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轿之人一刀斩了王巨,冷对场内局势。
他并不插手赵获等人与屠兰暮的缠斗,但缠斗立止,屠兰暮被围在圈中,面有怖色。他不介入叶东风的微妙局面,叶东风却感觉牵制他的持竿相士与美髯公有了动摇。
蓝轿之人也不管楚红玉是否是敌,他甚至都不看她一眼。
他就站在蓝轿、白轿之间。
白色圣洁,蓝色典雅。
两种冷色间,他是一种更为显贵的色调。
蓝轿之人红缨冠,白玉带,一身金色飞鱼服。华服上彩绣的飞鱼浮浪、游崖、过云、望空,表其显赫的履历,代其荣华的身份。他正从袖中拎出一帕丝巾轻拭宝刀,其动作优雅却透着淡淡倦恶,不知是厌烦了杀人,还是因王巨污了他的爱刀。
叶东风在马上略一颔首,恭声道:“品大人,卑职失职,劳您下轿。”
论官职,叶东风比蓝轿之人低了两阶,理应下马拜见。可他被趺坐的相士和叉腰的汉子所牵制,不能自如,只好如此。
品大人慨然道:“东风。”回应仅是短短两字,可这声音依然带着一股寂寞与豪迈,虽然厌倦了厮杀,但是身经百战的烙印是消不去的。
长街臃人散尽,寥寥几个胆大的躲在远处观望。如高行天、陆无归一般还躲在楼内的散客亦有不少,他们被老板吩咐一定要关紧门窗,若实在忍不住好奇,也只许开一个微小的缝隙观瞧。
逗留不去的看客中不乏江湖人士。其中稍有经验的从蓝轿之人的样貌、衣装,再加上叶东风对其的尊称,立时就想到了一个人。
大内逆鳞卫总长,御前正四品带刀行走,原武陵山庄总管,品无三!
此人名头实在是太响了,以至于一现身,连那趺坐相士和美髯汉子的神情都有些撼动。两人牵制了叶东风,可是一直没有出手。
此时,他们面上皆露出去留不决的神情。
两人甚至带有一丝悔意。
楚红玉把这些收在眼里。
那趺坐相士是恨愁帮掌门卢照台。美髯大汉是复梦派帮主尧汗田。此二人功力高深,是今天刺杀行动的强援,如果这两个人都撤走,今天之事将极为艰难,不再是“一家亲”能独立完成的任务。
因此,她必须出手,即使没有把握,也要给其他人创造一个机会。形势上已逼得楚红玉不得不出手,而时间上也不能再拖,大量的官兵恐怕顷刻将至,那时就遭了。
王巨的血仍在地面蜿蜒,他背上的药篓翻倒,其中的几十种可怕毒物都倾泻了出来。毒入新血,血立成毒。
地上浮尸几十具。毒血渗过前面的尸首,发出一阵噼兹的焦声,散出一股浓臭的异味,毒血内里混的毒物太多、太烈,已经成了销尸的厉药!
毒血开始渗入一处五人尸体扑叠的人堆。
楚红玉在这个时候起身。
眼前的轿子给了她莫大压力,楚红玉一直跪地不起,一半是因为不想动手杀伤平民,另一半是她赌顾铁心就在红轿中。
惨叫连天之时,白轿的反应最为明显,但红轿之中亦有一声微乎其微的叹息。
顾铁心并非必定在白轿中。即使品无三先护着白轿。即使红轿中人隐约透着一股高手风范,并不似凡人。
可谁又能保证品无三不是在故弄玄虚,谁又能否定顾铁心不是深藏不露之人呢!
楚红玉甫一起身,红轿轿帘竟无风自动。
这是警告。
楚红玉在这顶轿前跪了许久。她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女,任四周人流涌乱,听杀戮在耳。那一刻啊,她有一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恍然。
当时场中乱局一片,可是轿中人与她都在隐忍着。她不出手,那么他也无动静。她和轿中人竟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
微妙到只有她听到了轿中人的叹息。
那一声似乎也就是叹给她听的。
楚红玉在动摇。
平生第一次,她在抉择要不要出手!但从品无三现身就可知晓对方早有防范,这场刺杀行动已变得结局难料。
楚红玉的“红眉”就藏在状纸中,杀机森寒的链镖在状纸中美的妖艳,以致看上去像是一纸血书!
品无三一刀立威,在紧张的杀局之中划出了一丝平静。
这突来的平静让许多人内心都起了涟漪。
但这平静很短暂,短暂到如多思绪在众人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并来不及言说的时候,杀机便再起!
毒血侵入的尸堆“噼啵”乱响,忽然尸堆爆裂,散尸横飞。如火一样烈、刀一般厉的毒药一进尸堆,就像是点燃了一堆火药。
四散而飞的尸首上带着毒血。这血尸没人能说得清楚它有的毒性,恐怕王巨复生也道不清楚。
配毒不是越混就越毒,可是毒物一定是越杂越麻烦。这毒血中的毒物新混,还未相容相消,至少带着几十种毒劲。
不知多毒才是真毒!
连品无三也辟易了。飞溅的毒血大部分都是冲他来的。他一返身如穿花蝴蝶穿回了蓝轿之中。
尸堆底下窜出一个黑影。
他黑衣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蒙面人潜藏在尸堆底下一直寻机而动,如今机会终于来临。他用血毒逼退了品无三,直攻向白轿!
楚红玉也立时出手。
她在心中暗喝,放刀成佛,说得容易,可惜我只知落刀,不懂得如何放刀!
几乎瞬时,楚红玉和那蒙面人同时出手。
一杀白轿,一杀红轿。
无论顾铁心在那,均求搏杀之。
楚红玉的“红眉”从状纸中直射而出,像是千年之冤化血而飞。
红轿轿帘鼓胀,“红眉”尖镖直穿在轿帘上,却静住,似是被一物所抵。隔着轿帘两物相触,以“红眉”之锋锐沉厉竟破不开区区一帘!
“红眉”的气劲全被化掉,甚至连“红眉”器具本身的锋锐也被抵消了。
同时楚红玉感到一股巨力从链上传来。
山!
那是五岳压顶一般的沛然之力。
楚红玉这一击就像是接到了万年不陨的神山,所有攻势被对方所封,一切后手也被对方所压!
她料想轿帘之中藏着一个高手。但是没想到其人身手竟然高到了这个地步。
不敌!
她绝不是这个人的敌手!
李纯一呢,李纯一行不行?
想到这,楚红玉已经想不下去,她被这一股巨力反震出去,如不是“红眉”缠在她的双臂,这一击恐怕就要让她兵刃脱手。
这人绝对不可能是顾铁心,顾铁心如若会武,并且高到这个地步,那也太可怕了。
楚红玉身形震退,心神转系在白轿。事到如今只能依靠蒙面人去取白轿。
蒙面人还早楚红玉一线出手。
这一瞬,叶东风仍受卢照台、尧汗田所制,品无三则被血尸逼退轿中。以蒙面人的身手,楚红玉知道其他诸人皆不为虑,更何况赵获等人远被屠兰暮逼住,翠羽十八也倒地不起。
这是天赐良机。
成败在此一举。
然而楚红玉却看见蒙面人竟转向红轿而来!
他竟放弃了这绝佳机会!
蒙面人急掠向白轿,可他甫一接近就逆反而行,倒取红轿。他就像是撞上了一堵墙,发现此路不通后,瞬间回头。
为什么?
为什么会做出这个选择?
楚红玉不知。
她已震惊。
这个时候根本来不及沟通。
红轿轰碎。
红轿之人先化了楚红玉一飞链,然后瞬时就向蒙面人出手。他不再等待,主动攻击。
一股气劲澎湃而出,以致红轿瞬间爆迸!
那是一指。
红轿之内一人白发苍苍,斜向一指。
指风薨然、懵然、茫然、恍然。
沛然!
指如山行。
安然难憾,超然莫御。
这指劲宽宏又死寂,彷佛发指老人那眇然一目。
“须弥指!”
“居右禅!”
初见品无三,流光楼里的江湖看客就已经压制不住悸动之情,此时再见“独眼候”居右禅出现、出手,再也控制不住,纷纷失声。
指劲如山,蒙面人无路可走。他唯有拔剑。
金光一闪,那是一把黄金之剑!
高行天、陆无归心神一震。
“财气杀人”寇寿题!
他竟在这里!
寇寿题面对“须弥指”别无他法,只有硬抗!
居右禅的一指宽宏到封了他所有的走势、退路。寇寿题躲不开、退不走,一避让就会在这滔天指劲中倾覆。
寇寿题飞剑相迎。
他的所有气劲都渡在了剑上。
剑气!
剑气长空!
寇寿题全力施展的剑气却与寻常剑气不同。
和。
他的剑没有凌烈逼人之感,反而越是催发愈显出一种和气之象。
这是“和之剑”。
是剑气,更是一股和气。这股气不是与敌争锋,而是化干戈为玉帛,你是风儿我是尘土,你是云儿我化雨水。
就是这样的和气一剑对上了如山一指。
“和之剑”决上“须弥指”!
山!
何止是山,简直巨岳倾覆,指劲是五岳齐压顶一般的力道。
这样的劲力竟然是由一指发来的。
寇寿题内心震怖。
寇寿题的“和之剑”融力合力,可是面对“须弥指”也有无力可化之感。
这是沛然以致巍然的一指。
沛然是力,巍然是势。
寇寿题缓了、和了指上之力,却解不开那指上之势。
他胸口一闷,喉头一甜。被“须弥指”压向楚红玉方向。寇寿题接指时扭头看楼,他想出声示意,但是一口鲜血先涌了上来。
那楼是飞鸾楼。
同心街最高的两座楼,一是玉京楼,二是飞鸾楼。玉京楼五层,飞鸾楼四层。飞鸾楼正在流光楼旁边。
飞鸾四楼顶有一人飞掠而下。
那人一拳先击在自己胸口,再飞掠而下。
他的衣衫是蓝的,像是带着淡淡的天影。
他击胸一拳,像是捶心而叹的拷问。
居右禅与寇寿题一招相击,将近未尽之时,此人掠下,直取白轿。
品无三,居右禅相继现身,他却一无所惧。
“叹不由命”李纯一!
品无三出轿。
出刀。
他等的就是他。
他要博得就是他。
不等品无三刀起,李纯一一拳击在自己肩头,半空祭出的一指早出!
他随指喝道:“定!”
李纯一指风破空,这是预判的一指。
这是“焚花指”搭配上“捉影步”的一指。指劲正打在品无三被烈日烤出的影子上。
影子中指。
不过只是影子中了指,然而品无三一时之下立有难以举步的感觉。不仅如此,他胸口骤闷,好像那地上影子突然站起,当胸给了他一拳。
那一指只不过是点射在影子上,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以品无三心志之坚也瞬间迷惑。
李纯一要的就是这一瞬。
他料到品无三缩回轿子避毒是虚,等他出手是实。
品无三留足余力,连叶东风之困也不解,只准备单独对付他。
是以居右禅一出手就不再顾忌潜伏之人,立时把“一家亲”两个活跃战力寇寿题、楚红玉拖住、压住。
品无三与居右禅老谋深算,似乎不光算到他在,亦算到他何时出手。
饶是这般,李纯一也没有回避。
他不愿放弃这个唯一良机。
他只要让品无三捉不到他出手的刹那,即可。空中不能完整施展“捉影步”,但依旧可以借着“焚花指”打出“捉影步”的一些意效。
只要能阻上品无三一阻就够了!
品无三被他所阻。
品无三一时难提身形,却怒目一闪,瞬时反挫李纯一。其虎目之中两道厉芒竟似电般闪耀。
厉芒如刀夺目而出!?
眼刀!
李纯一顿时印堂发烫如遭热刃一割,神智为之眩。
这一刹之间,品无三迟滞,李纯一中了眼刀。
两人在霎那间隔空交了手,互拼之下难分伯仲,但一切都在李纯一的掌握之中。他依旧向着白桥横贯飞掠,品无三已经插不上手!
高行天与陆无归全神贯注。
李纯一的出击时刻恰到好处,如要出手,他二人也会选择这个时机,但是场中还有未定因素。
李纯一是埋伏在飞鸾楼。
白轿是停在飞鸾楼右侧的流光楼正对面。
白轿里人曾在人群甫乱、惨遭毒戮时探出一只手。这只恻隐之手伸在轿子的左侧,一现即没。以飞鸾楼的角度,李纯一能看到轿帘波动,但是他绝对观察不到这只手,就是流光楼内也少有人观察到这只手。
掀帘的手修长而无暇,却满蓄着刚劲的力道,那是近乎完美的一只手,好看而且实用,简直令人妒忌。
甫看之下,你会以为这是一个养尊处优之人的手,可是在高、陆二人眼里,只有先天不凡再加上后天的无限磨练才能造就出这样一只手。
瞥到这只手,高行天不由就想:如果这只手使刀,那一定是绝世的刀法!望见这只手,陆无归也升起古怪念头:倘教这只手使剑,也必定是无匹的剑法!
他二人此时更想,如果李纯一看到那只恻隐之手,会不会产生和自己一样的想法?会不会还选择出手?会不会还贸然临空扑杀白轿?
可惜,以李纯一在飞鸾楼的角度,他是看不到的。他只曾见白轿被“青蛛”所围。
所以李纯一的大部分心神都放在品无三身上,他没有过分注重白轿,依形势判断,白轿中人更中了“青蛛”毒。
李纯一阻品无三一招得手,却听一声响。
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到了一声响。
那是剑鸣!
发自白轿之中。
剑鸣微弱,却萦绕全场。
高行天听来凄厉,陆无归听来伤婉,栾照闻觉如一声美人吟,荡人心魄。
半空直击而下的李纯一却似听到一声佛吼!
一惊之下,他指力未尽就匆忙锁定白轿,白轿飞来一记剑斩!
剑斩透轿而出。
这一斩一定不是剑,剑没有那么长。这一记亦不像是剑气,剑气不可能如此凝练如实质。
那森长的匹练,已至。
李纯一本能的生出一种反应。
糟糕,要中剑!
这一剑无论出剑的时机(李纯一一招将近未尽、品无三眼刀未消),出剑的手法(近于实剑于剑气之间),出剑的技巧(轿中剑,毫无先兆),出剑的角度(正兜截了李纯一的来势),都无可挑剔。
这是浑然天成的一剑!
李纯一顿觉唯一的选择就是让身体的那一部位挨上这一剑。
李纯一身形一颤从白轿上方急掠而过,撞入玉荷楼与紫衣楼之间的窄巷。
李纯一中剑在白轿正上方。
白轿如雪,无血。
那该洒的热血,滴点皆无。
凌厉无匹的一斩从轿内破空而出,白轿却宛然如新,非但没有裂窟,简直一点破损都没有。
那一剑就像是幻觉。简直像是白轿在出剑而不是轿中人在出剑。
了无痕的一剑。
高行天、陆无归立时匆匆下楼。他们已经没有兴趣看剩下残局了。
白轿中人一剑定了乾坤。
楚红玉、寇寿题见李纯一坠入深巷,两人唯有遁逃。他们一动,就被居右禅截住。居右禅双手各出一指,楚红玉、寇寿题刚刚拔起的身形就像急降的风筝一样被点了下来。
他们要分头而行,却遭人围堵。不待楚红玉、寇寿题两人变色,卢照台、尧汗田就夹攻而至。
草随风动,何况心中精打细算的人。
刺杀顾铁心是一场危险赌博。卢照台、尧汗田只因压力巨大不得不来参加这个赌局,但来了,他们也不敢轻易下注,没有人输得起这场赌局。两人一上来只牵制叶东风,观察局势并不出手。他们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这条后路不光决定二人的生死并且牵连着各自身家数十口的性命,今日的安排说是“一家亲”核心人物齐至、还有隐秘强援待机,一切安排天衣无缝,可是杀可到现在为止,他们看清了形势。
能发那轿中一剑的剑客,当今之世恐怕找不出五个人来。
再加上品无三、居右禅,今日之事已绝无成功可能。
不成功则反咬!
两人意向立决,瞬时就对寇寿题、楚红玉出手。他们急需表明立场,只要把寇寿题、楚红玉二人拿下,胜过一切解释。
栾照见两人举动,脸色气得煞白,中暗骂靠不住的狗东西,他一脚踢翻了桌子。再望玉荷楼一眼,那一枚白子不知何时竟早不见。栾照脸色由白转青,“噔噔”下楼去了,他身后的史都、欧阳坚、巴峰、贾文不敢多言,急忙跟去。
却说那时中剑失衡撞入窄巷的李纯一。
他身上没有伤口,但浑身经脉涣散,遭到重创无疑。他凭借起始的一口长气撑落到掩蔽的窄巷,真气耗到了极限。
顾铁心根本就没有来。朝廷把目前能动用、借用、请动的人物几乎全派来了。三顶轿子竟坐着三个绝顶高手!
青州之事是谁泄露了秘密?
一时之间,李纯一想不到是那里走漏了风声,但一定是有人出卖了“一家亲”,隐隐之中一股悲怆涌上他心头。
杀不了顾铁心,再次失信于慈严。不可能得到他的信任和恩宠了。
命运予我何其不公!
他贴着墙壁想要起身,却发现前方诡异的显出一个人。品无三还未来得及追进陋巷,此人也不是朝廷布置的人手。
此人已近在眼前,李纯一一看之下认得这个人,血气激荡令他当场吐血。
眼前人文士打扮,衣饰整洁光润。他单手托着一副青色方正棋盘,盘上棋子未收,散布的几多黑子、白子显示出一番残局。文士面无表情,整个人单调乏味的像是一枚棋子,一枚一早就点在此地等待的棋子。
李纯一嘶声道:“你……”
他一字未完,那文士右手如电,遍封了他身上的要穴。
李纯一这一个“你”字虽未说完却带着无尽的愤懑。
“你”是说,竟是你。
“你”是说,你竟来了。
“你”是说,你竟来了,为何却不出手!
品无三紧急追入窄巷,不见人踪。巷内乃青楼隐秘污陋之处,四通八达。他短程搜寻了一段花街柳巷,除了看到几处不该看到的,想找的人是早已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