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蹑儿,我的血这些年都冷了。拿得起,放不下,所谓的软语大约也只有在这里才开得了口。但你连正看我一眼也欠奉么?”
“不是不愿,而是不敢。你那双眼睛本是我相信的筹码,可是如今也做不得数了。”
听着冷冰冰的驳辞,屈洒笑了。因为伤势,悦耳的嗓音也笑不自然,他取过桌心的杯盏,眼波随着暗红色的茶汤荡漾,落寞的道:“这茶,我不能喝,还是敬别离吧。”
茶汤泼在了地面。
高行天闻言眉头紧皱,刀纹立起。他眼角余光扫过,便在对面年轻杀手的脸面寻到了差不多的情绪。紧接高行天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花圃,依旧没有寻到那件事物,不过超卓的感应和直觉隐隐提示着有些不对劲。
杀手出于天性,抓着微小的瑕疵不放,却也没有压抑更主观情绪的意思。
山下遇见屈洒,他就猜测接下来的多种可能性。这种局面亦在设想之中,然而当局面真的如此发展演变,惊诧、怀疑、兴奋、紧张等情绪如热锅中烹炒的豆子急速升温。
茶汤浸入泥土,桑玉蹑看着右手缠着白纱的小尾指,道:“可惜了。”
屈洒忽道:“霍离生去的恐怕不是南疆吧。”
桑玉蹑莞尔一笑,大方言道:“是呢。”
就在话语间,桑玉蹑小指勾动,一线状物体自地面浑浊茶汤里跃起,竟于半空中选了个方向,兀地朝屈洒射去。
屈洒随手一抄,茶杯在手,兜头就将那线物罩住,拍在了桌上。蛊虫在杯中撞得叮当脆响,屈洒语意变得森冷,道:“蹑儿,念在别离面上,念在当初恩谊的份上,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动你分毫,但是若你偷偷卷带,引狼入室,甚至私自鼓动蚁众,动摇蚁窝根本,就休怪我翻脸无情。”
“……其实这话蹑儿也想说,但却怎么也出不了口呢。你既然替我起了头,千言万语那我只挑真心实意的讲了。”桑玉蹑美目尽是深情,伊痴痴看着屈洒绷带之中隐透的几抹血色,万般柔情的道:“屈洒,谢谢你。”
丹唇轻启。
恩断义绝。
屈洒晃动倒扣的茶杯,只一下就震死了罩住的蛊虫。
那蛊虫还与桑玉蹑有着微弱的心血感应,伊人登时嘴角鲜血溢流,随着下淌的鲜血,劲气破空。
陆无归不见任何拔剑动作,挥手劈斩,手动剑至,袖中所藏短剑早已透衣滑到手上,剑光照着屈洒的脖颈无情落下。
“咔擦”。
剑光切个透实,却是断碎了椅子。
屈洒人侧身挑飞了座椅,身形弧跃,探手便向桑玉蹑咽喉抓去。
桑玉蹑的作用实在是太特殊微妙了。
蚁窝前两代并无蚁后,只是执律厅专门分出一个评议血蚁行为的审查组,这是为了防止血蚁铤而走险,犯上乱下。但是审查组的不足之处很明显,它缺乏足够的权威,照章独立运作难以服众,血蚁大多阴奉阳违,导致审查组的结论一旦少了蚁王背书,就形同虚设。
屈洒获得蚁王尊位之后,整肃蚁窝,为其出生入死的桑玉蹑顺其自然的接收了审查组的权利,成为了蚁窝第一位蚁后。
言家独特的蛊术发挥了神奇的作用,牢牢锁缚了一个又一个桀骜不逊的血蚁。不知从何时起,血蚁的第一效忠目标悄然变成了蚁后桑玉蹑。
翻手生,覆手死。
蛊术加身,莫敢不从。
屈洒明白与桑玉蹑之间永远横亘着一面名为“向北”的石碑。
他相信桑别离若在,看到蚁窝现状,也一定会同意他的做法。但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世间,正确和错误再也无人够资格评判。
这面石碑今朝翻不过那就是一辈子翻不过了。
谢谢你。
是的。
屈洒心中何尝不是这般念想。
武陵山庄一刺之后,他绝少在正式场合出手,更不用说孤身入险境。此地虽在蚁窝,但半山庭居绝不是蚁王的主场。除非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势控制桑玉蹑,否则两只血蚁必然联合发难。
陆无归的剑已经出了,高行天的刀亦不会藏私。
只见桑玉蹑仰面就倒,素手向后攀绕上古树,整个人柔弱无骨般溜到了树后。
屈洒岂能轻易放过擒拿的先机,一爪落空,顺势越过茶桌,合身扑击。
桑玉蹑倚身树后,掌按树干。突然之间,古树摇晃,无边落木萧萧而下。
树冠抖落叶片花瓣,其间还夹杂着须绒一般细小的絮状物,悠悠荡荡,无法计数,定睛去看,那些细小的事物似乎还在空气中浮游蠕动。
蛊虫的最初选育形态,蛊绒。
树下已非停留之地。
短短时间再加两只血蚁随时照顾,屈洒知道一旦缠战,不等制住或者杀死桑玉蹑,早就被种上蛊虫了。
心念起时,尚有一击机会,屈洒变爪为掌,绷带缠绕的手掌竟如利刃般入木三分,斜切躲藏树后的桑玉蹑。
闷哼声中,屈洒前冲数丈,完全置身树荫之外,方才扭头回望。
桑玉蹑倚着古树,香肩处一块血污迅速的晕染开来,但是伊人嘴角含笑,周身花叶如雨,蛊绒萦罩不休。
“准备到如此地步,这是一定要留下我了?”屈洒莫可奈何的嘀咕一句,沉声问道:“高行天?”
高行天一直未有行动,此时被点到名字的杀手却是一探手,折腰刀出鞘,目光炯炯。
“别放他下山。”桑玉蹑手掌翻转,掌心多出了一串银色的小巧铃铛,她眉眼低看一线,打量着屈洒胸膛以下的部位,清声补上一句:“不要对视,小心他的瞳术幽魔眼。”
屈洒沉默摇头,人已从原地消失。
桑玉蹑将整株古树化成了蛊物的羽裳,根本近不得身。制不了、杀不了桑玉蹑的话,屈洒便尽量避免继续战斗。他的身体的确处于一个极为糟糕的状态,没有丁点与人切磋的热情。
屈洒避开古树,径直掠向院墙。
蚁王的视界中,两只血蚁几乎同时行动,兜截而来。然而他格外留意的却是桑玉蹑的情形。
桑玉蹑倚树旁观,一动不动,神情淡定。
屈洒知道这并不是游戏,也不是假想,这是千真万确的现实,尽管它荒谬无比。两人互相扶持帮衬,历经考验,齐心走到今天,一直亲密无比,但是理念之争不可调和。
以往的岁月,那个女人不止一次两次的站在远处旁观。
旁观他的胜利。
今朝,伊人想见证的却是一场失败吗?
我会败?
屈洒冷笑着身形转折,忽地甩开两个杀手的阻截,挑着花圃冲了进去。
桑玉蹑手掌摇动,铃铛急剧鸣响。
随着响铃,花圃松软的花土诡异翻涌,瞬间站起一面遍插草藤花枝、篱笆竹竿的奇怪“墙壁”。随着怪异物体的升起,原本附着其表面的泥沙俱下,愈发显得状如人形。
这个墙壁般庞大的怪物怒目赤睛,挥动着壮硕粗糙的胳膊,向着屈洒拦腰便扫!
异变突发,屈洒去的又疾,双方骤然就接触了。
然而被击中的人却好像一片纸屑,不躲不避但是混不着力,竟黏挂在墙怪挥击的胳膊上飘飞,借力半空一绕就到了怪物的身后。
屈洒踩着墙怪的背脊,双手交错斩过,准确命中墙怪可以称之为脖颈的部位。
适才轻松剖开古木的掌锋只在墙怪的脖颈留下了十字型白痕。
“果然……”
屈洒第一时间证实了猜测,但却有意料之外的发现。
草药般浓郁的香气自墙怪脖颈白痕处溢散。
只嗅了一点,屈洒就闭了呼吸,镇定如他也险些幽眼变色,他知道这是什么。
闻香焚血,试炼花。
屈洒在怪物狂暴的反击中闪跃而走。
怪物表皮防御惊人,可谓刀枪不入,再有那诡异的试炼香渗进体肤,竟成了一件香甲。
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族人么,蹑儿?
他再不犹豫,全力掠走,但这时一剑一刀已经追身而至。
剑光直行,刀光斜斩。
高行天与陆无归从未真正搭档过,但是每次的联合出手都默契无比,互补性更是妙到毫巅。
两只血蚁划出的死亡轨迹简单恰好,避无可避。而蚁王看上去也没有闪避的意思,他掌锋迎送,似格挡似撩拨,竟是以一双肉掌对上了刀剑。
敢于挑战屈洒的蚂蚁,蚁窝今日之前还未有之。因此这究竟是个什么滋味,现在出手的两只蚂蚁便有体会。
刀剑斩刺肉掌,本该挑筋断骨,但是回应的力道却是柔韧性的排斥。这感觉好比撇出的石子虽然侵进了河流,但转眼便被莫测的潜流托飞,打起了水漂。
绷带的古怪?
眨眼交锋,一刀一剑脱离了掌控者策划的轨迹,险些脱手。
惊疑间,两只血蚁正对上一双幽沉的眸子,刹那的天地漆黑,视界被夺,后继的杀招都化作了自保的手段。
屈洒抓住片刻漏洞,冲出包围,扑至院口。
缠绕绷带的伤手甫一探触门扉,却有剑气透门而入。
晨阳昭昭,隔门的剑气似日暖玉生烟般飘渺,如月明珠有泪般凄怆,两者混合,却是一弦一柱思华年的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