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输仁已经去世,他们如果要见到公输察的真人,只怕是得抹了脖子去黄泉路上追赶一番了。所以公输胤雪所说的“见见大伯”,实际是指去一趟祠堂里,祭拜一下那个沐浴在香火烟雾之中的骨灰坛子。
因为被软禁,公输察甚至没能参与公输仁出殡事宜,身上仍旧穿着一身黑色常服,隐隐有几分肃杀的气息,与公输胤雪一身丧服的苍白显得格格不入。
当他见到那描绘着青花的骨灰坛,终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到底,他们毕竟是亲兄弟,幼年的时候,这位长兄也曾牵着他的手一起去捉过池塘里的跳蛙,也曾将个子不怎么高的他亲手抱上高大的骏马……他从未想过二人再次相见的时候,竟已阴阳两隔。
“大哥……”公输察不善言辞,他看到那只有自己一双拳头大小的骨灰坛子,心里一颤,嘴唇动了两下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一手接过了公输胤雪手中的香,郑重其事地拜了三拜,随后缓步上前,把香插进香炉里。
良久,公输察叹道:“看你如今只能缩身在这窄小的坛子里,我便不再怨恨你了罢。”
这话听起来似乎是带着几分嘲讽之意,却也透出一点悲凉,要说心里一点怨气都没有那肯定不可能,但他能这般恭敬上香,至少说明他还是那个向来坦荡无二的公输察。
“你想说的事情,现在可以说了吧?”公输察回转身来,望向公输胤雪。
公输胤雪早已经做好了准备,伸手把怀里的书简拿了出来,交给了公输察。
“这是我昨夜写好的东西,四叔看了自会明白,还有,里面夹着的帛书,是大伯生前存着,托伯母转交给我的。我看了……但其实,是写给你看的。”
公输察点了点头,也不废话,打开书简,静静地看了起来。
“你真的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写在里面了?”公输察在看的过程中,秦轲也是小声在公输胤雪身旁耳语。
昨天夜里,公输胤雪为了写这份书简一直到三更,并且中途两次考虑想把这份书简点着丢进火盆里焚烧掉,但她最后还是将之留了下来。
公输胤雪点了点头,道:“我觉得有他有必要看到这些。”
“你大伯可不是这个意思啊。”
公输仁本来的谋划中,是希望公输察因为公输胤雪为他翻案,而觉得不愿对她有所亏欠,今后至少不会在明面儿上与公输胤雪作对,甚至会顾念一点叔侄的情分,稍稍支持一下公输胤雪,可如果这件事情揭开,那公输胤雪对公输察所谓的“恩情”岂不就像一张轻薄的宣纸,一戳就破?
“万一他又起了想跟你争一争的心思怎么办?”
公输胤雪似乎并不怎么担心:“我想四叔他会做出自己的决定。我只是希望,四叔不会半生都被这样的谎言所蒙蔽,一直对大伯心怀怨气。”
“也是。”秦轲对此其实颇为认同,毕竟公输仁已经付出了太多,如果死后还要因此被公输察记恨,也是太凄惨了些。
换成是高易水在这里,自然会认为这件事情不说为好,可他不是高易水那样的人,做不到他那般冷漠。
书简上的字不过千余,短短一盏茶时间,他已经从头到尾看了数遍。
最初他的神色有震惊,脸上也露出了几分不甘与愤恨,但看到最后,却只剩下怅然和叹息。这份书简里,公输胤雪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写得清清楚楚,而公输仁留下来的那份帛书,更证明了公输胤雪所言非虚,这些真相像是一柄大锤,砸在他的胸口,撼动了他那颗磐石般坚硬的心。
他静静地抬起头,望向公输胤雪:“把这些事情告诉我,你就不后悔?”
“如果后悔,我就不会把这份书简给你。”公输胤雪简洁地回答。
“很好。”公输察的眼神冷峻,“可你也该清楚,你这么做,等同于是把你救我的人情给抹了,你就不怕我现在就跟你翻脸?”
“这份人情,本就不是我的,而是大伯的。”公输胤雪声音平静,神情坚毅,“我既已是家主,如果连四叔跟我翻脸都要怕,以后何谈掌管整个公输家?况且……”
公输胤雪望向骨灰坛子,眼神有几分痛惜:“大伯操劳一生,我希望他能走得更安然一些。”
公输察同样看向骨灰坛子,沉默了一会,终于道:“小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弯弯绕绕太多,说话做事没一样清楚明白的,着实惹人不快,只是没想到,他到死都还是这样……”
祠堂的案桌上青烟环绕,相互交织,仿佛一张面带笑意的脸,好像公输仁此刻仍徘徊在这祠堂之中,有些无可奈何地注视着自己这个直来直去得有些蛮横的弟弟。
默默地摇了摇头,公输察抬头道:“这些年,你远比我想象中更坚强,现在也有了敢于面对一切的胆量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争这个当家的权力么?”
“知道。”公输胤雪点点头,“四叔不是争这个位子,只是不愿让你看不上眼的人坐上这个位置。”
公输察眼睛一亮,他倒是没有想到公输胤雪会猜中他心中所想:“你是……”
公输胤雪恬静一笑:“我也是大伯去世后才想明白的,现在想来,大伯其实一早就看破了,所以才一直对四叔不冷不热,少有托付。因为他知道你根本不在乎这个位子,即便让你担任家主,也不会为此多么上心。”
“没错。我是不在乎。”公输察往案桌前踱了两步,背着手望向了高高的、摆满了列祖列宗牌位的架子,“我一生在意的唯有武道,不过,我毕竟是公输家的第四子,有些责任,我还是不能卸下。如果让老三那个酒囊饭袋坐上家主之位,我公输家离亡族也不远了,到时候,我又如何能潜心修行。至于你……以前的你,确实入不得我的眼,但现在看来,你倒是配得上家主这个位子了。”
“多谢四叔赞誉。”公输胤雪感激地笑了笑,公输察既然这么说,自然是代表他的认可,这已经她意料中最好的一个结果了。
“但是我有句丑话还是要说在前面。”公输察声音骤然转冷。
公输胤雪怔怔地看着公输察,道:“四叔您说。”
“我认同的是你,而不是胤雨。在我看来,那个孩子远远做不到让我信服,如果你只是想当几年家,等胤雨年纪合适,再把位子让给他,就不要怪我不肯居于他之下了。”公输察不容置疑地道:“只要你在一天,我不会反对,甚至你有需要,我都会帮你。不过我这个人,并不喜欢太多弯弯绕绕,那些家里的琐事,就不要来找我了,带兵、杀人,这两者我倒比较拿手。”
公输察直勾勾地盯着那只青花的瓷坛,“这里……太阴沉了些,所以我自小到大都讨厌这个地方,从前我还萌生过念头,想要拿块大石头,把这些牌位都给他砸个稀烂……”
说完,他转身离去,背影显得那般干脆、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