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良房急叫道:“殿下殿下。”其中一个佐佐木飞身上了屋顶,叫道:“左大臣阁下,殿下走了。”藤原良房等人匆忙告辞而去。
衣羽和萦尘二人闻讯赶来,见赵归真尸横就地,一时都愣住了。身后传来玉鬘的啜泣声。顾师言满眼是泪,望着衣羽,道:“衣羽,对不住,我真的没有办法了!”赵归真已死,一切希望全部断绝。
衣羽却还平静,上前用手帕替顾师言拭泪,道:“顾训,你不要难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是上天注定今世无缘的。”
众人恻然。
过了两日,尉迟玄向杜瀚章、顾师言等人辞行,前往曲阜,登泰山,践故人之约。云天镜欲待随行,尉迟玄道:“天镜,你护送顾公子他们南归之后,就回你的湖州镖局,为师闲云野鹤漂泊不定,你是有家世之人,好自为之吧。”
云天镜、顾师言、杜瀚章、温庭筠等人送尉迟玄出了朱雀门。尉迟玄抱拳道:“各位不须远送,有缘还会相见,保重!”一催胯下黄鬃马,单骑远去。
众人打马回城,迎面见数十骑拥着郓王急急赶来。郓王一见顾师言等人,忙问:“尉迟先生走了?”云天镜从怀里抽出书信一封,递上道:“回王爷,吾师走得仓促,不及向王爷当面辞行,这里有书信一封,请王爷过目。”郓王拆信匆匆一阅,道:“小王来迟了一步,不及为尉迟先生当面饯行,憾事!”郓王如今大权一揽,国事繁忙,只在马上于顾师言等人寒暄了两句,便即回宫去了。
顾师言回到杜府,就去见衣羽,衣羽时日无多,他要尽量多陪陪她。衣羽也总是显得很高兴的样子,对顾师言道:“顾训,你带我去见鹎蜜女王,我有话问她。”顾师言犹豫了一下,担心衣羽看到她从前的容貌而伤心。衣羽道:“没事的,你带我去吧。”
鹎蜜也拘在花园假山下面的密室内,手足铁链缠绕,见到顾师言与衣羽,鹎蜜道:“顾公子,赵归真已死,你还关着我做什么?不如放我出去,也算成人之美!”顾师言见她说得这般轻松,不禁怒气勃发,正欲叱骂,听衣羽问道:“鹎蜜女王,你即便能嫁给源薰君回到日本,又如何能重建邪马台国呢?”鹎蜜冷冷道:“你为情所困,背叛国家,有何资格与朕说话?”鹎蜜在衣羽面前竟是盛气凌人,自称“朕”。
衣羽侧脸问顾师言:“顾训,我以前说话就是这样子的吗?”顾师言道:“她怎么能和你比,她虽然占了你以前的身体,但恶毒本性时常流露,怎及你温柔可人!真不知源薰君为何为喜欢上她?”鹎蜜闻言大怒,道:“不喜欢我,难道喜欢这鸡皮鹤发行将就木的大美人?”
衣羽掩面哭泣。顾师言怒道:“好!那就让你一辈子在这里当你的邪马台国女王吧,四十年后我再来,看你是不是长生不老!”牵着衣羽的手愤然离去。
次日,衣羽对顾师言道:“顾训,你去请柴仙师来,我有事向他请教。”顾师言即刻去请柴岳明。柴岳明到来后,衣羽道:“顾训,你暂时出去一下好吗?我有事要单独向柴仙师说。”顾师言退出门外,立在小院里枇杷树下,看着屋内衣羽急切地对柴仙师说着什么,柴岳明侃侃作答。顾师言不知衣羽想干什么,心里忐忑不安。
衣羽和柴仙师说了大半个时辰,又见衣羽起身下拜,柴岳明扶起,然后二人走出屋子,立在檐下。顾师言迎上去,细看二人脸色,柴岳明神色如常,衣羽蒙着面纱,看不清是何表情?
顾师言张口欲问,衣羽摆摆手道:“顾训你不要问,过两天你就知道了。”见顾师言不放心的样子,又道:“你不要担心,我会好好活着的,柴仙师,是吧?”柴岳明冲顾师言点点头,请他再把楸玉棋枰拿出来看看。
柴岳明当晚就在杜府留宿,彻夜研究楸玉棋枰作为移魂法器之秘。夜深人静,柴岳明推敲苦思。顾师言让泉儿给柴仙师送一碗莲子羹去。泉儿回来对顾师言道:“公子,泉儿刚刚将汪三木碗之事对柴仙师说了,仙师大感兴味。”
子丑时分,柴岳明派人来报,请顾公子立即去见他。顾师言来到柴岳明屋内,见那楸玉棋枰放在木盆里,盆里有水,棋枰四腿浸于水中。柴岳明脸有喜色,道:“顾公子,山人总算明白了这棋枰为何能作法器了!”顾师言忙问究竟。柴岳明道:“顾公子,你不妨将手掌印在棋枰上试一试。”顾师言依言伸出右掌,按在棋枰正中,顿觉两耳“嗡”的一声,眼前似有无数人影晃动,耳中闻得各种声响。顾师言赶紧提起手掌,异感顿时消失。
柴岳明看着顾师言惊疑不定的脸色,道:“致人于幻境,这便是移魂法器之秘。”顾师言惊喜道:“如此说仙师有办法让衣羽的魂魄回到她原来的身体了?”柴岳明道:“魂魄之事杳渺不可知,山人只能尽力而为罢了。”
八月初一,柴岳明与衣羽带着楸玉棋枰下到密室,不与外界相通。顾师言在花园假山畔苦苦等候消息,三日三夜未合眼。
初三日夜晚,顾师言仰躺在花园草地上望星空。秋夜的繁星分外明亮,闪闪烁烁,渐渐的又凝结成一张珠光璀璨的少女的脸,顾师言低低唤道:“衣羽,你回来!”眼前逐渐模糊起来,不觉睡去。
忽听身边有人道:“公子爷,你醒醒,他们开门了。”顾师言睁眼一看,是泉儿,天已蒙蒙亮,急起身,见密室石门“轧轧”开启。顾师言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定身法定住了似的迈不动步。
柴岳明走了出来,脸色灰暗,却带着笑意。顾师言口干舌燥,想要问一声,却紧张得发不出声音来。柴岳明侧身一让,石门走出两个人来,前面一个明眸皓齿,清艳动人,容貌正是衣羽,手足铁链已除去。后面一个病体支离,容颜苍老。顾师言不敢上前,不知哪个是鹎蜜?哪个是衣羽?
却听后面那老妇说道:“衣羽,你看,这个男子就是顾训,他就是你心爱之人。”年轻美貌的衣羽睁着大眼睛盯着顾师言看,脸上渐渐现出笑意,笑容之美好比名花含苞,于刹那间绽放。衣羽扑到顾师言怀里,叫道:“顾训,我可找到你了!”
与此同时,顾师言却清清楚楚听见柴岳明对那老妇道:“衣羽姑娘,天幸未出差错。”
两个都是衣羽,这怎么可能?鹎蜜呢?顾师言记得自己仰望星空时睡着了,那么现在身历的一切会不会是个梦境?
怀里的衣羽娇声道:“顾训,你不是说要带我回柴桑吗?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是骑马还是坐车?”顾师言声音发颤,问:“你真的是衣羽吗?”衣羽奇怪道:“是呀,伊婆婆说的,我是衣羽。”顾师言一脸茫然。
柴岳明过来道:“衣羽小姐,你先跟婆婆去洗漱吧?”衣羽点点头,对顾师言道:“顾训,你在这里等我呀,不要一个人走掉。”那娇憨的神态好像一个小孩子,跟着那老妇到后院去了。
顾师言向柴岳明走近几步,道:“仙师,我这是做梦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边的泉儿道:“公子爷,这不是梦!”
玉鬘急急跑来问:“小姐呢?小姐呢?”杜瀚章、温庭筠、云天镜等人也都匆匆赶到。柴岳明道:“你们先不要去打扰她们,随山人到大厅,山人详细道来。”
众人来到大厅坐定。柴岳明喝了几口茶,开口道:“现在有了两个衣羽小姐。”众人面面相觑。柴岳明接着道:“山人原不会移魂大法,虽有神器之助,却也不能让衣羽小姐的魂魄回到她原来的躯体。”
顾师言听了这话,一头的迷雾,如在梦中。
柴岳明道:“那日衣羽小姐求山人无论如何施法试一试,其实山人并无半分把握,弄不好魂魄俱散,非疯即傻!山人思得一法,借神器之力,虽不能移魂,却可洗魂,山人穷三日三夜之功,将占据衣羽躯体的鹎蜜之魂尽数散去,只是衣羽之魂却还是无法回去。道书所载‘魂魄离体,人即身死’,然而,这失去魂魄的衣羽的躯体却依然能言能动,只不过幼稚如孩童,记不起任何事而已。山人技止于此,无能为力了!”
顾师言问:“既如此,她又怎知我的名字?又何以对我这般亲热?”
柴岳明道:“这是衣羽姑娘的主意,她让山人施法令这少女相信她就是衣羽,她所爱的人是顾训顾公子。”
正说话间,两个衣羽来至大厅。衣羽说道:“我是伊婆婆,这位是衣羽姑娘。”然后领着少女衣羽一一与厅上众人相见,介绍姓名,好像长辈对晚辈一般。少女衣羽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东看西看,见到顾训,忙偎依到他身边,甜甜道:“顾训,我正找你呢。”
玉鬘走到衣羽跟前,叫了一声“小姐!”衣羽道:“玉鬘,叫我伊婆婆。”玉鬘含泪叫了一声“婆婆。”
此后十余日,少女衣羽整日跟在伊婆婆身边,听婆婆对她说以前的事,这些事她都忘了,就连字也不认得了。伊婆婆还教她识字、弹琴,她知道自己命不长久,恨不得把脑子里的事一下子全部移到少女衣羽的脑袋里。佛说人有“宿慧”,少女衣羽就是如此,几乎是过目不忘,十天时间竟已识得二千余字,写的字虽然稚拙,但宛然卫夫人簪花体神韵。那日顾师言买来一袋开心果,少女衣羽赶忙放下纸笔来吃开心果,喜滋滋道:“这是什么东西?真好吃,我最爱吃了,顾训你真好!”顾师言看看伊婆婆又看看她,心里悲喜交集。
杜瀚章接父亲杜琮来信,杜琮严责儿子处事不当,以致南诏酋龙愤而离京,径回南诏太和城去了。杜琮命杜瀚章参加万寿公主婚礼之后即刻启程回成都,不得耽搁。
杜瀚章这才记起这日已是八月十三,后日就是公主大婚之期,当即与顾师言各备了一份厚礼送去。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郓王为显歌舞升平之象,将万寿公主下嫁大学士郑颢的婚礼铺排得极尽豪奢。顾师言却是闷闷不乐,杜瀚章近日便要离京回西川,问他是否一道南下?顾师言虑及衣羽病情日重,怎经得起旅途颠簸!
泉儿听说杜瀚章他们要走,便对顾师言道:“公子爷,那我们搬回桃园湖畔的旧宅去吧,现在太监们再不敢找你麻烦了。”顾师言最近事繁心乱,都忘了自己在京中还有那么一处住所了,当下带着萦尘、泉儿去看旧宅。少女衣羽也要跟着去,还问婆婆要不要一起去?
伊婆婆这两日卧床时候多,起身时候少,想必是因为教导衣羽太耗精力的缘故。顾师言对她说不要这么急,伊婆婆道:“顾训,我知道我活不了多少日子了,我非常想在临终前给你一个真正的衣羽!”
云天镜亲自驾车送顾师言几个去桃园旧宅。旧宅大门上的封条早已被风雨剥落,门环锈迹斑斑。泉儿兴致勃勃道:“明日请磨镜匠把这门环打磨一下,包管精光锃亮,公子爷又可以在这里大宴宾客了。”
大门是从里面拴上的。云天镜逾墙进去开了门,顾师言、衣羽、萦尘、泉儿一起进到门内,但见庭院荒芜,枯枝败叶满地,两株硕大的名贵牡丹也都枯死了。顾师言轻轻叹息,穿过庭院,进到正厅,忽然“咦”了一声,厅中桌椅器具竟然颇为干净。此处已近一年无人居住,应该积上厚厚一层灰尘才是!心念一动,想起阿罗陀。阿罗陀二月间从杜府出走,至七月初毙命于华山之巅,这其间有数月之久,他毁容之后相貌奇丑,若住客店则太过骇人耳目,只有这被封的旧宅可容他藏身。
顾师言来到原先阿罗陀的房中一看,屋内果然有阿罗陀留下的衣物,念及阿罗陀处心积虑要报灭国之恨,只因不肯伤及他而功亏一篑,不禁落下泪来。顾师言最痛悔的是自己不该指引酋龙发现阿罗陀藏匿之处,那样的话,阿罗陀虽然报仇不成,也可保住性命。
衣羽见顾师言落泪,问道:“顾训,你怎么哭了?”顾师言道:“我很后悔一时糊涂害死了一个好朋友,这位好朋友以前你也是认识的,他对你也很好。”衣羽睁着一双妙目,道:“我以前认识这么多人吗?为什么现在都不记得了?”萦尘道:“衣羽小姐,伊婆婆不是对你说了吗,你因为生了一场大病,才把以前的事都忘了,你现在不是记起好多了吗?”衣羽不乐道:“那都是婆婆提醒我的,我自己一点都不记得,只记得我名叫衣羽,顾训是我心爱的人。”萦尘道:“那就是了,你还不信公子对你说的话吗?”衣羽点点头。
顾师言又到他自己住的房间去看,却见窗明几净,床上铺着竹簟,一床锦被叠得整整齐齐。顾师言顿起疑心,他知道阿罗陀绝不会住到这房间里来,看这样子,好像昨日就有人住在这里!
窗下梨木桌上有两杯残茶,顾师言走过去端起一杯,竟然尚有微温,正自诧异,忽听身后的萦尘大叫:“公子小心!”床边衣橱门扇自开,一团衣物飞出,向顾师言扑来。萦尘奋不顾身冲上前阻拦,就觉背心一凉,已被利刃刺中。
衣物散开,一女子手持沾血的短剑立在顾师言面前。顾师言抱住摇摇欲倒的萦尘,惊怒交加,喝道:“蒋云裳,你这贱人!”
蒋云裳银牙一咬,恨恨道:“顾师言,你害得我整日东躲西藏,无处安身,今日非取你狗命不可!”挥剑朝顾师言面门疾刺。蓦然白影晃动,蒋云裳短剑脱手,脸上挨了重重一记耳光。蒋云裳大惊,往后连退,撞在衣橱上,衣橱门忽然整扇倒下,橱里又跳出一人,搂住蒋云裳的腰,二人破窗而出。听得外边云天镜喝道:“真修静,是你!”
屋内的衣羽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道:“我怎么还会武功?”
顾师言大叫起来:“云师傅云师傅,你可有伤药,快救救萦尘!”
真修静双臂被尉迟玄折断,尚未痊愈,云天镜本可擒住他,但听顾师言叫得急,只得弃下二人奔进房内。真修静与蒋云裳乘机逃离。
萦尘背上剑伤极深,半边身子全是血,顾师言想用手去捂她伤口,哪里捂得住!衣羽和泉儿在一边吓得脸煞白。云天镜见萦尘背脊创伤鲜血狂涌,心知伤到了大血管,伤药根本止不住血,当下食指连点,封住萦尘督脉之至阳、灵台、神道、身柱、风府五大穴,出血稍缓,随即用药粉洒在剑伤处。血是止住了,但云天镜的脸色十分沉重,道:“顾公子,你抱着她别动,我去请医生来。”飞身出门。
顾师言单手无法将萦尘抱到床上去,又不敢叫衣羽、泉儿帮忙,怕稍一移动伤到她,便慢慢坐倒在地,让萦尘的身子伏在他腿上,背部向上,不至于触动到伤处。萦尘的头一动不动靠在顾师言臂弯里,双目紧闭,脸上已没了血色。顾师言不停地轻声唤她“萦尘萦尘,你不要睡过去,一定要打起精神来,你能睁开眼睛吗?你看看我,我是顾训。”
萦尘睫毛扇动,努力睁开眼来,嘴唇哆嗦着,声音微弱:“顾训,你抱紧我,我好冷。”顾师言道:“好好,我抱着你。”泉儿忙将床上锦被抱来给萦尘盖上。萦尘眼睛变得无神,眨着眨着就想闭起来。顾师言不住口地和她说话,不让她昏昏睡去,因为她这一睡去就可能永远无法醒来。
外面大门“砰”的一声响,脚步声急促,一人杀猪般大叫“你这人真是岂有此理,看病怎么这样?莫不是强盗打劫!”
云天镜胁下夹着一人风一般进到屋内,将那人放下,道:“赶快救治!”这人五十来岁,山羊胡子,想要开口埋怨几句,见屋内人人神色凝重,便闭了嘴,走过来看萦尘背伤,伸指轻轻在伤口一侧按了按,咋舌道:“脊椎割断!华佗再世也救不得。”顾师言大惊,急道:“烦先生无论如何救她一救!”老者摇头道:“不是在下无能,就是宫廷御医来也是不济事,还是早早给她准备后事吧。”说罢整整衣裳,退出屋去。云天镜想拦住他,跺了跺脚,却又作罢,道:“这是个庸医,我再去找名医来。”
萦尘道:“云师傅,不要再找医生了,没用的,我胸口以下已经没有了知觉。公子,你不要太难过,这样伤身子,萦尘能死在公子怀里也算无憾。”
顾师言见萦尘两眼有了神采,说话也流利多了,忙对云天镜道:“云师傅,烦你再去请个名医来,一定要救活萦尘。”
云天镜惯走江湖,于生死弥留之际见得多了,心知萦尘已是回光返照,命在顷刻。也不多说,掉头出门,解开驾辕马匹,骑马去请京中名医秦鹊。
凉秋八月的午后,阳光穿窗斜照。萦尘的脸颊竟有了一丝晕红,眼睛看着顾师言,柔声道:“顾训,你陪我说一会话吧?”顾师言使劲点头,泪落不止,这数月来他很少有单独和萦尘说话的时候。
萦尘眼神悠远,道:“公子,你可记得?年初我们四个人从柴桑摆渡过江,我问公子可曾游玩过眼前的庐山?公子说未曾登临。我说‘公子常年出外猎奇览胜,却对自己家乡的好风景错过,未知何故?’泉儿说家乡的山水日后机会多的是,随时可以去游玩。”
顾师言不住点头,却不明白萦尘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事?
萦尘轻轻叹息一声,道:“萦尘就好比那庐山,长年在公子眼前,公子却最容易把我忘掉。”
顾师言闻言大恸,道:“对不住对不住。”萦尘道:“公子,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不知为什么,突然就说起这事来了。”顾师言垂泪道:“萦尘,你要活下去,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
萦尘笑了笑,好似秋阳下一株白瓣黄蕊的菊花,美得令人心痛,又好像想起什么事来了,伸手到怀里摸索。顾师言问:“萦尘,你找什么?”萦尘不答,忽然脸现喜色,抽出手来,掌心握着一物,侧头对衣羽道:“衣羽小姐,你来。”衣羽怯怯近前。萦尘朝她伸出手,道:“来,这样东西交给你,你要——”
衣羽伸手来接,哪知萦尘的手突然垂下,一枚指环从她手里掉落在地。
萦尘死掉了。
指环是山萝给她的,现在她把指环留给衣羽。
云天镜请来的名医秦鹊在大门口听到里面悲声一片,便不肯进来,原路回去。云天镜赶去向杜瀚章报信。杜瀚章闻报如遭雷击,上马急急赶来,见顾师言抱着萦尘坐在地上,状若痴呆。杜瀚章跪倒在地,托起萦尘的头。萦尘嘴唇微微张开,眼睛已是紧紧闭上。
杜瀚章用拳头死命擂地,嘶声道:“萦尘,我喜欢你,以前我一直不敢说,现在我要说出来,可是你已经听不到!”杜瀚章无比悲伤。
萦尘的灵柩暂置于慈恩寺,待顾师言南归之日运回柴桑安葬。
八月十九日,杜瀚章带着戚山堂、卞虎等二十余人离京回川,顾师言与温庭筠、云天镜直送至曹家庙才依依而别。杜瀚章道:“顾训,明年清明我要来柴桑在萦尘坟头烧些纸钱,你不会见怪吧?”顾师言道:“一言为定!”
杜瀚章等人早已远走不见,顾师言却还迟迟不肯打马归去。江淹《别赋》开篇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又有“值秋雁兮飞日,当白露兮下时,怨复怨兮远山曲,去复去兮长河湄”之句。顾师言心中默诵,当此情景,能不伤感?
顾师言三人回到桃园湖畔住所,杜府留守的管家来报说郓王派来一个武弁告知真修静、蒋云裳俱被擒获,已然就地正法。
萦尘大仇得报,但顾师言心里没半点喜意。
天气一日凉似一日,伊婆婆已是卧床不起,顾师言、玉鬘和少女衣羽片刻不离地陪着她。少女衣羽这些日子也沉静了许多,不像初时那般天真嬉闹。这日伊婆婆精神稍好,故意让玉鬘陪衣羽出去,她对顾师言道:“顾训,她现在已经是真正的衣羽了,可以伴你终生,我的心事已了,也可放心去了。”顾师言拉着伊婆婆枯瘦的手掌,不知说什么才好。
严霜九月,长安不比柴桑,天气已然颇为寒冷。顾师言夜里也陪在伊婆婆身边,拿个矮凳坐在床边,实在困了就伏在床沿小睡一下。九月二十七之夜,北风低啸,顾师言在屋里生上炉火,坐在矮凳上看伊婆婆昏昏沉沉的样子,心中百感交集,思来想去,不觉伏在床沿睡去。
半夜里听得伊婆婆叫他:“顾训,你听,是不是下雪了?”
顾师言惊醒过来,见伊婆婆眼睛亮亮的对他说话,侧耳细听,听得有一种细微绵密的“簌簌”声,宏大深远,充溢于整个天地之间。顾师言开门去看,果见满地银白,漫天大雪纷纷而下。
寒风灌入屋内,顾师言忙关上门。伊婆婆道:“顾训,天冷了,你该加件夹袍了。”顾师言已有好几日没听到她说出这么清晰的话来了,想起封子期说过伊婆婆活不过今冬第一场雪的谶语,一种不祥之感无情地将他笼罩,走过去拉住伊婆婆的手,叫道:“衣羽。”
伊婆婆道:“好,最后叫我一次,我会牢牢记住的,我是衣羽,我心爱的人是顾训顾师言,无论刀山油锅、寒冰烈火,我都不会忘记,因为——我说过的,如果,有,来世,就——会来寻你,除非——没有。”说到后来,气息微弱,难以为继。
顾师言揪着自己的头发,呜咽失声。
玉鬘、少女衣羽、泉儿、温庭筠、云天镜都来到伊婆婆屋里。顾师言问衣羽那枚指环可在?
衣羽伸出左手,萦尘留给她的宝石指环就戴在她无名指上。顾师言道:“衣羽,你可以把指环送给婆婆吗?”衣羽说声“好”,当即褪下指环,递给顾师言。顾师言将指环戴在伊婆婆手指上,说道:“你来寻我的时候就带着这指环,我就知道是你。”
伊婆婆微微点头,含笑长逝。
顾师言欲哭无泪,一月之间,他所深爱的两个女子先后离他而去,但觉天地苍茫,人生无味。
遵照伊婆婆遗言,顾师言将她埋葬在灞陵原上,就在望月研一的墓旁。
大雪纷飞,山陵裹素,顾师言在墓前久久不忍离去。
日暮时分,顾师言等人回城,走到灞陵桥上时听得身后马蹄声急促,当下往旁边一让,就见两骑冲风冒雪,从桥上驰过。顾师言瞧二人背影有些眼熟,就见一人带住马,掉头过来,叫道:“是顾师言顾公子吗?”顾师言迎上前去,见是遣唐使官员山田。山田一眼看到顾师言身边的少女衣羽,大吃一惊。
顾师言淡淡一笑,问:“山田录事,讨回天皇的诏书了?”山田道:“是是是。”一边偷眼打量衣羽,试探道:“顾公子找回衣羽姑娘了?”顾师言道:“是,与贵国殿下所宠的羽姬很像是吗?”山田连连点头:“太像了太像了!”又道:“天皇陛下已下旨由藤原大人全权负责遣唐使事宜,源薰君殿下即便想带羽姬归国也是不可能了!”说罢,拱手作别,与小佐佐木复命去了。
伊婆婆既已安葬,顾师言在京中再无牵挂之事了,打点行装准备回乡,邀温庭筠、云天镜到柴桑共度新年。顾师言已决定今后老死乡里,裹足不出远门,于是向京中故交一一登门辞行。
十月初七,顾师言、云天镜、温庭筠、衣羽、玉鬘、泉儿六人,连同萦尘的灵柩,启程南下。令狐绹、郑颀、柴岳明、阎景实、郑颢和万寿公主都来送行。郓王府长史赶来道:“王爷本欲亲来给顾公子饯行的,无奈日本国遣唐使也是今日归国,是以不能前来,请顾公子见谅。”一面命跟来的差役将一份厚礼送上。顾师言谢过。
大雪连下了数日,今日始得放晴。顾师言与送行友人依依惜别,万寿公主泪眼汪汪道:“顾训,我生性喜聚不喜散,最怕与朋友分别了,觉得很难受,以后你一定还要进京来看望我们。”顾师言道:“公主重情义,是热闹人。郑颢兄,日后你们兄弟若放了外任,一定要带公主到柴桑寒舍做客。”
正说话间,一骑马的青年官员上前拱手道:“顾公子,可还识得在下否?”一面向令狐绹、郑颢等人寒暄问候。
顾师言听令狐绹称呼这青年官员“莫大人”,登时记起他便是今科状元莫宣卿,是在白马寺酒楼认识的,阿罗陀就是在那酒楼上痛殴鹘坊太监。
莫宣卿身后还有一个骑驴隐者,头戴高屋纱帽,身穿野服宽袍,上前向令狐绹长揖。令狐绹道:“下官无能,委屈先生了,先生今欲何往?”一面向顾师言介绍道:“这位是终南山隐士李远先生,是大诗人。”
顾师言认得李远,就是那日在白马寺酒楼与莫宣卿弈棋的那位隐士,赶忙施礼。李远道:“令狐大人抬爱,只是李某命该托迹山林,李某这次回余杭,绝迹不入京了,功名利禄之心,从此冰消。”向众人遍施一礼,骑驴踏雪,过灞陵桥。
顾师言见李远悒郁寡欢,问令狐绹何故?令狐绹道:“下官向皇上举荐李远先生为杭州刺史,皇上一听便道,‘这个李远,朕也知道,他有二句诗传诵一时,青山不厌千杯酒,白日惟消一局棋。这整日只知饮酒下棋的人如何用得!’革斥不用。”
万寿公主快人快语:“父皇现在看到下棋的人就烦,依我看父皇是不满顾训助漼哥夺权。”郑颢忙道:“万寿,不许胡说。”万寿公主撅嘴道:“就是嘛!”
顾师言怏怏,辞别令狐绹等人后又去灞陵原伊婆婆坟墓。顾师言命泉儿将楸玉棋枰取出,道:“此物不毁,流祸人间。”
一把火,将这移魂法器焚化在伊婆婆坟头。
一行人乘车策马上路,正遇见遣唐使车队浩浩荡荡过灞陵桥。一辆马车帘幕一掀,一女子探头出来叫道:“唐傻,唐傻!”顾师言见是藤原空婵,忙道:“恭祝藤原小姐归国平安。”
藤原空婵命马车停下,招手叫顾师言近前说话,顾师言不敢太靠近。藤原空婵薄怒道:“怕我吃了你?你这没良心的!”顾师言怕她胡言乱语起来,忙靠近车窗道:“藤原小姐还有何事?”
藤原空婵脸上忽现娇羞之色,附耳低声道:“唐傻,我怀孕了。”说罢,放下车帘,马车辚辚而去。
顾师言傻了。
源薰君和藤原良房骑马过来相见。顾师言定下心神,问藤原良房使团印节可曾寻回来?
藤原良房道:“有劳顾公子挂问,印节失而复得。妖僧吉备真备也已一命归西。”顾师言怅然,老僧吉备真备数次救他性命,无论如何,对他总是颇有恩义,当即合什念佛。
源薰君眼望衣羽,对顾师言道:“顾公子,你真是好本事,你寻回了衣羽,我失去了羽姬。”顾师言道:“世上本无羽姬,只有衣羽。”
源薰君一笑,不再置辩,却从马背上探身过来,低声道:“檀越别踩了老衲的脚。”说罢哈哈大笑,与藤原良房并骑而去。
源薰君最后说的这句话,是顾师言在松果山佛崖寺初次遇见吉备真备时,那老和尚在他背后说的,一字不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