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政治。
如论对错,二张万死不足辞其咎,偏是在现今的情势下,女帝不得不扶他们一把,不让他们崩颓。而在所有事发生的背后,处处隐现大江联的魔爪。
龙鹰沉声道:“当年与师姐订下的五年之约,为的是两件事,首先是稳定塞外的形势,另一就是让大江联内无辜的突厥妇孺,可安全返乡。现在首目标已告完成,默啜在未来几年内难掀波澜。‘南人北徙’亦在进行中,如一切顺利,该于明年春天大功告成,师弟将再没有负担。”
女帝凤目生辉的听着,道:“不论情况朝哪个方向发展,难以动摇‘南人北徙’分毫,因牵涉到韦武、二张和杨清仁的切身利益,看似脆弱,实则稳似泰山。”
接着凤目一黯,隐泛泪光,望上书房的屋梁,声音带点嘶哑地叹道:“千黛终肯接受朕的提议,让朕催发她仅余的力量。唉!朕虽有这个想法,却没法说出口,是她老人家主动提出。经过两昼夜的施为,到昨夜二更,终于成功为她延长寿元。现在她可以进些斋菜,还动手易容改装,今次她用的是特制的材料,连她自已亦没法回复本来面目,是她最后一次的易容改装。唉!”
胖公公接言道:“没人晓得千黛可撑多久,我们唯一可以做的,是尽快完成交接的过程。这是最坏的时间,不过我们并无选择。”
虽然晓得以千黛代女帝的事早晚发生,但当事到临头,仍然手足无措,难以接受。没有了武曌的大周朝,将变成什么样子呢?
女帝的情绪稳定下来,目光回到他身上,道:“以她老人家目前的状态,不可能处理日常的政务,当然可由公公代行,却非常不智,势陷公公于险境。”
胖公公道:“圣上将避入女观,专志修道,再不沾手朝政,亦没可能理会观外的任何事。公公只剩下一个任务,完成后其他的一切再与公公无干。”
女帝一双凤目重见生机,亮晶晶的,充盈对未来的憧憬和期待,语气平静,道:“我们现在说的,是最理想的情况,可是在现今诸党派各有思量的情况下,形势的发展,无从逆料。一切由朕掌控的情况,将一去不返。唉!朕担心国老,有很不祥的感觉,若要回来,国老早回来哩!”
龙鹰的心似给大铁锤重重敲一下,焦虑如火般灼烧他的脑袋。再次记起那天在牧场观畴楼醒来肉跳心惊,浑身虚虚荡荡,无有着力之处。他不是没有过女帝的想法,而是根本不敢去想,设法逃避。
胖公公的声音在他耳鼓内响起道:“七天前公公派了人全速赶往并州探看情况,该在几天内有消息。没告诉你,是怕影响你。”
武曌喝道:“邪帝!看着朕!”
龙鹰茫茫然的朝她瞧去,接触到她凤目射出来如若实质的精芒,一震下清醒过来。
女帝倏地转化,变回其不可一世、威凌天下之态,顾盼生威地道:“师姐现在身退却未功成,公公亦不得不远避他方,法明对权力名位兴致全消,圣门的荣辱,尽系于邪帝一身。不论何事,你必须坚强面对,否则师姐说不定大愿难圆,公公亦命运难测。邪帝谨记师姐之言,凡涉及朝廷斗争,绝不是个人或几个人的事,而是牵连广泛,祸及三族,诛连者数以千计,生死存亡下,不但没人情道理可言,且没人理会天理,‘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这番话由经历过朝廷内外逾六十年的激烈斗争,牢牢握紧权力,最后登上帝座的女帝,以过来人的身份说出来,特别撼动人心。
胖公公插言道:“今天的聚会,可视为圣门最后一个会议,从此圣门烟消云散,再不复存。”
接着加重语气地道:“邪帝必须振作起来,面对冷酷无情的现实。现在不是忧心国老的时候,而是考虑国老未能亲临的后果,缺少一个如他般能压场的人,情况极可能非如我们所料般的发展,如公公被褫夺权力,不能沾手千黛葬礼的安排,你师姐将难如所愿。”
龙鹰愕然朝女帝瞧去。
武曌平静地道:“只有在绝境里,心如死灰,方有可能悟通‘破碎虚空’此千古之秘。”
龙鹰道:“情况这般恶劣?”
胖公公道:“比你想的更恶劣,邪帝该比外面任何人更清楚,二张今次是自寻死路,神仙打救不了。就‘南人北徙’一事上,二张只是被扯线的木偶,愚不可及。假若台勒虚云确如你所形容般的智与天齐,他期待的时机刚正开始,故事情绝不止于两道奏章,正点子尚未登场,一旦发生,神都将永远回复不到以前的模样。”
龙鹰急喘几口气,再深吸,沉着地道:“师姐还可给师弟多少天?”
武曌斩钉截铁地道:“三天!”
看着龙鹰爬满脸的震骇之色,抱歉地道:“是朕和公公商量后可给出最长的时间了。可以做的事,朕做个十足。两道奏章,一道如朕刚才说般处理,另一道有关李重润的给朕当着众臣前撕掉,下令永不准提起,球赛一事,由朕亲口下令取消。退朝后,朕发另一谕旨,大赦天下,除徐敬业、李贞、李冲及其他反逆魁首外,罪无大小,均予赦免。”
胖公公怕他不明白,进一步解释道:“这个圣旨,是安抚人心的手段,等于将圣上临朝称制以来,所有冤假错案一律平反,此为国老的心愿。死者还其官爵,生者放归乡里。”
又道:“圣上恨不得将来俊臣煎皮拆骨,没法公开来做,就凭此旨褫夺其权,虚居其位。大部分案子多少与他有点关系,故他是首当其冲,二张也没法维护他。何况以二张的自私成性,岂肯为一个失去利用价值的人伤神。”
来俊臣是罪有应得,因高戬的事,太平第一个不放过他。虽知来俊臣受大江联摆布,但来俊臣本身好不到哪里去,而因自己曾接触他“善良”一面,目下听到他在劫难逃,心里难过是人之常情,被他害得家破人亡者,却极之痛快。
武曌续道:“对‘范轻舟’而言,神都亦成险地,师弟当然不惧任何人,却须考虑势力的消长。要完成的事已完成了,撤离神都乃明智之举。”
龙鹰双目魔芒遽盛,一字一字地道:“‘范轻舟’该退,‘龙鹰’须回。”
胖公公竖起拇指道:“鹰爷清醒哩!回复圣门邪帝的本色。”
女帝欣然道:“你若想不到,我们会提醒你,没有国老,天下间能镇着神都者,唯鹰爷一人。如果没有大江联在背后弄鬼,你回来是多此一举,可是有杨清仁、香霸之辈玩阴谋手段,例如趁乱对付公公,甚或千黛,鹰爷势与新朝成为死敌。此为借刀杀人,是在杨清仁能力范围内,不用和鹰爷正面对撼,已等于永远放逐鹰爷。还有符太,如事起时小符仍在宫内,将大劫难逃。”
龙鹰倒抽一口凉气,道:“听圣上和公公的说话,宫廷之变,似迫在眉睫之前。可是太子怎可能有这个胆量?”
胖公公道:“邪帝轻敌了,大江联筹备经年,怎可能止于两道奏章,观其来势,后者必然厉害至极,可将形势彻底扭转,剩瞧到此刻我们仍未知彼,纯凭过往的经验感觉到,知我们处在下风,且不晓得如何防备、无从反击。唯一可做的事,是作最坏的打算。”
武曌提醒道:“鹰爷返回神都,须及时行事,迟恐不及。”
龙鹰失声道:“竟严重至此?”
胖公公语重心长地道:“不独宫廷斗争,所有争斗均是如此,机会转眼即逝,错过可能永无翻身的机会,你想明白政治吗?当它是一场没有宣战的战争,其他一切,似异实同。”
女帝淡淡道:“邪帝想朕立即驱逐‘范轻舟’,还是‘范轻舟’自愿离开神都?”
龙鹰沉吟道:“两个做法都有点不妥当,如是驱逐,我以前的说话全变作吹牛皮,‘范轻舟’成了江湖骗子;自愿离开更没道理,若是怕了二张,那成立郡主队便是非常令人费解的不智之举,令‘范轻舟’的声誉一落千丈。”
胖公公道:“来个中间着墨又如何?以谣言的方式传扬开去,真中有假,假里藏真,黑白混淆,任‘范轻舟’这个当事人自圆其说,作出演绎。”
见龙鹰和女帝全瞧着他,泛起笑容道:“二张今早临朝前,在上阳宫观风门拦路向圣上哭诉,说东宫勾结外人,欺压他们,居心恶毒,要令他们在宫内无立足之地,哀求圣上为他们做主。”
女帝狠骂道:“蠢材!”
胖公公续道:“因此圣上在早朝后,派人到日安居将‘范轻舟’拿回来,问清楚来龙去脉、前因后果,看李显是否胆子忽然变大。另外一个原因是‘范轻舟’确是圣上委以重任的人,圣上须弄清楚情况,始可决定如何处置‘范轻舟’。”
女帝点头道:“公公的说法,解释了朕为何将‘范轻舟’召入宫来。”
胖公公道:“谣言就建于这个基础上,公公亲自去向二张传话,说‘范轻舟’挑拨二张与东宫的关系,以下犯上,本死罪难饶,但圣上念在‘范轻舟’智擒成都采花盗和打击大江联的事上,立下奇功,因而从宽发落,限令‘范轻舟’三天之内,自行离开神都。这个决定是最后的决定,任何人包括两个蠢材,不得异议。”
接着再道:“我还暗下警告他们,勿要惹‘范轻舟’,因‘范轻舟’负有重任,乃圣上倚仗的人。以上的说法,公公另寻渠道发放出去,不由二张主导。”
女帝皱眉道:“另寻渠道?”
女帝想不通,龙鹰更无从猜测。
胖公公道:“二张是没法守密的人,特别是于他们有利的事,忍不住口,即使他们忽然学乖了,潜伏在他们旗下的卧底,亦将消息泄露予杨清仁一方,令他们感受到‘范轻舟’的威胁力。但若是如此,是消息而非谣言,必须炮制另一个说法,混淆二张掌握到的消息。”
龙鹰不解道:“今次圣上亲自审问‘范轻舟’,事属机密,除非由‘范轻舟’泄露出去,谁晓得呢?”
胖公公道:“‘范轻舟’是第三条泄秘渠道。公公指的另一渠道是婉儿,在现今的情况下,宫内发生的每一件事,没一件是小事。圣上如此破例召一个平民到上阳宫御书房内,人人瞩目,武三思是其中之一,他比其他人有办法,可直接问婉儿。”
龙鹰担心地道:“婉儿愿合作吗?”
女帝淡淡道:“到她不愿意吗?若非师弟维护她,朕早将她处死。”
龙鹰心中一颤,忙道:“师姐手下留情。”
胖公公道:“婉儿由圣上亲自处理,不到她说不。就对婉儿说圣上对事情始末,清楚掌握,并对二张的自把自为,颇为不满,曾痛斥一顿。不过,姑念两人为圣上尽心尽力办事,又不想见太子和二张势成水火,遂饬令‘范轻舟’离开以平息这场风波,由婉儿负责监察。婉儿清楚‘范轻舟’为谁,当心知肚明是怎么一回事。”
武曌同意道:“好计!”
龙鹰听得心中佩服,两人不愧宫廷斗争高手里的高手,无有遗漏,一丝不苟,不容令人有起疑的破绽漏洞。
心中一动,道:“如能再加上在三年之内,不许‘范轻舟’踏足神都半步,会减去‘龙鹰’或‘丑神医’很多烦恼。”
武曌道:“就如邪帝所言。”
龙鹰叹一口气道:“公公怎么办呢?杨清仁一方已晓得我是邪帝,练成‘道心种魔大法’,倍添他们对圣上和公公身份的怀疑,如果宫中大乱,他们不会错过机会,事后根本不知道是谁干的。”
女帝道:“此正为你必须以‘龙鹰’的身份回来的原因。”
胖公公好整以暇地道:“想杀公公嘛!他们仍未够斤两。邪帝放心去吧!公公比任何人更长命。”
武曌同意道:“千黛一天仍在,没有人敢动公公半根寒毛,朕清楚显儿的性格,对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公公有一定的感情,不容人对付公公。情况紧急时,公公可避进女观来!哼!勿要逼朕大开杀戒。”
龙鹰心忖若事情发展到这个情况,过往的努力将尽付东流,忙道:“师弟尽快赶回来。”
女帝若有所思地道:“在到女观前,朕发出圣谕,将‘龙鹰’从高原召回来,因身体欠佳,有些事须当面说明,如此邪帝可名正言顺的返回神都。”
龙鹰道:“一来一回,至少半年的时间。”
胖公公道:“用上飞鸽传书,可省上一半时间。”
转向女帝道:“明空在想什么呢?”
女帝的眼神却向龙鹰投来,思索着道:“如果朕立即传位显儿,所有烦困,是否可迎刃而解?”
龙鹰心中一震,这么简单的办法,自己偏想不到。
以前他担心的,分别是平定塞外、送突厥妇孺返乡和让李隆基立稳阵脚,故此有五年之期。
现在只剩下送突厥妇孺的事未完成,但正密锣紧鼓地进行着,依女帝之言,没人可腰斩计划,如此五年之约,再无必要。
胖公公道:“际此斗争愈趋激烈之时,传位只可在三个情况下发生,方能生水到渠成之效。第一个情况,是国老无恙回来;第二个情况,是鹰爷返神都;第三个情况,是圣上病倒了。”
龙鹰精神大振,道:“这么说,岂非可在三天后任何一日正式退下去。”
女帝道:“这方面可由公公拿捏,等于保住了那两个蠢材的小命。”
胖公公摇首道:“张柬之绝不肯放过他们,却拿武三思没法。”
向龙鹰道:“半个时辰哩!邪帝不宜留此太久,公公会透过小符与你密切联系,人人晓得小符爱干什么干什么,不卖任何人的账。”
龙鹰感慨丛生,亦知不宜逗留,心情复杂的离开,结束了这个或许是女帝执政以来,影响最重大深远的圣门密会。
当他踏出御书房的一刻,中土圣门在名义和实质上,再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