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狼的心猛地一沉,陆炳的声音对他来说太熟悉了,他转过了头,陆炳那张棱角分明,黑里透红的脸一下子映入了他的眼帘,而这会儿的他却穿着一身普通士兵的制服,完全没有把锦衣卫总指挥使的那身行头显出来。
天狼冷冷地说道:“陆大人,今天这么重要的场合,为何如此打扮,汪直已经招安,你不想过去看看这位老对手吗?”
陆炳不屑地“哼”了一声:“跟将死之人有什么好说的,天狼,跟我来。”说着他转身就走,很快就消失在了后面拥挤的人群中。
天狼咬了咬牙,他对着身边的一个副手交代了几句后,便跟着陆炳一路穿行,今天他的这身锦衣卫打扮外加那张冰冷的铁面具让普通的军士们对他避之唯恐不及,这也方便了他能在人群中一直跟着快步急走的陆炳。
出了港区后,一下子空旷了许多,众多的护卫军士再也不见,天狼的视线之内,只有陆炳在不紧不慢地走着,他一边跟在后面,一边想象着一会儿见面后的话语,这次他有太多的事要向陆炳问个明白,而明天这时候,自己还是否会穿着这身锦衣卫的官服,也将完全视这次谈话的结果而定。
陆炳一直在海边的沙滩上走着,一直走到一片空旷的海滩,只有潮水的声音还清晰可闻,而宁波港那热门拥护的码头已经在十里开外,他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子,一双锐利的眼睛中,神目如电,直刺天狼:“你可知道为何我要把你引来这里?”
天狼也停下了脚步,距离陆炳五尺左右,冷冷地回道:“陆大人,今天凤舞为何不来,我可是有些事情想跟她当面问个清楚。”
陆炳的话语平静中透着一股威严:“天狼,让你做什么,让谁见你,都是由我来安排的,凤舞这次任务完成得很好,现在她另有任务,我没必要让她在这个时候和你见面。”
天狼冷笑道:“你既然要把凤舞藏起来,我也没办法,不过至少你陆大人还是出现了,没有当缩头乌龟,你不觉得这次的双屿岛之行,有许多事情你需要给我一个解释吗?”
陆炳的脸色一沉:“天狼,你跟我说话越来越放肆了,锦衣卫的家规你都忘了吗?”
天狼哈哈一笑:“家规?家规的第一条就是说我们锦衣卫要忠君报国,保境安民,探查谋逆大事,对不对?”
陆炳点了点头:“自是如此,有什么不对的吗?”
天狼的眼中寒芒一闪:“那跟卖国奸贼严世藩联手,破坏招安汪直之事,这也是忠君报国的表现?陆炳,我这里不跟你计较你叫凤舞上岛探查,几乎坏了我性命和招安大事这件事,只说现在,你又跟严世藩搞到了一起,这算是怎么回事?”
陆炳冷冷地说道:“是谁告诉你这件事的?那个叫伊贺天长的女忍者?你可别忘了,她是严世藩找来的帮手,目的就是为了离间你我之间的关系,你宁可信她也不信我吗?!”
天狼愤怒地一摆手:“陆炳,我以前以为你至少是个有担当的男子汉,可没想到你对我也一直是欺骗和谎言,伊贺天长的来历身份,我已经非常清楚了,你不用在这事上再狡辩,难道你敢摸着良心说,你现在对严世藩的态度还是跟以前一样,希望要扳倒严党吗?”
陆炳的脸色微微一变,大概他没有想到天狼会这么信任伊贺天长,可是面对天狼那灼热的目光,他仍然平静地说道:“天狼,我也不骗你,皇上对严嵩父子的态度有变,已经和几个月前不一样,我们身为锦衣卫,自然是要执行皇上的旨意,不能再对严嵩父子,尤其是严世藩下手,现在国家内忧外患,我们做臣子的需要以和为贵。你明白吗?”
天狼冷笑一声:“这么说来,你就是现在和严世藩和解了,又重新跟他做了朋友,对不对?”
陆炳轻轻地叹了口气:“天狼,我知道你嫉恶如仇,我也不喜欢严世藩,可是圣意难违,我们做臣子的,首先要做的就是忠诚,以前皇上态度不定时,搜集严氏父子,乃至严党贪污不法的证据,就是我们作为锦衣卫的忠诚,而现在,听从皇上的旨意,与严党和解,这就是我们的忠诚,与对皇上,对国家的忠诚相比,我们个人的喜好不算什么。”
天狼哈哈一笑:“陆大人还真是好口才,说出这样的话还面不改色。请问你一句,严世藩难道现在做的事情,是于国有利的吗?他也如你一样遵从圣意,忠心为国吗?”
陆炳摇了摇头:“严世藩自然仍然是借着国家给他的权力给自己谋私利,只是现在蒙古已退,倭寇又已经被招抚,外患暂时得以平息,内部不能再出事,现在动严世藩,只会让他拼死反击,你也看到了,国家上下,从朝廷六部到地方,严党成员占了半壁江山,若是这些人都因为查办严党而出工不出力,那整个国家都无法运行。”
天狼冷冷地说道:“所以就因为严党势大,严世藩怎么折腾卖国,都是可以允许的了?这回他背着皇帝,不通过朝廷,私下里先是和汪直勾结,谈判,后来更是联合了岛津氏,陈思盼和佛郎机人,割地的割地,给钱的给钱,难道这些也是为国出力,难道皇帝也知道他做的这些事?”
陆炳叹了口气:“天狼,你有所不知,他这次跟这些人谈判言和,还真的是得到了皇上的许可,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改变态度。”
天狼的虎躯一震:“什么,皇帝知道他卖国的事?”
陆炳摇了摇头:“严世藩比你想象的要聪明,离京之前其实是和皇上说过,他有办法解决倭寇之患,你也知道,皇上最恨的是汪直这些大明的叛民,而非岛津氏和西洋人,所以就答应了严世藩,只要他有办法能消灭汪直,就可以向佛郎机人,甚至是岛津氏,作出某些让步。”
天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帝是怎么想的,宁可向倭人作出让步?”
陆炳点了点头:“皇上在我出行前其实就说过这件事了,他说倭人和西班牙人不过是外夷而已,并不知我大明虚实,若无内贼勾引带路,是不可能成气候的,即使一时能占几个小岛,最终也无法立足,最后只能退去,所以当务之急,是消灭掉汪直这个心腹大患。”
天狼咬了咬牙:“那陈思盼又是怎么回事,按严世藩的办法,就算能打倒汪直,又扶起一个陈思盼,他考虑的哪是国事,分明就是自己可以从中赚钱,汪直已经看出他的计划,不愿意与他合作,而是转向胡宗宪的正式招安,所以他才会找上陈思盼,若是在双屿岛上汪直愿意跟他合作,他哪里会走这一步?”
陆炳微微一笑:“天狼,所以我说你太低估了你的对手,严世藩在去双屿岛之前就已经和陈思盼,岛津氏,还有佛郎机人联系上了,不然就那几天时间,这么大规模的攻击行动,又要三方,甚至加上福建水师可以说是四方的势力同时行动,怎么可能成功呢?”
天狼的手心开始攥出汗来,陆炳所言非虚,这个问题自己一直没有考虑过,看来确实是低估了严世藩,但他仍然不太服气,说道:“若是严世藩一早就打定了联合这几方势力,要消灭汪直的主意,又怎么会亲自犯险上岛?若是他在岛上跟汪直达成了协议,还会攻击吗?”
陆炳点了点头,正色道:“天狼,其实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连环行动,严世藩上岛不是为了真的跟汪直谈判,而是趁机跟汪直的卫队接头,开出他们难以拒绝的条件,让这些人在最关键的时候内部反水,不然以双屿岛的防守实力,即使给几方联合突袭,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陷落。”
“而你的出使,也是我和严世藩一早商量好的一步棋,你是明着上岛招安,而严世藩则早早地在义乌布局,让徐海他们知道了你们之间的矛盾,于是严世藩上岛的动机就不会被他们怀疑,他也有充足的时间做这些收买倒戈的工作。”
天狼的拳头捏得骨节作响,沉声道:“这么说来,我从头到尾一直就是给你们在利用,就是你们的一枚棋子而已?”
陆炳的眼中闪过一丝愧疚的神色:“天狼,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也不好受,但是你的个性太刚烈,万万不可能跟严世藩联手合作,所以这个计划如果你知道的话,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参与,而你,恰恰就是整个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
“只有你在明处,严世藩看起来百般阻挠才会顺理成章,其实就连那个所谓的伊贺天长,你以为严世藩和我查不到她的底细吗?王翠翘这个秦淮名妓的出身来路,我们锦衣卫早就打探得一清二楚,连徐海来过几次兰贵坊和她暗中相会,我都可以告诉你,你以为严世藩把她带在身边,真的只是要去抓凤舞吗?她这是给徐海在演戏,让他放心,不再对他防备罢了。”
“而凤舞的所谓打探,也不过是在给汪直和徐海演戏而已,让他们把目光尽可能地从严世藩身上移开,真正地把严世藩当成一个只是和你天狼处处作对的人而已,这个计划进行得很成功,严世藩也正好可以在攻击的前几天离开双屿岛。”
天狼怒道:“原来一切都是你们精心策划好的,你们为了消灭汪直,不惜破坏胡宗宪的计划,还把我一个人扔在岛上,陆炳,你口口声声说如何看重我,就是这样想借陈思盼他们的手,来取我的性命吗?”
陆炳摇了摇头:“计划虽好,但还是赶不上变化,虽然我一再地跟严世藩言明,一定不能动你,但你在岛上仍然是为了凤舞强行出头,而那伊贺天长,又是我们无法控制的,最后你伤重在岛上,而我为了能救你的性命,甚至冒险潜入双屿岛,就是想在联军趁机攻岛的时候,能趁乱救你出来。”
“可是那伊贺天长留下的伤药的神效却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没想到你能这么快痊愈,并恢复了战斗力,我也没有想到汪直居然能在这样众叛亲离的条件下还能逃出来,当我看到你打退岛津义弘兄弟,跟着汪直他们一起下海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次的计划又因你而失败。”
天狼冷笑道:“陆大人,你现在是不是恨死了我,我又像以前破坏了你的青山绿水计划一下,再次把你这个天衣无缝的计划给搅了局。”
陆炳叹了口气:“说来说去,我还是低估了你天狼的能力,也低估了汪直的海战水平,更没有想到你居然可以用金牌调动卢镗的水师助他反攻陈思盼。一步错,步步错,这个计划,算是彻底地失败了。”
天狼的眼中神光一闪:“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可以通过招安的方式来解决汪直和徐海,你们却要费这么大的劲,兜如此大的一个圈子,难道把陈思盼扶上位后,就不会再成为朝廷的威胁吗?难道皇帝不知道倭人和西班牙人对我大明领土的野心吗?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陆炳紧紧地盯着天狼,沉声道:“为了什么?天狼你真的不知道吗?在皇上的眼里,陈思盼,日本人,西班牙人都不过是疥癣之患,而自立为王的汪直,才是他绝对无法容忍的,你如果坐了皇位,就会知道,你不可能容下一个挑战你君权的人!而打劫沿海,勾结倭人的罪行,跟这种自立的谋逆之行相比,根本算不了多大的事!”
天狼的脑子仿佛被一道雷打了一下,一下子大脑里所有的事情都理顺了过来,陆炳前后矛盾的举动,严世藩看似不合理的行为都得到了解释,原来皇帝容不下的,不是汪直团伙的倭寇行为,而是他自立为徽王,与自已分庭抗礼的行径。
天狼长叹一声,看着远处的码头,喃喃地说道:“这么说来,汪直这回是死定了,再无生理?”
陆炳冷冷地说道:“胡宗宪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他招安汪直最后还是要对他举起屠刀的,别看他现在跟汪直称兄道弟,好得像是能穿一条裤子,实际上接下来的连环杀招早已经准备好了,留着陈东,麻叶和上泉信之不杀,就是要这些人日后偷偷地召集自己的部属,然后突袭汪直和徐海,此所谓借刀杀人。”
天狼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们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全是背信弃义的小人!”
陆炳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如金铁相交:“天狼,你进锦衣卫也好几年了,为什么今天还这么天真,世上真的是非黑即白吗?只有小孩子才会说对错是非,成人只会对利益进行取舍。不管怎么说,这次你误打误撞,让汪直反过来消灭了陈思盼,然后再接受招安,这样也省了日后再去解决陈思盼的麻烦,也算是无心插柳之功。”
天狼的眉头一皱:“既然如此,为何不一开始就把汪直招安,还要费这么多周折,让他去打陈思盼,打西班牙人,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陆炳摆了摆手:“不一样,那时候汪直有双屿岛,实力强大,可以选择不和朝廷合作,甚至根本不接受招安,哪像现在,老巢被毁,藏宝尽被抢劫,无法压制住手下,这才向朝廷投降,若非如此,你觉得汪直会这么容易地上岸吗?”
天狼长叹一声,在这个棋局中,自己归根到底还是一枚棋子,任人摆布,即使自己的努力超出了陆炳的意料为,但最后的结局还是不变,他的心中顿时一片空白,一种幻灭的感觉从心中浮起:“陆炳,你既然利用了我,现在跟我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把真相这样血淋淋地揭开,还指望我以后会继续信你,跟你吗?”
陆炳摇了摇头:“天狼,我虽然利用了你,但有一点始终不变,我是真心地希望你能继我之后任锦衣卫总指挥使的,更希望你能帮我照顾凤舞一辈子,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冒险上岛去救你,难道我对你的看重,还有凤舞对你的情意,你也要怀疑吗?”
天狼的心都在剧烈地抖动着,他双眼圆睁,吼了起来:“陆炳,你听好了,我不想再当你的棋子,更不希罕你那劳什子总指挥使的位子,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既然和严世藩成了朋友,那就休怪我跟你翻脸!”他说着,眼中红光一闪,脸上的铁面具被强劲的气场震得碎成一块一块的,落到了地上,而人皮面具也四分五裂地挂在脸上,被海风一吹拂,散得到处都是。
冷冷的海风吹拂着天狼的头发,他的胸口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剧烈起伏,而已经充血的双眼则泛满了红丝,狠狠地瞪着陆炳,嘴里喷着粗气,而身上的红气一阵阵地闪现,若非当面的站的是陆炳,他早已经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