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丘陵连绵跌宕数百里,其间山幽水静,林木广袤,丘陵中心区域的大片原始森林名唤黑森林,这里常年没有人踪,古木参天,野兽结群,多少年的腐叶烂枝覆盖地表,形成一层松软的土壤层,脚踩在上面发出沙软的响声,像是大地发出的朽败音符。
夜里无风无雨,赶路少年手中却持着一把伞。
漆黑的伞,黑得像是隐秘的宝藏。
少年孤身一人,默默行进着,天上有星辰指路,但这抵不过心中的仇恨牵引。
金寒窗改变了许多。
他整个人变得瘦削,他的性格变得沉默寡言,他每闭上眼睛,脑海中就闪回出唐表倒下的一幕。
心痛什么感觉?
心痛是麻木不仁,是连痛也喊不出的茫然。
一路上,金寒窗有空就研究机关,琢磨武功,他在尽一切方法变强。他从来这般渴望变得强大。他追悔起那些浪费的好时光,如果把那些时光串联起来,一心磨练,他是否能跟上父兄的脚步呢?
溪水淙淙,蜿蜒流淌,如光阴一样无法挽回,如人生轨迹一般难以勾画。金寒窗逆溪而上,远处两双幽冥绿光游移不定,一直跟着少年。金寒窗与高行天、陆无归分开不久,这两头兽就缀在他后面,跟了足有十几里的路程。一个习武少年当然不会怕这两头恶狼,金寒窗倒把两头狼当做了另类的监视信号,野兽的直觉不是凡人能够比拟的。
微弱的凄鸣,虽然微弱,但却穿透了寂静的夜幕。绿色的幽火熄灭了。
金寒窗迟疑了一下,没有逃走。他转回身,谨慎的看着溪流的下游。他望见一个人影渐渐清晰,那是一名老者,其人身背十字大剑,脚步苍劲有力,直逼而来。
那是有光殿长老雷沁,名列长老团序位第五,一个在有光殿位高权重的大人物。
说到有光殿,他其实是个不太入世的门派。江湖知其强不知其深,对它缺乏了解,而它亦不鼓励门下年轻俊杰到江湖上云游历练。每年只有一两个杰出弟子能够得到踏足江湖的机会。这些放出去的弟子都是能独当一面的栋梁之才,极少陨落。江湖中,凡是报出有光殿名号的没有一个弱手。“荆棘侠”苏几度被誉为有光殿近十年难得一见的后起之秀,此子武功高超,行事果决,颇有大将风度,长老团早列其为重点吸纳对象。如果苏几度成功进入长老团,那他会是有光殿长老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这本是顺其自然的事情,但是这一天却永远不会到来了。
因为苏几度死了。
他丧在从蚂蚁窝复出的高行天手上。
此事发生时,雷沁本在闭关清修,得闻这个消息后,他第一时间破关而出,直接请示了殿主,负剑来寻高行天。
殿内希望之星被人残杀,若不讨个说法,有光殿还怎么在江湖上立足!
雷沁如此想,亦是如此做。
他首先找到苏几度游历时交好的几名侠少,没有温情的问询,雷沁摆出的是酷刑逼迫。他要的是有用的信息,而不是悲凉的寒暄。事实证明,正是这几人谋算了苏几度。起因无非是苏几度恋上了一名女子,二人相见恨晚,不能自拔。
爱恋本是人世间最美丽的一种情感,但误的是这名女子早有所属。她是侠少中一人的嫂嫂。更误的是这名侠少亦思慕着他的嫂嫂。
然后雷沁没有听下去。
雷沁杀光了所有人,包括那女子。
月光下,雷沁发色花白,罗刹鬼一般的皱纹溢满整张脸庞,他昂首看月,嗓音沙哑说道:“我有一个视为子侄的后辈,他叫苏几度,年纪和你差不多,度儿的见识,性情,天资甚至样貌都是一等一的好,比你好,比同龄之辈都好,如果他能活到今天就好了。可惜,可惜他还是太过纯真了,不懂人心是多么的险恶丑陋。他死之后,老夫终于承认天妒英才这一说法。金家的小子,所以我不介意让金家也尝尝这种滋味。何况你截杀朝廷命官,犯的是不赦之罪,朱崖更有令拿你,我斩了你,金月游无话可说。我只问你一句话,姓高的在那里?”
金寒窗感受到了威胁的意味,但是他面不改色道:“抱歉,我不喜欢你问话的方式,另外不知道的事情我也答不上来,我们早已分开。”
雷沁面上年轮一般的皱纹波动起来。他森然道:“年轻人,斩了你的四肢,把你变成一个蚕蛹的时候,你会哭着求着告诉我的。”
金寒窗气愤道:“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和高行天非亲非故,他去了那里,我如何知晓?”
雷沁深看他一会儿,哑声道:“谎言。”
“你!既然说什么你都不相信,那就刀剑下见个真章,拔你的剑吧。”金寒窗放弃解释,有些道理要放在拳头后面,他释放出了弱者的挑衅。
“不逃?”雷沁问着,探手向后,握住了大剑的剑柄,缓缓拔出了凶剑。
这把剑一出鞘,就散发出浓烈的血腥之气。大剑剑镡延伸极长,使剑呈现十字型的外观,月光照映宽阔的剑身,朦胧夜色里似乎能看见剑上的道道血痕,经久不散的血痕一道就是一场屠杀的印记,这把剑已经不知斩过多少人,就是雷沁也不记得了。他也根本不需要记住这些东西。
温暖的夏夜,金寒窗感受到隆冬的寒意,他的身体僵硬的像一块木头,这是被强大气机锁定的结果。
雷沁的凶剑简直令人如芒在背。
金寒窗面对大敌脚踩连环步,横伞于胸,立掌虚印于前,摆了个防御的起手式。
“逃啊,鼠辈,你为什么不逃,逃到你们设下的陷阱也好,我知道高行天没有走远的。”雷沁踏前一步。
“我为什么要……”金寒窗一个“逃”字没有发出口,只觉劲风扑面,对面一剑已经斩了下来。金寒窗瞬间撑开锦瑟伞,雷沁大剑正劈在膨胀的伞面。“咝”的一声,锦瑟伞发出泄气皮球一般的响声,绷紧的伞面像是枯萎的花朵迅速憋皱下去,伞骨处的机关“咔嚓”断裂了。
雷沁本想一招就卸下金寒窗一条手臂,然而少年竟能挡住他的十字剑,这令他颇感意外。
锦瑟伞的主体是一把伸缩自如的伞枪,此外它还配了可以弹射伞骨的机关。青州一战,锦瑟伞耗损得不轻。金寒窗闲来无事就修补加强锦瑟伞的诸般功能。考虑到锦瑟伞的伞面乃是乌金丝织造,非常坚韧,他便通过改装机关,使伞面也具备了护盾的功能。如此一来,金寒窗仗着锦瑟伞进可攻退可守,少年自认战力上了一个台阶,那知今夜遇到雷沁,一击下来,机关损毁。
雷沁愈发逼近,老者面上的千百条皱纹一起跃动着,完全掩去了真实面貌,只能看到暗黑的一张人脸。
金寒窗紧紧扣住锦瑟伞发射伞枪的机关,全神贯注,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雷沁。
他没准备逃,因为偶然所获的一口箱子,三人各奔东西。
他就是想也逃不走,雷沁的剑意压得他难以喘息,根本没有逃脱的机会。而且即算今天侥幸逃脱,日后呢?
莫愁前路无追击,天下谁人不识君。
这就是金寒窗悲摧的现状。以前藏身蚂蚁窝,金寒窗还感受不到武陵山庄的强权。可是从青州到西北,自打行踪暴露,他深深明白了朱崖一言九鼎,领袖中原的影响力。朱崖只不过传了一句话,“此人应法办。”仅此而已。可是一句话下来,江湖震荡,捉拿他的人难以计数,就连眼前高行天的仇家都不想放过他。根本无法跟武陵山庄抗衡的。他不行,家族也不行。金家加上唐门也不行。众所周知,武陵山庄奠定新朝根基,开启一个时代,这是一个何等神圣的存在。武陵山庄一句话便将他打进黑暗之中,永难翻身。他在蚂蚁窝能躲过一时,但他却不能一辈子躲在阴暗的蚂蚁窝,那样只能让家人抬不起头。
他拼了。
如果没有未来,那就杀出一个未来。
金寒窗手指勾动,启动机关。锦瑟伞登时激射出四根伞骨。伞骨交错,直奔敌手要害。四步不到的距离,毫无预兆的杀招。雷沁亦没有料到,但是他做出了最合理的反应,雷沁倏然一侧身,微翻手腕,立剑于身前。三根伞骨擦身而过,一根伞骨撞在剑身,亮起刺溜的一道火花,弹飞了出去。防住金寒窗的偷袭,雷沁单手挥动,便是横空一记怒斩。
“嘭”的一声,金寒窗双手执锦瑟伞两头,勉强以伞骨架住了这一击。少年反应神速,但是他依旧抵不住雷沁的凶戾剑势,整个人被一剑扫飞,跌进溪流。灌了两大口溪水,金寒窗才咬牙站起来,锦瑟伞的框架倒是无碍,强烈的痛楚却令他怀疑骨头断了。
雷沁立在岸边,黑暗的脸像是揉烂了的泼墨宣纸,他哑声道:“你连出卖一个杀手都做不到,稚嫩的不应该活下去。”
金寒窗痛的咳出声来,道:“我不知道他去了那里。这句话我不想说第三遍。”
雷沁亦不再问,对于金寒窗的话语他不需要做真假判断。让一个人说实话,他有太多手段,非常容易,困难的只是问过之后那人是否还能保持完整的人形。
此时,林间忽然亮起了灯火。
一十二盏。
十二个人挑着十二盏灯笼从四面围拢过来,他们衣装不一,男女有别,年龄悬殊,但统一的是灯笼上都描着一只展翅鹏鸟。
昏黄的灯火,快要燃烧起来的鹏。
金鹏帮十二金鹏使。
他们一出现就流露出控制局势的意味,每一个人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戒状态,悄然占据了最有利的地势与方位。
雷沁则仿佛没有见到这十二个人,他也似乎没有感受到十二金鹏使的牵制意味,仍向金寒窗逼去。
溪流上方有两名金鹏使,从他们的身后走出一名金衣男子,正是金鹏帮帮主展飞鹏。灯火的光晕涂上他手中的折扇,摇动的折扇像是化成了一片飞翔的鹏羽,展鹏飞朗声道:“雷长老,你杀气太盛了,朱崖说要擒拿,可没说擒杀啊,你消消火气,金寒窗不如交给在下处理吧。”
雷沁顿住了脚步,但是没有吱声。
展飞鹏继续言道:“人交给我,话由我来问。展某保证给你问出高行天的下落,同时金鹏帮全力相助雷长老诛灭高行天。”
雷沁依旧没有吱声。
展飞鹏脸色一沉。暗忖此人果然是个疯子,不能以言语沟通,认定的事情九龙二虎也拉不回来,这家伙在仙人岩和娄冬风斗,在黑森林又要斗吗?真要争起来,展飞鹏心里却是一点底儿都没有,他知雷沁疯则疯矣,战力确是强横无比,他算上临时召集的十二金鹏使,恐怕也没有什么胜算。掂量几遍,展飞鹏再挤出一丝笑容,道:“雷长老有什么不满意的,明说,请划下条道来。”
雷沁吐出几个字,道:“你在旁边看着就好。”
“杀鸡焉用牛刀,问个话不用雷长老亲自上阵吧。”这次展飞鹏真变了脸色,在旁边看着?在旁边看着金寒窗就废了。他可是跟大罗教拍了胸脯,说带回这个金家三公子。如果金寒窗缺胳膊少腿,抑或死了,大罗教还怎么利用这枚棋子拉拢金家。
雷沁用他沙哑的声音缓缓道:“高行天是我的猎物,私仇。金家小子也是我的猎物,公办。他落在我手上,想杀想问,任凭我心。我让你站在一边看着,已给你面子,你还不情愿?”
展飞鹏强笑道:“雷沁,你想杀的是姓高的蚂蚁,拉上金家三少没什么意思啊。”
雷沁意外道:“原来你是想保这小子。朱崖的旨意,你敢违抗,胆子不小么。”
展飞鹏收了笑容,被人指着脸还笑那就太虚伪了,他作色道:“我可没说保他。雷沁,这可是在西北,不要胡说八道。”
“西北?你不过大罗教门下走狗,你能代表山上宫说话吗?老子想干的事,你个不入流的也想干预!”雷沁毫不客气,仗剑直向金寒窗。
展飞鹏脾气再好,此时也气炸了肝肺,怒喝道:“拿下金寒窗,解决这个疯子。”
十二金鹏使立刻有三人隔在了雷沁与金寒窗中间。另有三人扑击金寒窗,剩下的人手一起围攻雷沁。
雷沁挽起大剑,踏进溪流。
挡在他面前的是三个男子,三人一老,一中,一青。老者持棒,中年执短钺,青年握叉。三人面对雷沁,夷然无惧,他们踏着一致的步调攻了上去。老者棒喝一击,砸向雷沁天灵盖。中年居左,手中钺横斩雷沁腰腹。青年伏身,手中叉扎向雷沁脚踝。三人的配合只有一个意图,就是逼退雷沁,他们的招式不难破解,只要雷沁后撤,避开就行了。如果雷沁不退,那么他们三人拼掉一两条命,亦要重创雷沁。能够做到这一步,不是他们多么忠诚于金鹏帮,多么拜服展飞鹏,这是一种江湖觉悟。当你遇上一个大敌,你就会有这种觉悟。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