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的天色逐渐亮了,看来不到中午就要转晴。
金寒窗暗想,如到中午还喝不上一口水,嗓子真要幸福的冒青烟了。
他最急取水,却被排除在外。
“有动手杀人的觉悟你就跟来,否则就在这等着。”
高行天一句话把他封在洞外。
“有水会替你取。”陆无归则抛下一句也入了洞窟。
还是小六人好!
金寒窗想到一路上陆无归的水都是让给了他,心中格外感激起来。对比高行天滴水不借的吝啬,金寒窗已经激动了。
小六这样的人,竟会被驱逐出家门。太令人惋惜了。
金寒窗坐在石上,扼腕而叹。
一声叹息,他就看到了一顶淡蓝色的小花。
小花并不起眼,平淡的不如它五彩缤纷的叶片。但此刻金寒窗眼中只有这朵小花,彷佛他一声叹息,小花就开在他的眼前。
因他叹息而开的花。
金寒窗对着小花入了神。
小六可以在蚂蚁窝做蚂蚁,而我呢?
我走的是一条绝路。
更可能是连累他人的绝路!
江湖之中,庙堂之内,都有家族的敌人。当初唐、金两家联姻就被各方所阻,没有人愿意两大名门因此结盟,身在名门望族看似富贵显耀,但关键的决定往往不是自身能够做主。甚至有些时候,这些亦不是一个家族能决定的。
总有人要插手,总有人要干涉。
现在自己沦为不赦之要犯,会不会有人借机对爷爷、外公下手?
不管怎么说,这次可真是让人捏到了把柄,他既痛恨着自己也厌恶世俗,金寒窗捏紧了拳头,恨恨道:“畜牲!”
“喂,你说谁是畜牲!”
清冽的女声响在金寒窗的头顶,一双黑色绣金鞋踱入金寒窗的眼帘。
洞窟幽暗,高行天与陆无归燃了火折,借着微光前行。走了一会儿就闻到了潮气,水声轰响不绝于耳。
灭了火,两人同时取出黑巾蒙面。
杀手蒙面主要为了掩藏身份,迷惑敌人。
现在二人蒙面是为了避毒,护住口鼻。前方风口,敌人若在水中下毒,风吹水沫正是迎面向,只要吸入就会中毒。
两人经验老到,不排除存在用毒高手的可能性。
十个江湖好汉七个死于大意,两个亡于巧合,剩下一个活下来靠的是运气。运气有天命,更要靠自己创造,小心谨慎是幸运产生的必要条件,只有你比对手更细致,幸运才会眷顾于你。
前方确是飞瀑。
二人已到了洞窟尽头。
这里没有毒,没有人,没有路!此处就像一口巨大深井,两个杀手身处深井的底部,他们以坐井之蛙的姿态仰头观天,只见四周绝壁入空,正前方一湍激流走到绝路,从数十丈高崖粉身碎骨的失足而下。飞瀑一头扎进底下的深潭,溅出苍烟如雨雾,其声近听似万鼓连绵,震人心魄。潭水不知深浅,水面波纹嶙峋,有一方青石突露在水面之上,正是潭心位置。
高行天沿着外围寻走。
陆无归则直到潭边。
潭水幽碧,可见几尾黑鱼徜徉游动。除了鱼,貌似还有细弱如虾的小生物在水中游荡。
鱼虾尚在,水中也应无毒。
陆无归俯下身体,取出装水竹筒。一路上他大量缺水,只论干渴,他比金寒窗尤甚。但陆无归习惯于忍耐干渴。次数久了,他知道身体干渴的范畴,并精于掌控。
杀手要先懂得控制身体,磨砺精神,才能夺取他人的性命。杀手的每一次出手都是蓄势而发,决定一个杀手优秀与否,通常不是看他出手多快、多准,而是看他事前的准备、蓄积以及判断。
能不能杀人,往往出手之前就决定了。
烈阳下蒸晒两天,连续跋涉三天,长途中只饮三口水,这对陆无归来说太小儿科了。他曾在大漠里十数天滴水未进,只靠找寻植物的根茎苟存下来。
生命就是忍耐,杀手是能忍耐到最后的人。
陆无归看见难得的水源,嘴角浮出一丝笑意。他用竹筒在潭中一划,取满一筒水。
水中的黑鱼似乎被惊到,快速游散了。
不过水底有几条逆势而动,浮窜而上。这几条黑影其形若鱼,但偏瘦,似飞鱼而非鱼。
鱼游虽快,但绝不可能有它这么快,黑影快得像闪电。
这绝不是鱼了,是鱼的话怎可能蹿出水面,直取人要害!
一瞬间,筒碎,水溅,血滴。
这一瞬,潭底飞出的三道暗器,首尾相连,皆取陆无归面门。发暗器的人手法已到化境,暗器先慢后快,初时扮作游鱼状麻痹敌人,在近水处才突然加速,锋芒毕露。
第一发暗器,陆无归躲避不开。
他把水筒缩在胸前一挡,半卸半蹭的格开了第一击。筒裂,陆无归霎时身形后仰、翻身,连环而至的第二道暗器掠过他的颔下,擦破了下巴上的皮肉。筒里水溅,第三发击空,贴着后翻的陆无归去如长虹,暗器削断一块笋状怪石,方才坠地。
陆无归向后一个跟斗,落地时剑已在手。
颔下血滴。
高行天拔刀出鞘,离陆无归约有两丈距离站定。
他没有冲围到潭边。
此处已是绝境,未到出手时机先守住出口。
敌人虽已出手,但还未现身。
他等着埋伏在潭底的敌人现身。
陆无归也在等待,敌人就在潭水之中,一击不中不会潜藏太久。
潭水起了变化,无数的气泡从潭底升了上来。须臾,水面震荡起来,继而翻涌,彷佛有人执了三昧真火在潭底灼烧,煮沸了一潭怒水。
陆无归低吼一声,“退!”
他倒掠而退,奔向洞口,而潭底的攻击已经来了。
潭水已经不是怒沸,而是炸开了锅。千万点银色薄光如过江鲫跃龙门而出,向着潭边四周无差别攒射!
陆无归发出警醒,高行天闪退入洞。漫天暗器成抛线攻击,扫不到洞窟的深处,高行天安然无恙。
洞口之外,陆无归愈行愈缓。他掠起时急,但到半途,暗器已经追至。陆无归剑舞如幕,边挡边退,速度就慢了下来,这一慢竟再也起不来速度。
暗器如同长了眼睛,从起初的乱射变成密集攻击陆无归一人。暗器片片薄如杏叶,看着轻盈如许,但威力惊人,一击不中竟能深没入土中。
暗器来的路径也不相同,就像一阵秋风扫着残叶,千百道方向,无数种归途,直射,曲射,绕射,抖射,折射,弹射,绝难预测其飞行轨迹。
隔着潭水的阻力还能击发如此水准的暗器,高行天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暗器压得陆无归几乎入不了洞。
陆无归退不能退,进不能进,即欲殊死一搏也难以知晓敌人的位置。潭底的暗器连绵不绝,彷佛永无止境。
高行天出了洞窟,他一晃而出,在陆无归身侧铺起一片坚决的刀光。陆无归顿觉压力大减。
两人联手相抗,暗器骤止,潭水趋静。
不过一小阵的攻击,地面竟积落了一层的暗器,初晴的微光映照,地面“杏叶”银光闪闪,真如天上仙树忧愁凋谢,叶洒凡间。
水中慢慢浮起一个青年。
他垂发,冷眉,星目,挺鼻,润唇。青年生的很漂亮,乍一眼看去,竟让人有种丽的感觉。
尤其是他在水中,更丽得如同一只出水芙蓉。
但他没有出水,顶多只露出了肩膀。
他的一双手在水下。
光到了水中会折射,从水中击发的暗器呢?
高行天警惕道:“唐门!?”
天下暗器,唐门第一。青年施展暗器的手法,除了唐门,天下再找不出五个人。
男子漱出一口清泉,答道:“唐表。”
高行天严声道:“你是唐表!?”
竟是“八琼”!
他面无波动,内心却是振动。
高行天猜到水中青年是唐门高手,但没料到竟是唐门的顶级战力,轻易不出的“八琼”。
唐门好手如云,其中八人最负盛名,他们是唐门的支柱,精英中的精英,八大高手并称为“棠而凰之,表里如意”,号称“八琼”。
其中之“表”即是“杏在天”唐表。
他绰号“杏在天”,一是他的暗器皆与杏有关。二来他发暗器的手法,是被称为“随杏所欲”的一门奇术,这门功法就在唐门也是独树一帜。
“随杏所欲”即指凡是能被他暗器穿透的物体,就是他能借上力的物体。
即算陷身水中、沙中、泥浆之中,他照样能激发凌厉的暗器,而且暗器会发得更加的诡谲、隐秘。
他在水中击发暗器,他就借上了水的力量。
唐表的暗器不光带着人力,更带着与自然的合力,他融合潭水之力击发的“随杏所欲”就让陆无归吃了苦头。
水中男子再次答道:“我是唐表。”他打量着陆无归滴血的下颔,清声道:“我再收两分力,折低一毫角度,你的下颔会开得更鲜艳。”
陆无归不屑的道:“你不远千里到此,就为留下这句遗愿?”
唐表啐道:“投之木瓜,报之琼瑶,我赠汝鲜花,汝却要取我性命,果然是杀手本性难移。”
陆无归冷道:“对于鲜花,我向来敬谢不敏。你身边那朵鲜花呢?”
他问的是那少女,陆无归知道不是那少女引诱,他与高行天不会这么快找到这处隐蔽水源,这是一个明显的设伏。
但唐表却反问:“什么鲜花?”
陆无归哂道:“你难道独自一人来摸鱼,洗澡?再不叫帮手出来,你就没这个机会了。”
“咬人的狗是不说话的,所以,你吸引我的注意力,他抓机会。”唐表嘴角轻轻牵动,一线笑意似是走在锋刃上的阳光,唐表喝道:“嘿,那刀手,你已经换了八种步法想出刀,但是你的八种步法没有一种可以一击斩到我,我劝你不要妄动。”
高行天不说话,他的回答是第九种姿势。他弓下身子,缓缓扛刀过头,刀与肩平。高行天摆出出这个架势,就意味着他要出“破茧”。
高行天与唐表有近四丈的距离。这不是刀能发挥优势的距离。
唐表仍皱起了眉毛。敌手一刀未发,刀势已起,只需要一小段垫步,凌厉的一刀就会来临。
在这之前若取不下高行天,就很危险。
唐表嗅到了危险的气味,可他无法全力应对高行天。
在他眼前的不是一个顶级杀手,而是两个。
还有陆无归的剑。
一柄总是在掩藏杀气的短剑,一个时刻在捕捉杀机的人。
唐表的注意力被高行天的杀气所吸引,陆无归就无声无息的侵进了一步。
一步三尺。陆无归几近到了潭边。
这是一个一触即发的距离。
水中芙蓉一样的男子不能再等,平衡到了极限。
他迅疾出手!
唐表第一次发瘦鱼一般的“杏枝”,第二次施展漫天的“杏叶”,这是他第三次出手。
出手依然是“杏枝”,只是前次是铁,这次是金。
两枚金枝!两道金光!
陆无归离得唐表极近,打他的一道金枝极快!他不能躲,来不及避,金光一起,陆无归撞上了金光。
他人剑合一,撞上金光。
没有别的选择,双方都快的来不及生出任何变化。
剑气清,金光耀。
一闪就撞上。
清气撞上金光,金光立时紊乱,被剑气剖散。陆无归穿枝而出,以大过小,不可思议!他这一剑锐不可当,金枝来势极凶,但撞上他的剑尖就成了四散的败竹。
陆无归去势不竭,直刺唐表,厉若惊鸿。
唐表的一记金枝阻不了他,另一记金枝已经折了回来。
他的两记金枝都是发向陆无归!一枝看似直击,却是幌子,另一枝看似袭取高行天,却是打陆无归的后心。
这折回来的一击才是真正的杀招!
陆无归纵剑一击,身形极快!背后绕击的暗器却更快!金光一折,不等呼啸就已追至。陆无归不及听声辩物,只见潭水中金光一流闪。他本能的反手一剑,正中金光。
金枝被格飞,唐表则如游鱼一闪,避过了陆无归。
两人刚刚擦过,高行天就到了,他追着唐表的破绽出刀。
即算唐表不与陆无归肉搏,也露了破绽。为了躲避陆无归的冲击,唐表紧急移动,这一动还是在水中,不可能没有破绽。
劈肩的一刀快如电,稳如山。
潭水虚荡,唐表无余地闪挪,更无借力的实物,可他竟能斜冲而起,看身法就像唐表把自己也当暗器使了,他化为一件飞射的暗器撞入飞瀑之中。
高行天一刀斩过,刀气激得表层的潭水两分。他失了唐表,像陆无归一样跌落潭中。
唐表隐在飞瀑之后,瀑如重纱。
两名杀手没有立刻追击。
匆忙进击,若唐表借飞瀑之力击发暗器就着实难当!
他们没有冲进去,唐表遁入瀑后也悄无声息。
水中难以借力,像唐表如发暗器一样把自己射出去的身法,恐怕天下没有几人会使,高行天、陆无归也不能。
二人慢慢游靠上潭中青石,飞瀑入潭,其声如雷。
‘折腰’刃上挂着一缕血丝正随着震耳的轰响缓缓而下,一枚银叶被高行天用内劲迫出体外,“杏叶”像一点鱼鳞游在水中,亦带着点血。
高行天一刀伤了唐表,唐表也瞬间还了他一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