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铃的瞳孔里只看到一点飞星流火急速接近
而此时的天幕上,虽不说是万箭齐发的壮观景象,但是起码也有百十点火矢正在华丽的坠下。火矢群先是密集升空,然后划出松散的轨迹,这些火矢明显采用了一弓多矢的射击方式,它们没有直接针对谁,却向所有人发出强烈的警戒讯号。
过了河的田中道与杨仪望着芦苇与杂草并生的草丛,面色肃然,但是想在野莽的草丛、阔瀚的芦苇中找出潜伏的射手谈何容易。萧衍困意未消,更是懒得注意这种突变,低头哈欠连天,足尖有意无意的轻碾着脚下的野草地。
郑翠娥则仰头看着漫天火矢,本来没有立即行动的意思。不过当骆铃避过的那一支火矢竟然点亮了河流的时候,她还是扭头一瞥,正巧对方的目光也扫视过来,女儿家甜婉的面容隐有煞气,冷冷的和无量海青年对了一眼,蓦然掠出。
刹那间,黑暗河流诡异的抛起一朵紫蓝色的浪花,顷刻又有多发火箭射入河中,寂寂中轰然一声,整条河像是易燃的画帛猛烈的烧灼起来。
紫火流炎爆起的瞬间,黑暗退散,蔡书鱼傻了眼,不可置信的瞅着眼前的异象。火光亦映亮了楚项舞古铜色的面容,青年处变不惊的微笑着,然而望向郑翠娥的眼睛却是无情无常。
避过火矢的骆铃一脚淌进燃烧的河流,她虽然准确踏中了礁石,但是依然慌张了些,无法及时提足气,这就导致她的再次起跃勉强了许多,很可能无法准确跃至下一块预订的落脚石,少女如一只弱小飞虫眼看扑火。
恰恰有一双柔软的手臂环住了少女,骆铃惊慌一瞥,便见到郑翠娥一张浅笑的娃娃脸。
两姝翩翩而飞,于熔融烈火中掠过河流,倒也绝美。
楚项舞收回目光,他拍了拍蔡书鱼的后背,轻声笑语道:“书鱼,送你来,但是无法送你回了,你好自为之?”
蔡书鱼转头盯着楚项舞,皱眉斥道:“想我曝尸荒野啊?这里乱的跟丧葬岗似的,我练的那两下拳脚可是一个蚂蚁都对付不了。”
“放心,河这边儿不会再有一只蚂蚁就是了。那几个人的水平不错,足以构成牵制的力量。蚂蚁窝一直神秘兮兮,谁都摸不透,眼前有了机会我定是要去见识一番。”楚项舞露出些许思索的表情,忽然间又展颜道:“如果再有机会结上几个仇家的话,就更好了,也不枉我来中原游历一趟。”
蔡书鱼见楚项舞说得轻松,不禁提醒道:“事儿别做的太过了,先前你找上的郑家堡虽然只算个小门派,可却与郑世家有着稀薄的血缘关系,你以比武为由打残郑家堡两位堡主已是得罪了郑世家,项舞,郑世家跻身中原四大世家,乃是地地道道的世代名门,人才辈出,底蕴雄厚,绝对不容小觑的。”
“你们中原人做事规规矩矩的,找人打架都得套上冠冕堂皇的借口,真是无趣。”楚项舞哈哈大笑,道:“再说书鱼,你不是江湖人,也不是无量海人,我没法跟你讲,容小娘子你见过吧?”
“相爷府的容小管家?提起这个女人做什么?”蔡书鱼愣了一下。
“她是我登陆遇见的第一个中原人。”楚项舞盯着对岸,意味深长的道:“书鱼,你被贬出京城,固然因为直言忠语,尽职谏上,但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头上没人,你清高的脾气一如儿时啊。看你现在的表情,呵呵,我不劝你,劝不动你的。议会有命,我耽搁不得,不日便会南下,中原待不了几天,眼下也算帮你牵一条线,想不想搭,你看着办吧。”
蔡书鱼片刻无言,呼出一口浊气,哼声应道:“我不是武林中人,也没去过无量海,可是项舞你不也一样,你不立庙堂,久离中土,此间的事你又懂什么。做一个诤臣好过做一株墙头风草,我混京城也有几年,找个靠山的机会并不少,但你要知,那些权贵只想着自己的丁点利益,骨子里更看不起寒门出身的人,压根是靠不住的。”
对岸的人影逐渐远行,远离燃烧的河流,消失在黑夜之中。楚项舞不再驻足望远,他跨步而行,洒然道:“我不懂,所以我这不就走了吗?”
蔡书鱼看着楚项舞高大的背影,下意识探手挽留,伸出去却握成了拳,他恳切的叮嘱道:“项舞,出刀前三思,定要小心行事。”
楚项舞头也不回,话也不答,已然跃向燃烧的河流。
蔡书鱼牵着骡马,一动不动的站着,脸色在火光中渐渐阴郁。
他孤身站了好一会儿,时间流逝,那河也像一块燃尽的炭火正渐渐灭熄,忽然水波分涌,近河岸处浮起一具妖娆女体,那女人撑臂而起,从燃烧的河流中涉出,一眼看中了蔡书鱼,似慢实快而来。此女身量颇高,背负剑状武器,一身黑色紧身衣衬得曲线起伏,瓜子脸短寸发,借着河流的光焰,蔡书鱼依稀能看见此姝面部竟密布着复杂的刺青。
不等他打招呼,那女人沙沙柔柔的吐出两个字,“滚吧。”
特别却好听的嗓音里透着无法抗拒的命令语气,当然还有着轻蔑。
蔡书鱼静静地看着女人,嘴角动了动,但很快控制住情绪,平和的说了声,“哦……”然后牵着骡马回头便走。蔡书鱼不乘坐骑,深一脚浅一脚的趟着。前面的草野,后方的河流,都透着火光。蔡书鱼低着头,两头的火光都照不见他的脸面。
走出去两百来步,渐有蹄拨乱草的声响从斜方向插过来,蔡书鱼阴沉着脸眯眼一看,却是又一个女子骑马而来。那女子头戴斗笠,系着披风,马侧跟着一个同样戴着大斗笠的矮个子。
那女子离着远就呼道:“蔡大人留步。”
蔡书鱼紧了紧缰绳,立定不动,待那女子近了,才深吸一口气,躬身一拜,道:“蔡某见过容小管家。”
容曼芙马上轻笑道:“蔡大人何必多礼。”
蔡书鱼站得笔直,道:“容小管家怎么到了这险僻之地?”
容曼芙瞄了眼身边不起眼的矮个子,单刀直入说道:“蔡大人,多余的话,小女子不会说,也不该由我说,但是世间没有平白无故的付出,他日,以蔡大人的品行必当得起国之栋梁的称誉。”
这容小管家不光能在朱相跟前说上话,据说还有个朱相义女的身份,地位微妙,寻常官吏听得如此许诺,必然欣喜若狂,然而蔡书鱼仍面无表情,只是应道:“蔡某微不足道。”
容曼芙娴静的眨眨眼睛,静静审读着蔡书鱼的面容,淡淡笑道:“此地已是猎场,我等世俗之人不宜久留,曼芙送大人一程。”
蔡书鱼勉强微笑道:“如果顺路,蔡某荣幸之至。”
吴敬启跟着号令,张弓射出三枝火箭,之后便在芦苇丛中伏低身躯,根据记忆的方向,慢慢摸着路径移动。
焚河了。
在吴敬启的印象中,这种大规模的警戒尚是数年以来第一次。如果来犯者不知好歹依旧深入,按惯例蚁窝是连血蚁都会派出来,全力清场的。他琢磨着是那路来的家伙,竟如此不知好歹,敢明目张胆挑战蚁窝的底线。但是琢磨归琢磨,吴敬启知道剩下的事情和自身无关了。当然他也可以参与猎杀入侵者的行动,事后凭首级向蚁窝邀功,不过何苦呢,这种大场面,他无心亦无力,并不想为了名利往那个杀戮漩涡里钻,蚁窝里亡命狂徒多得是,少他一个不算什么,说到底,吴敬启早已自我定位为一只不入流的巡蚁,安之若素。
吴敬启抬眼望了望天,天是黑的,河流燃烧的光亮在这边已经极其微弱,怎么还不到头呢?莫来由的一阵恐惧情绪在吴敬启心底泛起,忍住起身确定路径的冲动,吴敬启又前进了六七丈的距离,糙茬的芦梗蹭得他心慌气喘,这里已是秋芦苇的边缘地带,又拨开前方的芦苇,吴敬启身体猛的一僵,左前方不足三尺的地方竟然有人!
这么近的距离他竟然都没发现有人,而且还是两个。
他愣愣的盯着这一男一女,不敢动弹。吴敬启知道这两人肯定也发现了他的存在。
那女子先回过头来,盯了吴敬启一眼。吴敬启心底立时发寒,那双冰冷清澈的眸子里有着丝毫不加掩饰的森森杀意。
敌人?
心念纠缠间,他又捕捉到了女子身边背刀男子的朦胧脸面。
那是一张棱角分明,说不上英俊但却足够冷酷悍武的男人脸孔。
高行天?
认出这只在蚁窝风头正劲的兵蚁,吴敬启方松了一口气。高行天平日在蚁窝独来独往,从不和谁攀联关系,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感觉,吴敬启和其不熟,因此也没有打算停下来。而高行天却出乎他意料的招了招手。
什么意思?
吴敬启舔了舔嘴唇,伏着身躯,赶紧小心翼翼挪了过去。不会是缺少诱饵吧?他靠到两人跟前,静待对方发话,却忽然视角震荡,眼前发黑,竟然失去了意识。
女子的手臂疾速摆动,斩了一记。
那斩上吴敬启脖颈纤洁如玉的掌刀瞬间又翻变为擒拿手,扣住倒伏人的椎颈,稍一错劲,玉葱般的五指爆发出绝强的力量,几乎没有什么声响,就收了一条性命。
轻轻放倒吴敬启的身躯,伊敌一头漆漆长发也斜落下来缕缕丝绦,她皱着眉毛,以唇语说道:“这个人是?”
高行天唇语回道:“自己人。”
“……”伊敌无声无息的张了张嘴,没对上什么口型,但是那潜在的意思表露无疑了。
蚁窝不是禁止自残吗?
“要个理由?杀手不必知道理由……”高行天看着女人近在咫尺的迷惑俏脸,无声的补上一句:“多做少问。”
伊敌嘴角抿出一个微妙的弧度,保持了沉默,心里转的却是另外的念头。
就在此刻芦苇之外的荒野来了过河人。
五个人的队伍不藏头藏尾,但也不冒进,颇为自信,他们身后还有一点火焰的背景,几人不疾不徐的寻找着通向蚂蚁窝的路径。
伊敌的目光从田中道、萧衍、杨仪、骆铃、郑翠娥的身上注意逐一扫过,选择着猎物。她猜测今夜就是来沾点血的,抹掉吴敬启是担保人高行天的临时指示,当不算在今次的行动中,那么要下手的目标就是这五个人了。
等这一拨五个人过去,伊敌自然的直起身躯,但未完全站起,忽觉不妥,便猫着姿势,低眉看着高行天。背刀的男人依然蹲伏于地,森冷的像一块石头,纹丝不动,也不发话。伊敌眉头紧蹙,又缓缓地压低了身姿。
一会儿功夫,荒野上再度出现了一个淡淡的人影。这个人影忽快忽慢,沿着田中道五人走过的路径追了过去。
高行天紧盯着这个人影,直到其消失,才低声的道:“六个,随便选一个,提着头来见我。”
“这算是个考验?我已经通过试炼,蚁王仍不信任我,为什么?因为我没有介绍人?还是因为我身手不够好?”
高行天根本不搭她的话,起身便走。
伊敌继续不甘的追问道:“刚才如果有了差错,你就会当做个借口,顺势杀了我吧?”
“杀了你又如何?”高行天没有感情的回了一句,便没入了夜色中。
天空黑沉,偶有几颗弱星闪烁,但是转眼便被夜幕吞没。山岗起伏,林木茂密,视野被压缩到极限。居高临下看去,能够模糊发现可称之为捷径的十数条沟壑,沟壑切进山麓,就像是进去的刀子,不见前路,这些错综复杂的沟壑路径就是梨花沟了。
田中道脚踏怪岩,叹气道:“今夜不是个好时机,让这帮蚂蚁抢了先手,若打算找寻蚁镇的话,太过凶险了点。”
杨仪点头赞同,他本就不愿深入,安全带走骆铃才是他此行的首要目标,于是道:“蚂蚁窝已有准备,凭我们几人自保应无问题,进取却是不足。”
岗上微凉,夜风纠缠着鬓角几缕青丝,白衣惹眼的少女却第一时间否定了杨仪,骆铃轻声道:“杨叔,我要留下。”
杨仪沉声道:“不要胡闹,你知道暗处有多少人盯着我们吗?”
要说被盯上,骆铃也有所觉,那些潜藏的混蛋时不时的搅出些响动,生怕跟踪的目标忘记了他们的存在。骆铃不吭声了,但是杨仪看这妮子的表情,明显固执己见。
田中道与郑翠娥交流了一下眼神,还是由郑翠娥出面道:“杨大侠言之有理,今夜想探出个头绪怕是不可能了,但若是这么便退了,又真叫鼠辈们笑话了。这群鼠辈藏头缩尾跟着,迟迟不敢出手,你烦了回头捉他的时候,他又跑的兔子一样快,简直不知挖了多少洞窟,想仗着人和地利拖到我们疲惫,方再拣个便宜,也就是我们目标明显,甩不开他们,哼。”
“分开,或者分分合合也不错。”眼睛逐渐清亮起来的萧衍忽然开口道。这一路半梦半醒的年轻人似乎恢复了几分正常。
其他几人倒是认真考虑了一下萧衍的想法。
的确,与其被蚂蚁们一直吊着,铺开点面才是主动之举,这样尾随的蚂蚁就不好控制玩火的距离,再玩阴的,说不定兜来兜去反被几大高手给包了饺子,而分开行动,也能够最大程度的摸索梨花沟的地形。
除了骆铃,其他几人都是艺高人胆大、当机立断的角色。
商量片刻,最终计议为田中道、萧衍、郑翠娥各自一组,杨仪与骆铃一组。出于私心,骆铃极不情愿与杨仪一起,但是她也知道折羽山险恶,想要独行,没有人会同意。
可是任和谁一组也好过和杨叔啊……
骆铃怨念的瞥一下周围,田中道和萧衍已经离开,看那声势,只怕潜藏在附近的杀手要首当其冲了。剑妃子走在后面,还有闲情冲她眨了眨眼睛。
杨仪等人散了,才国字脸发威,狠狠瞪着骆铃,没好气的道:“我的大小姐,说说吧,你跑这里来折腾,究竟为的啥?”
骆铃不客气的回瞪过去,气势汹汹道:“外人走了,你就冲我凶,杨盟主还真给我面子呐,我爱到那儿折腾,看本姑娘心情,你也来逼我啊,再逼我,信不信我退出镖局。”
杨仪摸着脸,讽刺道:“哎哟哟,这脾气长的。退出镖局这种话都能随意说出口了,退吧,老谢可是最疼你的,上次因为西北的事他就被老郭挤兑的够呛,你再给他一闷锤,他的位置真就坐不住了。唉,恩将仇报啊,真是越来越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杨叔!”
“小嘴叫的甜,小心思却是越来越野了,罢了,你杨叔也不准备要脸了,随那几位笑话,小玲儿这就跟着我回去吧。我替老谢、老郭应承你,只要你以后外出给盟里报个备,由你天涯海角去飘,怎样?”
“……”骆铃低头纠结了半天,仰起俏脸,望向漆黑夜幕,有些哀伤的道:“铃儿其实就任性这么一次,再不会有以后了。河边我可是通过了考验的,希望杨叔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