命人备下酒菜,三人饮酒叙话。
温庭筠对顾师言道:“我在你那里敲门敲不开,正纳闷呢,云兄便来了,云兄你说。”
云天镜道:“我逾墙进去一看,没见到人,但房中摆设齐整,你那些琴具字画都在,不像是遭禁军搜索过的样子,为何你那些僮仆会走得一个不剩?当真令人琢磨不透。”
“还有一件奇事”,温庭筠满饮一杯,看着顾师言道:“我前日一到长安,便去找你,那小奚奴说你在潼关松果山养伤,昨日下午我赶到松果山佛崖寺,住持僧不在,问小沙弥,却说你已于昨晚离去了,我便在寺里借宿,哪知半夜里忽然起火,我与几个小沙弥站在山道逆风处看着一座古刹就那样烧成灰烬,有个小沙弥哭哭啼啼说看到有人扔火把进来烧庙的。”
顾师言听得佛崖寺被人给烧了,叹息不已,隐约觉得此事或许又是因自己而起,真是罪过,念及吉备大师高龄,这下子庙没了,也是凄惶,当下打定主意,此间事了,定布施香资助佛崖寺重建。
云天镜手下一镖师有事相商,云天镜便暂辞出去。
温庭筠笑问:“你那位武艺高强的白衣女郎呢?”
顾师言脸一红,道:“这个云天镜,心直口快!”温庭筠庄言道:“顾训,你今年二十三,也该娶一房妻子了。”
顾师言道:“好笑,你今年三十三了,却为何还不娶?”
温庭筠道:“我兄弟甚多,我排行第七,而你乃是独苗。”温庭筠正说得起劲,云天镜进来道:“温公子,令仆在外说有急事相告。”
温庭筠道:“不理他,我这个奴才芝麻点事到他那里就成了天大的事。”
门边一个声音道:“少爷,确有急事,是令狐綯大人派人来请你去相见。”那仆人已候在了门边。
温庭筠看了顾师言一眼,问那仆人:“人在哪里?”
仆人道:“还在日升客栈等着呢。”
温庭筠道:“我午后去他府上投名刺拜会,却说他不在,这会来搅我酒兴,不管他,我要与顾训一醉方休。”
那仆人道:“少爷,那可是令狐大人呀,大官呢!”这话把顾师言几个都逗笑了。
温庭筠笑骂道:“你看这个活宝,还是个势利眼,听说是大官就魂不附体了,我怎么带了你这么个俗物出来!”
顾师言见衣羽留下的诗笺还在长桌上,忙折起放入怀中,不然温庭筠看到了又要取笑,忽然皱眉道:“我那枚宝石指环不知遗落何处了?”
温庭筠道:“一枚指环有什么要紧,除非是定情指环。”
顾师言道:“是温莫斯将军临终赠于我的,对了,昨日我将虎符交与那颉啜大哥时,这指环还在怀里,定是昨夜丢失的。”
云天镜道:“你昨夜所历之事甚多,还能知道丢在哪?”
顾师言道:“定是遗落在南梢门鬼宅里了?”
“鬼宅?”温庭筠甚感兴趣。
顾师言将昨夜被人救至一豪宅之事对温、云二人说了。
二人极为惊讶,云天镜道:“原来昨夜从吾师手下脱身的白衣人名叫望月研一,厉害,厉害!”
而温庭筠却不大相信顾师言所说的第二次进门看到宅子已一派荒凉,道:“你定是受伤后体虚眼花,世上哪有这等事!”
顾师言摇头道:“此事之奇连我自己都有点不信,但又的确不是梦。”
温庭筠道:“反正你是要去寻指环的,不如我们一道去看看,譬如顾训做了个梦,现在是去寻梦。”
云天镜命镖局车夫驾马车送他们三人前往南梢门。
温庭筠的仆人追着马车叫唤,温庭筠笑道:“你就说我喝醉了,明日去见他。”
依顾师言指点,车夫将马车停在那古巷口,三人下车往巷内一看,古巷阴森森的不见半点灯火。
云天镜道:“忘了带盏灯笼来,这黑灯瞎火的如何迈得动步?”
顾师言道:“不妨,待我去对面那家酒楼借盏灯笼来。”说罢转身便行,没走出两步,就听温庭筠叫道:“且慢,顾训,你看。”
顾师言回过头来,却见古巷深处,一盏小小的碧绿灯笼冉冉而来。
夜色沉沉,灯笼幽幽,顾师言三人俱被一种神秘气氛所攫,屏息静气,看着那绿灯笼缓缓移近。
执灯笼的是个白衣少女,眉目清秀,笑容可掬,径直来到顾师言面前,纤腰一躬,施礼道:“顾公子,主人有请。”
这少女声音清脆如凉拌黄瓜、如山间晓风、如冰凌相击,令人神气为之一清。
顾师言喜道:“原来是玉鬘姑娘,贵主人又怎知我们来此?”
少女玉鬘含笑不答,转身在前引路,道:“顾公子,请吧。”
顾师言看看温、云二人,道:“那我们就去吧。”
玉鬘止步回眸,道:“主人没说请这两位呀。”
温庭筠笑道:“那是贵主人还不知我们两个大驾光临。”
玉鬘点头道:“确实不知。”又问顾师言:“顾公子,这两位是你好朋友吗?”
顾师言点头。玉鬘道:“今晚夫人不在,或许不要紧,那么就一起去吧。”
云天镜命车夫驾车先回去。三人随少女玉鬘朝古巷行去,行得数十步,古巷一侧的高墙忽然便开出一扇角门,顾师言依稀记得白日里并未见这位置有门,这宅子当真古怪。
听得门内一少女的声音问:“玉鬘,来了?”
“来了”玉鬘应道,领着顾师言三人进门,门内依旧一片昏暗,看不见刚才问话的那少女的身影。
云天镜是习武之人,目力甚强,也只隐约辨得出周围一点轮廓,但见楹柱高大,门庑森严,却都是黑沉沉的不举灯火。
温庭筠问道:“玉鬘姑娘,顾训说你们这宅子有时会化为一片废墟,此话当真?”
玉鬘道:“这位公子,你不要多问好不好?玉鬘不知如何回答你。”
温庭筠打趣道:“那么姑娘也是狐狸精幻化的了?”
玉鬘“格”的一声笑,轻声道:“不要多说话好不好?求求你了,若是夫人在,小婢要受责罚的。”
温庭筠也压低声音道:“姑娘笑声真是好听,象洞箫声。”
甜言蜜语是温庭筠拿手好戏,他才华横溢,心思若用在这上面那还有哪个女子不被他迷住?
玉鬘道:“公子说笑了,我们小姐声音才真是好听呢。”
顾师言问:“玉鬘姑娘,你家小姐回来了吗?”
玉鬘道:“还没有呀,顾公子你见到她了吗?”
顾师言道:“没有。”说着望了云天镜一眼。
这宅子果然广大,三人随少女玉鬘曲曲折折走了好一会,才见灯火渐明,现出花窗绮壁,画栋雕梁。走过一条遮雨长廊,来到一座小院,早有一白眉老僧候在庭前。
顾师言一见,脸现喜色,抢上数步,躬身施礼:“晚辈见过大师。”语气中不胜欣喜之意。
老僧正是吉备真备,微微一笑,合什道:“有缘还须相见,这两位是——?”顾师言分别引见。
老僧对云天镜道:“原来是尉迟先生的高足,失敬,老衲与令师也是旧相识了。”
云天镜恭恭敬敬执后辈礼。
温庭筠也深施一礼,道:“久仰东瀛圣僧之名,今日得见,温七有幸。”
吉备真备笑道:“温檀越之诗清婉精丽,老衲时常诵读,‘鸡声茅店月,人迹板霜桥’真千古佳句也!”
温庭筠摇手道:“惭愧。”
三人随老僧进屋坐定,有婢女送上香茶。老僧见玉鬘还跟在温庭筠身后,便道:“玉鬘,你怎么还不下去?”
玉鬘俏脸一红,垂手道:“是。”慢慢退下。
吉备真备对顾师言道:“顾檀越年内多难,老衲正想派人请你回佛崖寺暂避。”
温庭筠奇道:“原来大师还不知佛崖寺已毁于大火?”
老僧一愕,旋即释然道:“哦,原来如此,佛崖寺该有此一劫,只是老衲倒成了无庙的野和尚了。”
顾师言道:“都是晚辈惹的麻烦,佛崖寺重建之事,晚辈定当尽力。”老僧谢过。
那刚刚退下的小婢玉鬘又匆匆来到吉备真备跟前,递上一红绢锦囊,轻声道:“国师,这便是顾公子遗落之物。”
吉备真备接过锦囊,挥手叫她下去,将锦囊交与顾师言,道:“昨夜顾檀越在此疗伤时遗落一枚戒指,被玉鬘这小丫头拾到,老衲就知道顾檀越要回来寻找的。”
温庭筠道:“大师真是神算,连我们何时到来都料得极准。”
吉备真备笑道:“何谈神算呀,老衲知道顾公子要来,早命小丫头候着便是了。”话锋一转说到那日在佛崖寺与顾师言所弈的那局棋,道:“老衲局后细细复盘,深感顾檀越之棋宽猛相济,绵里藏针,合乎儒家中庸之道。老衲今年九十有七,阅人多矣,百年来弈林名手也大都讨教过,说到局部攻防,当推玄东为第一;若论算路精深,无人能出山汉年之右,山汉年之子山湛源与顾檀越同为宫廷棋待诏,不知其棋力能否超越乃父?”
顾师言道:“此人对晚辈颇有敌意,虽同为棋待诏,但从未与其下过棋。”
吉备真备淡淡一笑,道:“同道相轻,入宫见嫉,虽弈道脱俗之事亦不能免之。”清咳一声,接着道:“老衲以为单论棋力之强,百年来以顾檀越为第一。”
顾师言连称“岂敢”。
温庭筠道:“圣僧如此评价,顾训你也不必过谦,长夜无事,你便与圣僧手谈一局如何?”
棋枰疏疏落落布下十余子后,老僧吉备真备忽然脸现诧异之色,凝神细看顾师言,顾师言专注于棋,并未察觉老僧的注视。
如此又下了二十余着,温、云二人棋力有限,只觉黑白双方着法尽皆精妙,正自赞叹,忽见老僧将手中一枚棋子放回棋奁,叹息一声:“这棋不必下了!”
温庭筠与云天镜二人不明所以,看看老僧又看看顾师言。老僧吉备真备脸有悲悯之意,而顾师言还盯着棋局,双手紧握,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老僧缓缓说道:“老衲知道顾檀越近日迭遭变故,心神有损,但观顾檀越之棋,非但行棋畏手缩脚,构思了无新意,且自信全无,一味跟着老衲后面下,试问这棋还如何争胜?如何与天下棋士一较短长?棋力减退尚可原谅,棋品猥琐至此实在不应该!”
老僧说到最后一句简直疾言厉色了。
温庭筠与云天镜尽皆失色。再看顾师言,全身打起抖来了,涕泪俱下,拜倒在地,呜咽道:“大师救我。”
老僧语气转缓,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须心药医。”
温庭筠忙问:“圣僧,顾训怎会这般模样?”
老僧道:“方才老衲称道顾檀越为弈林百年来第一人,乃是据数日前在松果山时的那局棋,顾檀越在那局棋显现的高华气象、突破前人窠臼之招法、以及沉潜稳健的气度令老衲大为叹服,至于今日之局,几乎不值一提,是为庸手。”双手扶顾师言起来。
顾师言自感失态,面有愧色,默默不语。
老僧也不多问,只是道:“世家子弟,多受磨难,乃可大用。”说罢,那老僧步于中庭,仰观星象,道:“已是正亥时,城里宵禁,三位便在此处歇息一宿吧,只是夜里莫要乱走,万万不可出此小院,此间老衲亦作不得主,怠慢莫怪。”说罢,双掌一击,便有一婢女碎步而来,老僧道:“领三位檀越去厢房歇息。”
三人随那婢女来至右边一间厢房,房间甚是宽大,有四张云床,摆设简洁雅致,桌椅床具虽非雕花锦绣,但一尘不染,俱是上好的梨花木。
温庭筠道:“老和尚没了庙,却跑到这大宅子里住着,奴婢成群,大违清修之道。对了,刚刚玉鬘这小姑娘还称呼老和尚为国师,当真稀奇。”
云天镜道:“吉备大师早年远游西域,名头甚响,传说其有通天彻地之能,这当然是过夸了,不过或许哪个番邦小国奉其为国师也未可知。”
而顾师言一进房,坐在床沿上抱头不语。
温庭筠过去与他并肩坐着,手抚其背,问:“顾训,你究竟为了何事如此丢魂落魄?这次我与你一见便觉得你风采不似往昔。”
顾师言喃喃道:“我一向自负胆色过人,未想却是个懦夫,蒋士澄说要将我割成人彘,我非但吓得旧伤复发,昏迷不醒,还被恶梦惊出一身冷汗,就此神魂颠倒,醒梦不分,华屋看作废墟,乡人疑我为狐鬼,下棋时神思涣散,吉备大师对我失望之极。飞卿兄,我真的是废了,再也不是以前的顾训了!”言罢,痛哭失声。
温庭筠与顾师言相识数年,从未见其如此脆弱,动辄哭泣,直如三岁孩童,心道:“若是小孩倒也好办,肯定是被吓掉了魂,那么招招魂便可。”这话温庭筠没说出口。
云天镜宽慰道:“顾公子,这须怪不得你,昨夜之事果然凶险,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谁亲历都会心有余悸,休养一段时间自然慢慢平复。”
顾师言坐直身子,道:“心神波动平复不难,但锐气已折,如吉备大师所言我已丧失从容自信,日后再也无法与高手争胜了?我视棋为性命,如此则生不如死。”
温庭筠道:“顾训你就是太痴,世间万物,错综变化,岂可拘泥于一时之遭遇遂自废自弃!”
顾师言点头道:“飞卿兄教训得是。”
云天镜道:“两日后你随我们镖队南下巴陵,此一路山水名胜甚多,正可舒舒闷气。”
三人解衣歇息不提。单说温庭筠翻来覆去睡不着,对他来说,未到子时便睡实在是太早,而且酒又不尽兴,棋又未终局,脑子里思绪杂沓如奔马,枕上转侧,忽得一佳句,兴奋难眠,遂披衣而起,悄悄来至院中,仰望寒星,叉手吟哦,赋得曲牌《菩萨蛮》一阙,词曰: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温庭筠自信此乃绝妙好词,急欲对人吟诵,但顾师言与云天镜俱已入睡,不大好意思将他们推醒,四望小院一片昏暗,并不见灯火,也不知那老和尚是否在此院中?
温庭筠心痒难熬,佳词隽句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心中叹道:“空有绝妙词,恨无知音赏。此时若有二八女郎,执红牙板,将此词曼声吟唱,我以洞箫和之,虽南面王不易也!可惜非烟姑娘远在维扬,想当日浅斟低唱,两情相悦,何等快活,我温七神仙不做要来考功名,可笑!可鄙!”
温庭筠思来想去,这阙《菩萨蛮》若不向人吟诵一遍那今晚休想睡得着了,不信如此大宅就没有别人,想起少女玉鬘那甜美的笑声,心中一动,心想找这小丫头来唱此曲牌也是不错。在黑暗中久了,隐约也辨得出周遭轮廓,当下摸黑出了院门,顺着那遮雨长廊慢慢走去。
这大宅安静异常,显得温庭筠的脚步声响亮得出奇,足音跫跫,似乎同时有数人在齐步走。温庭筠停住脚步,足音消失,便只听得“砰砰”心跳声,忽记起老僧说过不要出此小院的话,心想这大宅阴森森的确实令人背脊生寒,况且这夜里到哪里去找那个少女?还是先回去吧。此时他已来到长廊尽头,正待转身回去,忽见左前方有一间屋子隐隐透出灯光,温庭筠大喜,如飞蛾投火,朝那灯光行去。
离那有灯光的屋子尚有三丈地时,那落地长窗忽然映出一个巨大的黑影,把温庭筠着实吓了一跳,随即醒悟是屋里有人,影子投映在窗棂纸上。
听得一个奇怪的口音在说话,温庭筠半句也听不懂,心想这是何地方言,莫非是百越蛮语?又听得屋内另一人在说话,温庭筠心中一喜,这人说的话倒听得懂,然而此人所言却令温庭筠大吃一惊,只听那人说道:“顾师言此时心神俱疲,国师何不趁虚而入,夺其皮囊?”原来老僧吉备真备也在这里。
果然便听到那老和尚的声音:“此事不急,明年源薰君便要率遣唐使来朝,老衲另有打算。”
温庭筠不知那人所言“夺顾师言皮囊”究竟何意?只觉屋内之人言行诡秘,似乎不怀好意,当下蹑手蹑脚来至窗下,正待探头朝窗内张望,突然背心一麻,登时全身僵硬,丝毫动弹不得,接着身子悬空,被人提起。
温庭筠脖颈不能转动,看不到是何人暗算于他。那人显然力大无比,单手抓住温庭筠腰脊不费力似的将其举起,温庭筠仰面朝天浮在半空,两眼向上,只觉屋顶黑影晃动,随即一道门框擦着鼻尖而过,那人托盘子似的托着他进到屋内,又觉身子猛地一沉,已被横放在一矮榻上,侧身向内,依旧看不到屋内之人。
温庭筠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就好比是一条死鱼搁在砧板上。一时间屋内没有半点声息。
温庭筠眼珠转动,只看到白壁上三个硕大黑影。过了一会,听得一个声音问道:“国师,你看这人如何处置?”
老僧吉备真备沉吟不语。那个声音又道:“此人一定不可放过,也不知偷听了我们多少谈话?”
老僧吉备真备的声音:“老衲疏忽了,忘记将院门锁上。此事不可鲁莽,老衲爱才,温庭筠诗词双绝,毁之可惜,且无法向顾师言交代,顾师言是老衲手中一枚势子,留有大用,此时万万不可引起他猜疑。”
先前那声音问:“那么国师的意思是?”
老僧吉备真备来回踱了两步,道:“便请师弟小施搜神术,让其忘却今夜之所见所闻,如此则相安无事,师弟,你意下如何?”
那奇怪的口音出声了,道:“师兄说得是。”
温庭筠心里痛骂那老和尚,知道这些人还要对顾师言不利,便打定主意要将他们说的每一句话牢牢记住,明日告知顾师言与云天镜,让他们知道这装模作样的老和尚不是善类!我温七自幼过目不忘,什么搜神术能让我忘掉这样的大事?且慢,不妨装作忘却以求脱身,好主意!
这时,听得房门关闭的声音,似乎有人从外将门阖闭,再看墙上黑影,果然只剩一个,想必老僧吉备真备与另一人俱已出去,留下那个师弟施展什么狗屁搜神术。
但房内气氛果然怪异,似能听到极远处流水汩汩的声音,令温庭筠觉得极为安心,似乎这里便是安乐窝,一劳永逸,舒服之至,瞥眼见壁上黑影如大鸟般两臂张开,不停地抖动,不禁心下一懔,心想这人果真有妖术,当下凝神静气,力求心神不乱,同时心中默念“老和尚乃奸恶之徒老和尚乃奸恶之徒”,要让此念铭心刻骨,无论如何也不会淡忘。
忽听那古怪声音道:“你错了你错了。”语气惋惜之极。
温庭筠一愣,便觉一只温暖的手掌抚上他后脑,又听那声音道:“这便为你解穴,好生去吧,只是莫将今晚之事对人说便是了。”
温庭筠紧提着的一口气一松,突觉脑后“玉枕穴”一股热气透入,两耳“轰”的一声巨响,眼前所见蓦然大异,灯火通明,芳香四溢,有丝竹管弦如流水般缓缓而出,一株硕大的七彩莲花从地表升起,停在半空,莲花上现出一个颧骨高耸长眉遮眼的老者。
“你是谁?”老者声如洪钟,四壁轰鸣。
温庭筠耳鼓里“你是谁?”之音如远山回响,久久不绝,不由自主开口道:“你是谁?”
老者道:“我是温庭筠。”
温庭筠跟着道:“我是温庭筠。”
老者问:“你今晚看到什么了?”温庭筠也这样问。
老者道:“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天一黑我就睡觉了。”
温庭筠一字不漏地照说。
老者道:“很好,那么你就回房睡觉去吧”。
温庭筠应声而起,双目紧闭,却能左弯右拐出房门、过长廊、进小院,回到厢房,解衣躺下。
云天镜被他脚步声惊醒,见他躺下不动,也就没问。此时,远处传来更鼓声,是二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