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楼船抵达码头前溜到岸上去,龙鹰对神都是识途老马,于指定地点位置留下暗记后,与符太到东市一间不起眼的食店大快朵颐,吃得兴高采烈。
符太赞叹道:“真美味!”
龙鹰道:“这世上除了蠢东西和坏东西外,还有很多好东西。”
符太将面汤喝至一滴不剩,看看店外,道:“太阳下山哩!在城市里,很难留神环境的变化,不知天日。”
龙鹰凑近他耳边道:“除了恨之外还有爱。哈哈!”
符太两眼上翻,道:“老哥今天的心情很好。”
龙鹰目光掠过店内的其他食客,耸肩道:“我是因能带你到神都这个花花世界来而高兴,只要你肯去品尝,对此人间世会有全新的体会,一切都是相对的,人生这条路虽然不好走。但悲欢离合总有其令人深刻难忘、引人入胜之处,视之为浮光掠影,过不留痕实在可惜,小弟见太少死过翻生,理该格外珍惜眼前所拥有的,不来个忘情投入,怎对得起自己。”
符太讶道:“你似乎再不担心我这个妖童会坏了你的大事。”
龙鹰道:“除非你在宫内放声高呼老子是谁,可以坏事到哪里去呢?人人等着我去救命,爱屋及乌下,会比荒原舞更能忍受你。”
符太没好气地道:“不要将我想得如此不堪,过去的十多天我一直在思考如何改变来配合你。哈!人的确须经历未试过的东西,才可使人生多姿多彩。”
龙鹰欣然道:“你肯这么的去想,小弟甚感欣慰。”
符太轻描淡写地道:“我想要那个柔夫人。”
龙鹰失声道:“什么?”
符太一副满不在乎的气人神情。
龙鹰道:“你见过她吗?”
符太道:“只闻其声而不见其人。但既能令香霸如此冷酷和见尽天下美女的人钟情,又是白清儿穷数十年之力挑选出来的女人,位列现时玉女宗前三甲的媚术高手,肯定色艺俱绝,诱人至极。告诉我,我猜中了吗?”
龙鹰道:“可是于玉女宗的美人儿来说,情场如战场再不适用,根本没有情场而只有战场。老子心肠好,不想你首次尝试爱情便碰壁而回,焦头烂额。”
符太道:“愈难到手愈可贵,将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最可使人心动,非是这般的一个女人,怎能惹得起我的兴趣。在这里我人生路不熟,只有赖你帮忙了。”
龙鹰呆瞪他好一会儿,长吁一口气道:“我开始感到你说的话有点道理了。不过坦白说,直至此刻我仍想不到任何办法,根本是无从入手。最大的问题是我们绝不可主动地去打听她,即使知道她居于何处仍不可登门造访。”
符太淡淡道:“你好像忘记老天爷了。”
龙鹰愕然道:“和老天爷有何关系?”
符太道:“如果不是小可汗布局杀你,我们绝不会坐上那条船,让我发现这么够味道的一个女人,只是她说话的声线、语调和内容,已将我迷倒。不论情场或战场,她亦是与我相埒的对手,她将是我投进人间世的首站。”
龙鹰挨往椅背,摸着连吃两碗卤肉面的肚皮,点头道:“太少是指和柔夫人是命中注定的哩!”
符太道:“正是如此。很多女人骤眼看去,确是美艳动人,可是新鲜感过后,会变得平平无奇。反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我会不时记起她独特的声音,那种像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神气,非常合我脾胃。未试过对男人动情的女人,一旦动起情来,会一发不可收拾。”
龙鹰道:“你视她如猎物远多于为爱情对象。”
符太道:“又是你说的,她只有战场嘛!怎可用一般爱情手段来对付她,这方面我会比你更行,因懂得必须无所不用其极。套句你老哥的话,‘真的爽透了’。”
龙鹰苦笑道:“念在你的痴心妄想,我会设法营造一个可让你接触她的机会。勿要追问,我现在仍想不到办法。”
符太兴致勃勃地道:“我直觉感到与她的缘分是天定的。我们何时入宫呢?”
龙鹰道:“就在天再亮的一刻,今晚我们找间神庙好好睡上一觉,其间我会到指定地点找东西,不用理会我,继续倒头大睡好在梦中去寻你的柔夫人。哈哈!太少竟会遇上令他动心的女人,说出来各兄弟肯定没有人相信。”
※※※
龙鹰偕符太连过星津桥、天津桥和黄道桥三桥,于熹微的晨光里,大摇大摆到达皇城正大门的端门。
昨夜起出胖公公置于指定地点的面具、太医和药童的官服,以及药囊等物后,两人装扮完立即到皇宫去。
符太藏起他的“长击”剑,戴上胖公公特别为他设计的帽子,确稍减他的霸邪之气,不过只是显露出来掩也掩不住的特殊气质,足使他非常触目,其与龙鹰只差寸许的高度,轩昂的气魄,像可透视人心的邪异目光,便没有人会忽略他。
龙鹰提醒他道:“记着,没有师父点头,你不可以插嘴说话。”
符太道:“师父好像尚未为小徒改名字?”
龙鹰道:“何用起名字?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你就是符太,符太就是你。谁晓得有你符太呢?师父会唤你做小符。”
符太哂道:“神又是师父,鬼也是师父,一切由师父凭空捏造。”
龙鹰道:“收敛点,到宫城哩!”想都没想过的,把门的羽林军全体肃立致敬。
荣公公不知从何处钻出来,施礼道:“小荣向太医和医佐请安问好,请两位大人登车驾。”
龙鹰用手肘撞了仍未知成了“医佐”的符太一记,着他一起过礼。
似乎“大周国宾”的威势,已由“丑神医”承继了。
※※※
马车从端门驶出,符太一如龙鹰当年的乡间小子入宫般,坐在后座处左顾右盼,看得眼射异芒,目不暇给。
荣公公把四叠又厚又重的册卷双手呈上龙鹰后,没作解释地转向医佐大人符太介绍皇城的建筑和历史,一点不为符太的霸邪气度所慑,态度热诚亲切,显然清楚符太的来龙去脉,视之为自家人。
龙鹰一头雾水的接过四卷厚家伙,将没列出名称书目的册卷放在腿上,翻开第一页,竟然图文并茂,字体固如流水行云,清劲有力,所画的人物肖像更是形神俱妙,如见其人,还列有身高体重,醒悟过来,此正为千黛的《行医实录》,详列她充当丑神医时曾看过的病症,假设龙鹰能完全记牢,等于将她的行医过程再经历一遍,不致在自己的行医上有大片的空白,遇上医过的人若如陌路人,露出破绽。
千黛想得周到,他则心叫好险,竟从没想过在这方面会出岔子,旋即被千黛的记述深深吸引,皆因千黛记录的不只是表面的遇合,还有她断症和诊治的心得,等于四大部医理秘籍,大补龙鹰这方面的不足。
龙鹰以他远超常人的速度一页一页的瞧下去,茫不知荣公公和符太在说什么,差点连身在何处都忘掉了。
到马车停下,他刚看毕一册医卷,抬头一看,原来已深进上阳宫内,心底里涌起浪子鸟倦知还般的滋味。
荣公公恭敬地道:“王太医和符医佐远道回来,请先回府休息,圣上会在早朝结束后召见太医。”
又压低声音道:“太医看过后,请一把火烧个干净。”
※※※
“世间竟有这样一个地方,难怪默啜朝思暮想的要到中土当皇帝,以百计的庞然巨物集中在一起,一座比一座更宏伟、更奢华,我们住的这间算是最不起眼,但仍比我在不管城的神庙大一点,陈设家具更不能相比。”
龙鹰正在看第三册,且快看毕,闻言道:“这里也是中土最危险和荒淫的地方,没有事可以常理去测度,住在这里的都不是正常的人,权位愈高,愈不正常。”
瞄一眼躺在对面长椅的符太,这小子仰望屋梁,双目闪着异芒。
他们的太医府位于观风殿西北,丽春殿后方,设于神和亭和洞元堂间的一片林木里,景色优美,是武曌为他这个丑神医新建的房舍,分三进,出奇地没有伺候的宫娥婢仆。
龙鹰继续低头细读,愈看愈快,愈看愈感其引人入胜之处,仿如身历其境,透过千黛惊人地细致,冷眼旁观下所见所闻的众生图卷,充盈生活的气息,符太坐将起来,道:“什么东西可令你看得这般入神?看得这么快……”
龙鹰随手取其中一卷,往他抛过去。
符太双手接着,立即揭卷细读,没再说话。
时间就这么的溜掉,到荣公公来唤他去见女帝,龙鹰大功告成,阅毕四卷,符太仍看得津津有味,不肯释手。
荣公公提醒道:“记得烧掉!”
符太微一颔首,算是答应了。
龙鹰道:“皇宫有皇宫的规矩,上阳宫更是皇宫里的皇宫,有着诸般禁忌,师父回来前最好留在这里。”
符太不耐烦地道:“师父放心,这是小徒曾看过的毒经里最深入也是最易明白的,没有藏头露尾,不细读几遍,怎都不会离此半步,师父请!”
荣公公失声道:“毒经!”
符太不再答他。
龙鹰扯着荣公公离开太医府。
荣公公道:“这是个非常特别的人,我第一眼看到他立即庆幸他不是自己的敌人,浑身诡异莫测之气,相格奇特,如此的一个人怎会安于药童之位,所以胖公公为他创造出‘医佐’之职。无论如何,他会成为各方打听查究的对象。”
龙鹰道:“保证查不到任何东西。事情愈离奇古怪,愈没有人怀疑我。我该去见胖公公吗?”两人安步当车,朝御书房的方向举步。
荣公公道:“公公在等太医到大宫监府陪他吃午膳。现时晓得太医回来了的就只有圣上、胖公公和上官大家。不过你既曾在端门现身,太医返回神都的事。该已传遍宫城。万爷前天回来哩!”
龙鹰大喜道:“万仞雨?”
荣公公道:“正是万爷,胖公公昨天早上和他说过话,太子殿下本力邀万爷在东宫落脚,却被他拒绝,现时住在一所客栈里,胖公公会安排太医与他碰头。”
龙鹰问道:“他的气色如何?”
荣公公道:“还是以前的样子,但神采飞扬,满面喜气。”
龙鹰叹道:“聂芳华肯定已为他再诞麟儿,聂大家有随他回京吗?”
荣公公道:“万爷只是孤身一人。”
龙鹰道:“他和韦妃的关系如何?”
荣公公赞叹道:“太医真明白太子殿下。听说韦妃对万爷礼遇甚隆,非常客气。当然哩!关中剑派一向拥护太子,双方自然关系良好。”
龙鹰问道:“谁人当上飞骑御卫的大统领?”
荣公公道:“仍在争持不下,太子那边的问题是太多人选,老张兄弟这边的问题却是没有适当人选,有些事不是圣上一句话可以压下去,现时暂由副统领马光暂代此位。”
龙鹰道:“将马光扶正不是解决了所有问题吗?”
荣公公苦笑道:“最怕是马光坐正后被太子党收买,我说老张兄弟方面没有合适人选,就是这个意思。”
龙鹰终于明白武曌现时的处境。
不论武曌曾如何不可一世,现在却等同“退气”,人人看的是未来,故知所选择。
一退一进,相去甚远。
荣公公道:“由于李显重登太子之位时日尚短,故宫城大致上风平浪静,可是随着时间过去,圣上又不肯定下让位之期,激流暗涌将日趋表面化,那时宫廷多事了。”
两人步入御花园。
龙鹰生出回到昔日美好时光的感觉,现在到御书房是要为武曌抄写《道心种魔大法》,只可惜逝去了的光阴永远不再回来,其时怎想到有今天的变化。
荣公公压低声音道:“太医现时在神都声誉极隆,更是唯一同时被圣上和太子宠信的人,所以太子那边会有很多人藉太医之口向圣上传话,探听圣上的心意。”
龙鹰倒没想及此点,哂道:“我这太医只懂埋首医药,其他事一概不知不理,谁能使得动我?”
荣公公道:“这个我是明白的。”
又传音道:“鹰爷真厉害,说得出办得到,现在太子党最顾忌的人是你,晓得你没几年不会回来,人人额手称庆,连续欢宴了三天。”
龙鹰立感心里很不舒服,忍不住问道:“张柬之也是如此吗?”
荣公公答道:“张相虽支持太子,却不属太子党,对太医当然有不同的看法。”
龙鹰好过了点儿,与荣公公望御书房的大门走过去,御卫们肃立致敬,显然人人知他是太医王庭经。
两人在门外立定。
荣公公道:“圣上正在书斋内,我在外面等候太医。”
龙鹰道:“不用候我,由我自行到大宫监府去,才较适合我太医的身份。”
荣公公点头应是。
龙鹰步上石阶,忽然间紧张起来,自己亦没法解释这种情绪。
武曌仍可保持自己离她时的心境吗?还是在让位予儿子的庞大压力下回复以前心狠手辣的情性,确是无从揣测。
唯一堪告慰者,是娇妻爱儿均远在高原,避开了宫内的风风雨雨。
收摄心神,晋入魔变之境。
御卫打开大门,让龙鹰进入御书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