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项舞水中击退暗花的袭杀,游出近千丈的距离,然后施以秘法足足在水底潜藏了半个时辰。当青年再次浮出水面,从未感受到的寒冷拢彻全身。裸赤的身躯竟然不受控制的打起摆子,勉强走前十数步,竟然膝头就软,一头跪倒在芦苇丛中。
青年眯缝着眼睛,看不清浑身的伤,可是刮骨牵髓般的剧痛提醒着肌体到了何般地步。头发烧焦的异味尚存,他尽量张大口,使劲喘息着。
愈是痛苦,楚项舞愈是清醒。
这个诡谲狠戾的伏杀之局绝非一日之功。每天每夜掩人耳目,掏空地底、掏空心思,即使是专精此道的暗杀部众,将这一切安排妥当至少也得月余时间,何况一击不中,是否还有备用的穴窟?
对谁来着?
对谁来着!
他隐隐的回忆起那时状况:横绝于地的两人,畏缩而遁的对手,燃成火柱的杀手,还有,是了,还有那古怪的剑器断面。
如果……仅仅是往那方向联想了一下,楚项舞便感觉到了一股深不见底的恶意。相比之,青年蓄意挑起的那些事端简直如儿童之暇戏。
“中原,鼠辈。”楚项舞近乎呻吟般恨恨的道。
手心握实,长刀依然在手。刀柄玉佩飘荡,楚项舞颤抖着捻起系佩银线,一圈一匝缠于小指,几近于仪式。
楚项舞的刀法迷神惑性,最是出其不意,然而刀可迷人,亦可幻己。迷人只一时,幻己或无终。这等刀技如果作用在刀者自身,能够起到激发潜力,临时拔高战力的奇效。可是作为等价付出,施术者将一生都无法摆脱幻觉侵袭,境界永难提升,武学之途不得寸进。
横刀照眼的青年却已有觉悟。
安坐桑叶岛海风阁的时候,他是镇育一方的君子。而在这里,他不过是区区一个使者罢了。
靠近猎物的猛兽是最安静的,如此时的高行天。
杀手在芦苇间缓慢而又隐秘的前进着,夜色黑漆,但超出常人的视觉以及多年黑夜里搜索、伺伏的经验令他依旧可以准确把握敌人的所在。
默默算计,仅有区区七丈之遥。
芦苇参差,暗影深处,一个男子跪伏于地,喘息声似风匣鼓动。
是了,他要杀的就是这个人。刀术精湛的海外客。今夜唯一令他感兴趣的猎物。
猎物遭受重创,气息微弱,状态陷在最低谷。
作为杀手,高行天心中未有同情,未有迟疑,更未有趁人之危的愧疚。
武林没有那么多光明正大。
武功高强是根本,对时局大势的把握更是精髓。匹夫斗勇,宗师博局。再怎么说来说去,江湖中人多年修行磨砺的都是杀人技巧。借势杀人就如秃鹫食腐肉,天经地义。
收割生命乃是杀手的天职。杀手只需在恰当的时候出现,以最具效率的方式采拮,而不必问此花绿肥红瘦。
全神贯注于眼前这个袅袅尾音,高行天没有丝毫的轻敌,他的心中没有一刻停止过判断。正是因为这份谨慎,令他觉察到了气机不可思议的变化。
猎物缓缓站起。
随着此人站起的,还有无形之威煞。
若以灯火为喻,方才那个海外客赢伤不堪,气机便如风中烛火,微弱黯淡,随时都可能熄灭,而就是从这一刻起,那渺小火苗骤然炽烈起来,好似高堂悬灯,大放光明!
无量海青年提刀环顾,俨然值在巅峰。
高行天停止前进,与之五丈之遥,浑身进入战备状态,杀手的直觉告诉他,不能再接近一丝一毫了。
或许,已然超出了界限,退却也是不能。
凡人皆有所谓的舒适距离。譬如与陌生人保持一臂距离,与朋友半臂之遥,与亲人或只留一拳之隔。倘使谁突破了这个相对距离,某人就会感觉极度不适应。作为武林中人来说,感知更为敏锐,因为常人的舒适距离置换于武林中人身上,那可是意味着生死存亡。
所以就连小门小派的武馆师傅都在教授时会叮嘱一句:控制距离,无论何时。
若武林高手全神贯注、充满戒备,充满敌意者绝难悄然接近。江湖诸多轶事,极端条件下,身隔百丈的敌手互生神秘感应,这种罕例也不是没有。
当下五丈之遥,断难并存两只猛虎。何况高行天跟踪良久,至此时杀机已经自然攀升,正要行那一刀百了之事。杀机易放,不易收。就是收了,瞬间的气势变化亦必然引起关注。
其实,这就是一个选择顺势还是审势的问题。
高行天的身体已经做出了选择,手早探到了刀柄之上。
他估摸着被察觉也只是须臾功夫。不是他高估重伤的对手,而是对手此刻的状态不能以常理判断。
于是,他再次移前一步。
无量青年瞬生感应,凛然杀意的眼神兀地便投射过来。
一对虎目几乎就要对上。
不过便如那河边风景。夜风吹弯芦苇,但风势一旦稍歇,芦苇就摆荡了回去。
无量海青年的眼神恰似此景。
不及与高行天眼神相对,他就闪电回头。
楚项舞动作应变极为迅疾,但青年在意识的层面,则感觉这一刻异常缓慢,慢的就像过往从深幽的海底浮上来换气,虽然早就看得见折射的阳光,但实际和洋面依旧有着丈十之遥。
身体远远慢于超前的意识,头颅只扭回了一半。
白芒闪耀,天旋地转,青年的视界大幅度倾斜,欲做反应,却失去了控制身体的机能。刹那倾覆,光华亦随之弥散,风声过耳,鲜血喷洒,长刀坠地,不知为何,莫名的念头忽然间就冒了出来。
此时的桑叶岛还未有冷意吧?
高行天眉头轩动,虎目深沉,目不转睛的吸纳了前方所有的影像。
海外客身后突然光芒迸现,层层密织的光芒划出圆周般类似银盘一样的轨迹,令人不禁联想起隐没于黑暗天空的明月,这一轮明月斜着切过紧挨着的躯体,然后瞬间消失不见。
楚项舞兀然倒下,光华不见,而其周围空无一人。
高行天的确目击了伏杀的全过程,不过他竟没有找到猝下杀手的元凶。
所见不过一式。
平地升明月般的一式。
能在黑暗夜间映出水银泻地般的光华,可知杀器锋利特殊到了什么程度,而且这一式的算计快厉精密,断难以远距离操纵的方式进行,所以适才海外刀客的身边确实潜伏着一个人。
杀式之前,大地一片漆黑,躲藏于黑暗之中等待受伤的猎物,高行天自觉亦可以做到。但是杀式祭出之时,近乎平地升明月,潜行于光明之中杀人取物,即使只是一瞬间,那也太过匪夷所思。
仅仅凭借着操控杀气以及隐匿踪迹的伎俩是无法做到的。只能说,如果给杀人者的技艺描刻一个高度的话,那么这个刻度绝对超越了大多数杀手的常识衡量范围。
这个大多数是否包括了我?
高行天骨子里是十分高傲自负的,但是他又具备冷静客观的性格习性,藐视一切的同时,高行天更深深知晓自身所处的位置。黑暗的杀手世界里,高行天认可的顶尖人物,双手可数。细细算来,这寥寥数人有的早已销声匿迹,如同人间蒸发,数十年不闻丁点消息,生死未知。有的则长期蛰伏,蝎隐黄沙,出手周期动辄以十年论算。还有的则行事极其隐秘,或依托家族,或者当朝勾连,事发而世人竟不察。其实这些个顶尖杀手也代表了这个圈子的普遍境遇,杀手其实只活在几个锋芒闪耀的瞬间,太过出名则易受摧折。排除这些个别的情况,其他杀手的层次位次基本都可以被一个榜单反映。
那就是刑部每年颁发的杀手通缉令。
通缉令本为缉拿凶犯之用,但从悬赏金额的上下位次来看,也可以说是一张官方评估的江湖杀手实力排行榜。
刑部颁发的杀手通缉令每年上榜人数通常为七十人左右,最多不超一百人。这里面按照赏金高低分成三个十分明显的集团,其中赏金位次列于三十位开外的,大致为一个集团。进入这个位序集团的人物皆是成名已久,强悍非常的杀手,赏金额度最少的也不会低于白银万两。三十名以内,五名开外,这个区间为第二集团。第二集团的人员就较为固定,每年仅仅变动五六个人,进入这个位次的已是当世第一流的杀手了。而杀手通缉令的前五名则为第一集团,第一集团的五人众很少变动,近七八年来,刑部的榜文也就微调了两次而已。
进入杀手通缉令前五名乃是一个标志。它标志着得到刑部的最特殊重视以及杀手界的集体仰视。
高行天目前的悬赏金额列在杀手通缉令第五顺位,其实就是取代了一线飞剑郞永绝的位置。览视上方,虽然尚有四人牢牢不动,但量度起来,高行天真正忌惮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便是屈洒,当代蚂蚁窝蚁王。
近年来,这个锋芒毕露的杀神处事与行踪愈发神秘,可能迫于伤势沉疴,也可能由于大权在握无需亲自出手,总之屈洒数年间没有动作,通缉令已然濒临下榜。便是这样,亦无人敢低估屈洒的潜在影响力,最新的一期杀手通缉令,刑部也只是将屈洒下调至第三顺位而已。高行天加入了蚂蚁窝,渐受重视,仍很少见到屈洒。两人数的过来的几次相见,高行天都捉摸不到对方的破绽,尽管屈洒处于重伤状态,他也没有杀死对方的把握。
高行天忌惮的另一个,就是常年和屈洒把持杀手通缉令最高悬赏金额的月亮杀手黎冷街。
杀手通缉令出台约有十七年的时间,不算秩序未明、赏金波动较大的早期,只说大浪淘沙、位次定型的近十年,杀手通缉令的第一顺名不是屈洒便是黎冷街,从未旁落给第三人。两人在榜首位置上循环交替好比一对互相环绕的天体,以致江湖习惯将两人并称于世,奉其为杀手界的双子天星。
高行天几乎可以肯定,适才得手即遁的杀手就是黎冷街。
那种风格和兵刃实在是一眼即明。
黎冷街被称作月亮杀手,这绰号乃是根据他的独门兵器而来。那一把凶绮诡丽的杀器就名唤月亮。据说月亮出手,如平地升轮般华美无比,难追难御,而操纵者黎冷街却如月之暗面,难观难测!
高行天从未见过黎冷街,本无法推断其实力,但若将屈洒当做标尺,再以今天的眼见分析,他不得不承认,与之相比尚有距离。
简单参照一下,就明白这个刻度高低了。
屈洒有伤,未听闻黎冷街出道以来受过什么重创。
屈洒刺武陵山庄失手失算,未听闻月亮杀手在那次行动中昏暗无光。
高行天越是进一步量度,就越发感觉此人的深度莫测,神秘性往往是一个优秀杀手的必备特质。然而面对高出一筹的强者,他却无丝毫的胆怯畏惧,或许心脏有过那么一瞬的紧缩,不过也尽是看见高峰的兴奋蹦跳。只因他从未想过停止登攀,亦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能力。
他定会跨过横亘前方的两座雄峰,立于杀手之巅。
而那巅峰也未算终点。
他的目标更在云霄之上。
波澜在内心转瞬就平息了,恢复止水寒冰般心境的高行天自然就听到了十数丈之外的声响,回首望去,目力极视之下的淡淡色泽倒是极好分辨来者的身份。
这个名唤伊敌的女人确是有点特殊啊。
高行天本打算找个借口,随意处置了她,然而对方竟似有所知,而不能如愿。屈洒交代的是做好担保人,尽到职责。至于怎么做好,尽什么职责,意思就深了。高行天从来不是一个言听计从的阿谀者,再说他压根儿不相信伊敌投奔蚁窝的那套说辞。中州至青州少说四千余里的路程,倘使白云一纸堂动了缉拿的心思,这女人绝对挨不近蚂蚁窝的边。
高行天放出些走动声响,那女人须臾间就接近而来。
“高大人?”女子低声言道。
高行天上下扫了伊敌一眼,没有接话。
“高大人,您说的正式入窝的条件,取下其中一个的性命,属下已经做到,我现在可算是蚁窝的一份子了么?”伊敌微低臻首,以示恭敬,但得不到对方的反应,她便轻声补上一句:“属下虽未提首级来见,但有陆大人可作见证。”
高行天回道:“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陆大人吩咐尽可能保全远威镖局的性命,属下虽将远威杨仪交给那少女,但又怕有变,所以便沿着河岸搜寻。”
“远威那两人的下场你应该见到了吧。”
“属下办事不利,不知该如何向陆大人交代。”
高行天忽然回头,冷冷道:“属下?大人?只有蠢材才会这样称呼,莫非你是官府派来的卧底?”
杀气依然若有若无,但那已经不再是实质的威胁,女子敏锐品觉到的同时淡然回应:“我曾在府城做过分检文书的差事,习惯如此称呼,再说直呼大人名讳也不妥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