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宪的两道法令纹跳了跳,眼中神光一现,刺得徐文长收住了话,他摇了摇头,叹道:“文长,你应该知道我现在的处境,我和小阁老在抗倭这件事上不是一条心,现在我们尚未撕破脸,可是今后我若是真的起大兵平定倭寇,那只怕小阁老就容不得我了,一定会想办法把我罢官调任的,我胡宗宪个人进退不足惜,只是这东南的平倭大业是我一世心血,不能因人废事,付之东流啊。”
“再说了,我胡宗宪背着这个严党的骂名已经有二十年了,即使不献这个祥瑞之物,也不可能有什么好名声。文长,只是要连累了你这位才子,陪我胡某共担这个骂名了。”说到这里,胡宗宪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地落寞,而语调也不像刚才那样气势十足,而是透出了一股英雄迟暮,壮志未酬的悲凉。
徐文长的眼中已经泪光闪闪,他激动地说道:“不,部堂,学生一定会尽自己所能,写下这篇文章,连同那只祥瑞,一起献给皇上,学生受部堂您的知遇之恩,无以为报,这点名声,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后人知道我们是全身心平定倭乱的人,此生足矣。”
胡宗宪的眼中也是泪光闪动,他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又恢复了刚才的严肃表情,说道:“文长,那这事就辛苦你了,狼土兵来援,义乌民间械斗,锦衣卫天狼来访,还有倭寇徐海一行神秘失踪,这几件事你怎么看?”
徐文长也擦干净了眼睛,沉吟了一下,说道:“狼土兵是广西一带的异民族土司兵,与我大明官军迥异,其人凶悍善战,轻生死,信鬼神,但是所部军纪败坏,听说这一路几千里而来,沿途也是一路掳掠。地方上的官员对其也是苦不堪言,只盼能早早将其礼送出境。”
“而这种客军的战斗力是否能强过倭寇,还有待观察,那广西狼土兵的首领乃是土司夫人瓦氏,由于其儿早死,其孙年纪尚幼,无法领兵作战,这才以妇人身份挂帅,领了一万狼土兵前来,我查阅了不少狼土兵的资料,这些人多以短刀藤牌为主,没有护甲,作战之时以七人为一小队,四人对敌,三人专割敌首,虽然喜欢抢掠百姓,但在战场上还是轻生重义的勇士,如果使用得当,应该还是可以给倭寇予以重创的。”
胡宗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狼土兵这件事,我也是思虑了很久,自隋唐以来,岭南两广一带的侗人和徭人蛮夷,一向就以强悍善战而闻名,有我大明一代,广西大藤峡的反叛就从未停息过,朝廷在那里也是剿抚并用,一百多年下来也不知道费了多少银两,死了多少将士,可那里仍是时叛时乱。”
“朝廷不得已,才诏命当地的土司,予以羁縻统治,授予他们象征性的朝廷官位,允许这些土司头人保留自己的部族武装,每年只需向朝廷缴纳象征性的贡赋即可,这便是狼土兵的由来,由于其部族武装的性质,所以国家历次征战,调用这些狼土兵,也都需要给予土司部族们巨额的军费和好处,他们才肯出征应战,这次,也不例外。”
徐文长微微一笑:“部堂大人,既然狼土兵难以驯服,又军纪败坏,一路掳掠,与土匪无异,大人又何以上书朝廷,千里迢迢地让他们从两广来援呢?”
胡宗宪叹了口气:“现在北方的军情紧急,朝廷又在削减我们东南之地的军费粮饷,上次宗礼将军率宁夏的九边精锐来援,本指望能靠他训练出两三万精锐可战之师,可惜宗将军出师未捷身先死,现在东南之地的卫所兵皆不可用,戚继光和俞大猷临时训练出来的那些绍兴兵和处州兵也非我们所要的精锐,另练新军,尚需时日,为今之计,也只有靠狼土兵这些远水来救我们眼前之火了。”
徐文长的眉头一皱:“部堂大人不是已经和汪直暗中和议了吗,又何必需要调狼土兵呢,学生以为狼土兵虽然凶悍善战,但所用的多是盾牌短刀,与倭寇的长刀相比,没有优势可言。”
胡宗宪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冷厉的神色,压低了声音:“我这一举动,也是想要一箭双雕,狼土兵不是朝廷的兵将,平素在两广一带也是横行不法,杀人越火,无所不为,朝廷的官员也是奈何他们不得,只是苦于大军征剿,耗时用饷,实在是不上算,所以只要他们不谋反,自立为王,朝廷也只能听之任之,可是时间一长,这些土司也会生出异心,当前我大明内外交困,难保这些岭南蛮夷们不会割据称王,生出反叛之心来。”
“而我们这样把狼土兵调来万里之外的浙江,与倭寇作战,无论是胜是败,狼土兵都会损失惨重,即使回去之后,也难复当年之勇,形不成对官府的优势了,等到时机成熟之时,便可趁机把他们的土地收回国家,设立郡县,直接统治。”
徐文长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说道:“部堂大人,这一招是不是太损了点,毕竟人家是真心来打倭寇的啊,于心何忍?”
胡宗宪冷冷地“哼”了一声:“真心打倭寇?若不是本官许以重利,给了他们斩一倭首十两银子的重赏,外加高过我大明卫所士兵十倍的军饷,他们肯来吗?所以我要的就是他们有命上战场,没命拿赏钱,这叫打死敌军平外患,打死狼兵平内患。”
徐文长无话可说,只能长叹一声,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胡宗宪的语气稍稍地缓和了一些:“文长,所谓慈不将兵,义不行贾,我胡宗宪既然在这个位置上,就得为国家,为全局着想,现在东南一带的大明官军不堪战,在训练出新军的这两年内,也只有靠狼土兵先顶着了,如果他们能平定倭寇当然好,我也愿意出这钱。”
“可是东南的形势,你我也清楚,倭寇已经势大,光靠这万余狼土兵,只能勉强维持战线,还无法彻底将之剿灭,但我们跟汪直这两年的讨价还价,也要以战绩作为筹码,要是打得太差,人家就会漫天要价,超过了我的总督权限,最后也只能一拍两散,所以眼前,我们也是非狼土兵不可的。”
徐文长点了点头,拱手行礼道:“部堂大人,狼土兵的一应军需与战备,学生自当做出账册,尽早供您过目。”
胡宗宪笑道:“打了胜仗后的战利品,放狼土兵们去分,只是有一点,倭寇劫去的我沿海百姓,被他们解救之后,要由我们官府安置,不可让他们也作为战利品进行买卖。对狼土兵的后勤保证要优先,不能让他们没吃没喝去抢本地百姓,那样估计御史又会上书弹劾我了。”
徐文长连连点头:“学生自当尽力办理。”
二人正说话间,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一个传令的兵士在帐外说道:“部堂大人,戚将军回来了,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两个陌生人,现在正在帐外候见。”
胡宗宪的眼睛一亮,说道:“请他们进来吧。”
很快,天狼便跟着戚继光,走进了大帐之中,他的眼睛一下子就落在了正襟危坐的胡宗宪身上,瞬间就感觉到了这名老者周身凛然的气势,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让他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有点像初见陆炳时那样。他咽了泡口水,正经地行了个礼:“锦衣卫副总指挥使天狼,见过胡部堂!”
胡宗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点了点头,仔细地打量了天狼两眼,最后目光落到了天狼的脸上,今天天狼换了一副面具,与白天跟徐文长酒楼相会时有所不同,徐文长一眼看去,略微有些意外,表情也一下子写在了脸上。
天狼意识到了徐文长的惊讶,笑道:“徐先生请勿惊讶,我们锦衣卫出来执行任务的时候,多要易容改扮,现在的天狼和白天先生所见的天狼,都是易容之后的脸,并非本来面目。”
徐文长“哦”了一声,不再吭声,他虽然见多识广,但易容术这种江湖上的玩意却是闻所未闻,今天也算是开了眼。
胡宗宪微微一笑:“久闻锦衣卫中的易容之术可以改变人的形状样貌,甚至可以变成女子而不为人所察觉,今天本官也算是开眼。天狼,你来我军营,负有圣命,有何想看想问的,尽管随意,本官当尽力所能及的方便。”
天狼转头看了一眼戚继光,说道:“卑职初来乍到,在那杭州城中颇感觉民风奢靡,不太像抗倭前线的样子,可是进了这军营之后,却是看到营中军令严整,井然有序,不愧是胡部堂练出来的精兵强将,卑职现在基本上可以放心了。”
“只是卑职有两个小小的要求,一是卑职的同伴,锦衣卫凤舞在执行任务时受了重伤,现在也无法入帐面见胡部堂,我们用大车把她带进了军营,还请胡部堂能派良医治疗,不胜感激。”
胡宗宪点了点头:“怪不得没见你的同伴,天狼,这杭州城中难道有倭寇吗,让你的同伴能伤成这样?你们为何不去锦衣卫的分部医治,而要找一家小客栈藏身求医呢?”
天狼正色道:“凤舞执行的乃是秘密任务,即使锦衣卫的杭州分部也不知道她人在杭州,执行任务的时候出了些意外,这才改变规定,找我求救,让胡部堂见笑了,我希望凤舞的事情不要走漏风声,以免影响我们的行动。”
胡宗宪转头对着徐文长说道:“文长,一会儿你把营中最好的医官带去给凤舞治伤,记住,此事千万要保密,不得走漏半点风声。等凤舞姑娘伤势稍好点之后,再把她转到杭州城中我的总督衙门里,由我夫人亲自照料。军中毕竟人多眼杂,明白了吗?”
徐文长郑重地回道:“学生一定尽力办理。”
天狼对胡宗宪又行了个礼:“感谢胡部堂的关照,这第二个要求嘛,就是卑职听说义乌那里有持续了数月的百姓械斗之事,刚才跟戚将军在客栈中一番长谈,卑职觉得那里值得一看,想要请胡部堂行个方便,准卑职义乌一行。”
胡宗宪的嘴角略抽了一下,但脸上仍然是不动声色,他对着戚继光说道:“戚将军,义乌那里的情况未明,你怎么就跟天狼提及此事了呢?”
戚继光跟胡宗宪一对眼儿,只见到胡宗宪的眼中精芒一闪,刺得他连忙低下了头,不知为何,胡宗宪虽为文官,但是气场却是十足,举手投足间不怒自威,戚继光,俞大猷这班名将在他面前也无不俯首贴耳,小心说话,现在胡宗宪当着天狼的面这样直问戚继光,语气中暗含责备,更是让他心惊肉跳,冷汗直冒。
戚继光拱手回道:“大帅,末将失言,跟天狼一见如故,言谈间无意提到此事,天狼认为这可能背后有倭寇的影子,所以想要前往一看。”
天狼也跟着说道:“胡部堂,卑职身负的使命中也有见到倭寇之后,临机行事这一条,当年卑职在查探山西白莲教一案时,见识过这些勾结外敌的内奸对国家,对百姓造成的巨大伤害,而东南这里民情复杂,被迁入内地的沿海民众不少都对倭寇心生同情,而怨恨朝廷,所以卑职想要跟戚将军一起亲眼看看当地的情况。”
胡宗宪点了点头:“义乌那里的械斗,已经持续了数月之久,而且现在还看不到有停息的趋势,只是那里真的只是普通百姓之间的打斗,天狼,你是武林高手,你觉得那里打斗的数万百姓都会是江湖人士吗?如果他们身具武功,又怎么可能打了这么久都没有分出胜负呢?”
天狼微微一笑:“卑职并不知道当地的情况,只想眼见为识,倭寇当然不可能大举闹事,但是派上十几名,数十名倭寇,混进百姓之中,煽动情绪,引发械斗,他们再混水摸鱼,暗中伤人,引得双方情绪激动,结下死仇,这中间官府若是处置不当,偏向一方,那另一方的百姓便有倒向倭寇的可能,白莲教的妖人们也就是这样和朝廷争夺民心,最后在山西坐大的,卑职认为,东南乃是朝廷重地,天下赋税之所在,绝不能出现山西那样的情况。”
胡宗宪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天狼果然心思缜密,一心为国,本官正是出于你这样的考虑,才命令义乌知县不许派人弹压,由他们自行解决,不过他们现在闹得太不像话了,已经打了三个多月,死人也有两千多,再不出兵弹压,只怕会引起民变了,天狼,你和戚将军就带上他新募集训练的三千绍兴兵,到义乌走一趟吧。”
天狼心中一动,问道:“胡部堂,这义乌斗殴之事的来龙去脉,可否见告?”
胡宗宪叹了口气,表情也变得沉重了不少:“此事还要从三个多月前说起,义乌境内多山,环境艰苦,民风强悍,即使过往的外地人,也不愿意多作停留,只是三个月前,路过义乌的邻近永康县盐商施文六,听说在义乌的八保山一带发现了银矿,于是心生贪念,回永康县召集了同族数百人,前往义乌强行挖矿,后来又从龙泉,景宁两地召了数千人,把整个八保山都圈了起来。”
“义乌本地的大族陈氏,族长名叫陈大成,为人孔武有力,有一身武艺,当过官军,后来退伍还乡,当了族长,听说这事之后就带着全族的男丁去和施文六理论,双方一言不和,大打出手,这仗也是越打越大。”
“开始只是几百村民间互殴,后来义乌的十里八乡,上百个村镇的男女老少一起上阵,那施文六为首的一帮永康商人也是在附近的州县里招人助战,听说还有一些江湖人士前来,这一打就打出了人命,现在是越闹越大,当地的县令也根本无法控制,多次向我求救,我也担心用兵弹压会激起民变,所以一直犹豫到现在,既然天狼愿意主动请缨走这一遭,那此事就全权委托你处理了。”
天狼心中渐渐有了数,听起来那义乌一方都是本地的百姓,而施文六招来的人里很可能混了倭寇,胡宗宪想必对此也是心知肚明,所以才迟迟不敢出兵弹压,现在自己来了,他正好把这个责任推到自己身上,还真是老奸巨滑。
但天狼也对那些义乌百姓更感兴趣了,这种群架中的组织力,能让数万百姓与混有倭寇和江湖人士的外乡人相持数月之久,实在是不可小觑,如果真的情况属实,那可都是当兵的好苗子,这些人保自己的家乡都如此尽力,如果晓以大义,投军报国,那一定可以成为国之利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