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说,‘秦’,是史书上记载的一个很伟大的王朝,生活在那个时代的百姓们家家都有田地,官家老爷身份尊贵,却也尽职尽责,不会鱼肉乡里,虽说有时遇到天灾,日子过得清贫,但至少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
“而‘轲’,是一种接着轴的车。曾经有一位圣人就叫这个名字,他一生周游列国,希望能劝服那些国君减少征战,施以仁政,爱护百姓……还有一位勇士,他也叫这个名字,当国君残暴无道之时,他只身入宫行刺,虽最后重伤力竭身死,却当真英勇无畏。”
“我不关心你名字的意思……”心魔的声音不再从秦轲的口中传出,而是凝聚到了那颗跳动的黑色龙心之上。
秦轲一只手捂着额头,自嘲道:“不过……我当然没法和他们比,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心怀天下的人,更不懂什么治国爱民的道理。我只知道一件事,当有一个人救你出了必死的境地,给了你一个新的名字,还给了你一个家,让你从此不必忍饥挨饿,从此不会无家可归,那么,你这辈子就是他的了,甚至只要他想要,我可以把这条命……还给他。”
“小豆子做错了事情,永远也没办法再挽回弥补……但秦轲还有机会,是不是?”
“应该活下去的是我,不是你,因为这世上……可能只有我一个人还在寻他。”
秦轲的声音终于戛然而止,因为他已经狠狠地将五指合拢,捏碎了手中的那团血肉,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爆裂声后,一阵剧痛传遍全身,他仰面倒在地上发出了如野兽一般的嘶吼。
与此同时,包裹着他的黑色龙身发出绝望的哀嚎,全身的鳞片瞬间开始大面积崩解,化作了如墨般漆黑的潮水,向着四周奔涌而去,甚至将那些好不容易重振军阵的荆吴士兵们冲得东倒西歪。
只是黑色潮水唯独避开了秦轲的位置,一阵没来由的清风承托起了他抽搐着的身子,像无数温柔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他,令他一口气终于舒缓过来,挣扎着站直了身子。
随后,他的双眼猛然睁开,竟是一对散发着神圣光芒的金色瞳孔!
旋风飞舞,带起了他全身上下那些属于龙的特征,伤口以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速度在愈合着,胸口的可怕裂痕中也伸出了许多鲜红的血线,像有一根无形的针穿梭其中,转瞬间将两边翻起的血肉重新缝合到一处,最后凝聚出一条略显狰狞的疤痕。
昏迷不醒的小黑缓缓地从他背后被剥离出来,跌落到他的脚边。
他的目光深邃,一根手指虚虚地轻点了两下,即将被黑水冲走的小黑随即漂浮到半空,慢慢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秦轲似乎对自己身上发生的异变没有丝毫感觉,只是失神地眺望着远方,神情里带着某种威仪之色。
坐在战马上的高长恭眼见这样的情景,终于松了一口气,笑道:“还好,总算没有白费这一番功夫。”
渐渐地,秦轲感受到了心口处传来的震动,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那是属于他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
一颗仿若新生的心脏正跳动得无比有力,无比平稳。
可是。
正在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秦轲身上的变化时,那股冲击力强大的黑水之中,有一个人没有后退一步,甚至还在迅速地逆流而行。
项楚!
他已经抛弃了身下的北蛮战马,脸上的厉鬼面具也不知所踪,此刻他披散着头发,一步一坑地向秦轲发起了冲锋!
倏然的变故,连高长恭都变了脸色,只是他现在伤重未愈,并且还要稳着神龙逆鳞以帮助秦轲继续修复伤势,情急之下只能暴喝一声:“延宗!快拦住他!”
几名离项楚最近的青州鬼骑立即作出应对,然而黑色潮水的势头依旧猛烈,不少战马几乎站立不稳,更不要说上前阻拦。
高长恭也知道,即便青州鬼骑能及时冲到秦轲面前,想来也阻止不了这个蓄势已久的项楚!
大意了……
他本以为项楚会和李昧一同领着唐国大军撤走,未曾想此人却如此胆大包天,居然会悄然混入青州鬼骑的阵列中!
显然项楚先前亦是看到了秦轲身上的一系列异变,隐忍到现在方才出手……
可如果秦轲真的因此死在他手上,那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回去荆吴,又如何向诸葛宛陵交代?
高长恭的脑中飞快闪过各种念头,无奈他受制于玉盒内的神龙逆鳞,一时竟动弹不得。
青州鬼骑在高延宗的带领下依旧奋力地与黑水进行对抗,想要赶赴秦轲身边,只是即便赶到,他们当中又有谁能是大宗师项楚的对手?
而项楚此时凝神望着秦轲,逐渐感觉到了他身上余留的强大力量,更加肯定了秦轲与那头搅动风云的黑龙之间的联系,于是露出了一丝满足的微笑。
他的心中不再有任何犹豫,脚下的力量也加大了数倍,踩得周身大地连番震动,甚至于黑潮之中开辟了一条道路。
一柄长长的马槊自他的身后推出,直线向前。
这不是戟法,而是枪术。
项楚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在修行一道上更是一骑绝尘,将同辈人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无论是戟法还是枪术、剑术,对他而言都是信手拈来。况且,马槊本就是骑兵配合战马冲锋的兵器,自然难以发挥戟法的威力,所以他稍加变通,改用了枪术。
而这一枪,正是模仿了高长恭刚刚击败他的一枪,即便威力距离高长恭仍有不小的差距,却也已经模仿出了七八分的神韵。
想来即使是大宗师境界的高手,面对他调动全身气血刺出的这一枪,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而秦轲化身黑龙之前,离小宗师境界尚且欠些火候,此刻更是处于身体修复的关键时期,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发愣。
马槊化作一道直线,在金光流转的天幕之下,宛如一抹浓黑的夜色。
深邃,肃杀。
秦轲微微抬起眼睛,金色的瞳孔中带着几分沉思,却始终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他看到了。
而且看到的比所有人看到的更多。
可他的身体被某种未知的能量灌满了,满到他分不出其他的心神来关注其他,面对这可能令他丧命当场的一枪,他竟是没有生出半点畏惧的情绪,只是一昧地平静。
好像他在梦中感受到的师父那样,平静得近乎无感。
深邃威严的目光穿透了项楚,他看见了未来。
所以他不必动。
一个黑衣的身影终于如期而至,拦截在了秦轲的面前,顷刻间嗡声大作,马槊和那个黑衣身影中间轰然炸出一声巨响,震得无数人脑中一片混沌。
马槊正在不断地穿透玄微子虫后的甲壳,同时也在不断地崩解毁灭,原本用无数层油漆裹成的铁杆上也生出了一条条裂纹,一直延伸到项楚的掌心。
项楚惊讶地看着王玄微,看见了他眼睛里那宛若黄金融化般的光芒,叹道:“你居然真的迈过了那道门槛?就为了这个小子?”
“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年轻人总该拥有更多时光,怎能死在我这种老头子的前面……”王玄微摇了摇头,突然笑了起来,“何况,我们之间胜负尚未分明,不是么?”
听见王玄微的回答,项楚不怒反笑,声若洪钟道:“很好!很好!此生能得王先生这样的对手,无憾!既如此,那王先生一路走好!”
马槊崩解成了点点碎屑,散落得到处都是,而项楚微微后退了半步,随后再度踏着沉重的脚步,如同一座大山般向着王玄微压了过去。
虫后缤纷多彩的的双翼此刻完全被染成了金色,双翼闪动之间,道道金光迸溅。
项楚甚至没有触摸到那抹金黄。
下一刻,项楚整个身子倒飞了出去,像是断线的风筝一般,带着决绝的气势,一头坠进了湍急的干河河流。
水流一裹,失去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