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不知她为何身边无一人护卫还这般若无其事,却见那屏风后、纱窗外、屋檐下瞬时闪出数个人来,围在武则天身边,为首的一个身材修长气势不凡,腰中悬着一把长剑,虽然蒙着面纱,双眼却透出凌厉之气。
他一现身,武则天神色大为轻松,微嘲道:“虽然朕随身护卫带的并不多,但御寇司多年来的规矩便是朕去何处,十二神使必定暗中同行,这些年纵然有折损,但对付你们这些人却是足够了。”说到此处她眉头又皱起,端详李隆基良久,方叹气道:“制住就好,莫要伤了他们。”
她这样说就连李隆基脸上都露出愕然的神情,不知是否真的觉得子孙这株瓜蔓的瓜已经稀少的不能再“摘”,竟对这种大逆的罪过动了宽容和恻隐之心,李隆基不由动容,将头低下道:“多谢皇祖母对孙儿这般慈爱,退位后,孙儿定会好好陪伴皇祖母,让皇祖母不感寂寞。”
他波澜不惊,而周围的御寇司神使俱都站立不动,武则天此刻才真真正正的陷入到一片茫然中去,然而就这样虚弱的表情也不过是一闪而逝,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正襟端坐道:“看来御寇司的人早已听命于你了,别人朕能猜到,只是你能让冠世墨玉舍弃朕为你效力,着实出乎朕意料之外,能耐真是长了不少。”
“冠世墨玉”转过身来,对着武则天微微一拜便走到李隆基身边,不露声色。
武则天道:“朕因赏识你,因此不曾逼你做过任何事情,真面目都不曾露出却能一直留在朕身边的只你一人,朕从来不觉得你是可以用金钱收买的人,可否告诉朕为什么?”
虽然他黑纱遮掩着脸,林剑澜却觉他脸上露出笑意,虽然笑着却丝毫没有感情的轻声道:“您老了。”
绝代风华,无上权威,在这句话面前如一个只可观赏却不能碰触的精美物件,一碰,便会散为齑粉。武则天的手紧紧握着那扇柄,脸色顿时难看之至,仿佛真随着这句话瞬间老去。
张易之却不禁向前了两步,林剑澜回头望去,见他脸上隐隐露出关切和不忍,似乎真是在为武则天担忧,不禁暗忖道:“他既然已背叛了武则天,为何又露出这样的神色?”
“冠世墨玉”似乎并未注意到武则天脸色,然而现今情势早已倒向李隆基的一边,即便察觉,他也并不畏惧,仍接着微笑道:“您最不应该做的事情就是杀了‘丹凤白’。”
林剑澜顿时想起在那花园中的一幕,张易之那句“云道长,你莫要怪我,我也不过是受人之托,适当的时候说一句适当的话”,恐怕就是受李隆基所托,原就是为今日做好了打算。想来想去,云梦稹既然与武则天之间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虽然小事常有违拗和不满,但他在大局之上却只能依赖武则天,性命、荣华富贵、梦想中的掌门宝座无一不是只能在武则天的庇护下才能得以保全和实现,所以若他不死,定会全力保住武则天,今日便要大费周折。
娇儿,张易之,冠世墨玉,一环扣着一环,林剑澜向李隆基望去,不知何时他便开始筹谋这一切,才能到今天的水到渠成。想到此又向那双眼只看着武则天的青年瞧去,他又何尝不知道若是武则天不再是天下第一人,控鹤府的“男宠”以及那些流言中与一代女皇关系不清不楚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条?那日他对云梦稹的尸身沉吟良久,道:“你的今日,恐怕便是我的明日。”定是早已料定了自己会有这样的结局,既是这样,为何仍是执意要这样行事?
武则天心思何等的聪明,转瞬间便明白过来早已堕入李隆基的觳中,脸上却毫不露出后悔之色,眼看大势已去,李隆基仍低头跪在地上,旁边众大臣都是长跪不起,拖了许久,外面仍是没有一丝儿动静,已是再没有什么转圜之机。
时间慢慢的流逝,半晌武则天轻呼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反而笑道:“这些年我着实也累了,正巧想静静安享几年清福,易之,扶我进去休息吧。”她虽已经处于完全的劣势,是这场政变中的失败者,然而这一笑却仍是如同得胜的一方一样,仍是不容置疑的高贵与尊荣,脖颈高高扬起,似乎即便这样也没有人能俯视她。而那想法难以琢磨的青年却又一次拒绝了她:“您先去休息,我马上就去。”
这话惊的林剑澜不由抬起头来,不顾忌也不遮掩的用疑问的目光看着他,武则天并不强求,点了点头道:“好,随你吧。”说罢转身而去,身影孤单而高傲,张易之看着她缓缓走入内廷,眼中再次露出浓浓的悲色,偏过头去。
林剑澜想了想走到李隆基身边将他扶起,道:“唐兄,速速将暂时调离原来岗位的守军、护卫找一个可靠的人接管,安排归置原处,迟则生变。”话音刚落却见李隆基已经重又将宝剑拔出,心知他又动了杀意,急忙将剑按了回去,摇了摇头。
李隆基一笑,知他又动了悲悯之心,也不管他,回头对众大臣道:“这不过是第一步,接下来的事情尚多,按原计划行事,御寇司留两位神使在此把守,不能走漏消息出去,其余人随我巡视几处宫门情况。半个时辰后再到此处时,我要知道各处接管情况。”
林剑澜道:“唐兄信我不过么?我与曹帮主在此即可,定不会有什么差错。”
李隆基道:“林公子肯屈尊为我把守最为合适,既然如此,多谢!”说罢率众人纷纷离去,偌大一个宫殿顿时静了下来,林剑澜方回头道:“你为何不随她进去?”
张易之缓缓坐下,道:“覆巢之下无完卵,即便今日她能保我不死,明日、后日呢?”
林剑澜苦笑道:“她即便退位,也仍是极尊崇的皇太后,想保你一人料无什么难处吧?”
张易之摇摇头将眼前茶盏举起,仔细凝视道:“公子不懂,宫内势利尤甚于世间。昔日有国君逊位为上皇,则连贡茶都喝不到当年的新品,一杯茶都炎凉至此,何况于我?她今日尚能骄傲而去,日后她内心煎熬的日子还在后面,失去了权势……便什么都不是,一落千丈的感觉……只希望她能看淡些。”
他言辞之间对武则天仍是甚为关切,林剑澜奇道:“既是如此,你为何还……”张易之看了林剑澜一眼,道:“也就是刚才,我才有那么一瞬间可以与她平等相对,不是作为附属品,不是作为世人眼中的‘男宠’。”
林剑澜道:“第一次见张兄时还是在洛阳城的一处客栈,你在众人簇拥之下高谈阔论,牡丹五论至今言犹在耳,第二次则是在韦素心的宅邸,世间人以受邀花王盛会为傲,你却目空一切毫不在意,在下与你虽未深交,但总觉得张兄理应是满腹才华之人,若有志向,在朝堂上早晚有能与权贵平等论交的一天,为何反而……”
张易之落寞的一笑道:“还有第三次,在花王府禁园中,我们曾见过一面,那时看到云道长的尸体,只觉得百事俱哀,看到他就犹如看到自己,越走越黑,眼前没有任何出路,即便在那个时候,触目的却仍是不屑轻贱的目光,没人看得起我。”
林剑澜大为不安,正要局促的解释,又听他道:“你相信么?我家族因此得了无数的封赏,但家人却以我二人为耻,我祖父早已将我和弟弟从宗谱中划去,我们死后不能进家中的墓地……弟弟他什么都不知道,全然不知我们早已变成了无根的飘萍。命大不过天,可笑的是,最初是抗争不起,最后却是不想抗争。”
林剑澜道:“你……你对她……”
张易之道:“花王盛会既然你也在,知道屏风后面那位贵客么?”
林剑澜道:“当时有所猜测,恐怕是圣驾到此。”
张易之道:“那次是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时我还是个心高气傲自恃才华的游学京都之人,却莫名其妙的被安排至控鹤府这种臭名昭著的地方,只想到处找人吵架,可每个人都对我客客气气,说好听的是敬而远之,其实就是不愿意和我接触,受邀花王府我存心要大闹一番,没想到……只一面,便……她那日头上带着一朵紫色的牡丹,从花心处向外晕染着一丝丝金黄色,插在乌黑蓬松的发上,发下的额头点着梅花妆,那额头并不柔嫩圆滑,反而是宽阔还带着些棱角,入目觉得这应该是一位极坚毅的女子,凤目上挑,虽然扑了淡粉,却不能尽数遮掩眼角的细纹,她的鼻梁高而挺,嘴唇丰润饱满,嘴角隐隐也有些笑纹。韶华逝去,在她脸上增加的只有吸引人的沧桑与魅力。她见我进来,嘴角只微微翘起,那眼睛透彻,充满了洞察力,我觉得一瞬间便被她看穿,她道:‘张易之的牡丹五论半日便传遍洛阳,我也想听听,你可能论论我发上所簪之花么?’”
张易之慢慢品了一口茶,叙述到武则天当日装扮相貌时,语气中充满回忆与怀念,眼中则满是柔情:“我愕然看着眼前这女子,发上牡丹旁一只金凤翩然欲飞,不知是不是它凭空添加了这牡丹的王者之气,然而却又不止于此,她眼神自信,天然有一种不由人质疑和否定的气势,那紫色的牡丹也是霸气十足,然而不知为何,她眼角眉梢、朱唇秀发,流露出的一种天然的风流,无一又不使那牡丹带着一种灵秀娇媚,是何人才能同时具有这三种气势?那时在我眼中,只觉得她超越年龄,比世上任何女子都富有让人臣服让人沉沦的魅力。”
他不知所谓的笑了一下,道:“然后,我便做了她的入幕之宾。可是,她天然是征服者,不能被人征服,能征服她的人早已离世而去,也带走了她的一颗心。”
林剑澜着实想不到张易之竟然在花王盛会那一面后便无法自拔,然而他说的都没错,他宁愿误了自己,顶着无数骂名仍是留在武则天身边,情深至此,而在武则天心中,他仍不过是个“男宠”,不禁心中有些替他难过,心中暗道:“若是唐兄成功,我定要让他放过张易之,况且这场没有牵扯过多人伤亡的政变,张易之毕竟有些功劳。”
他只顾低头暗忖,却听“哐啷”的一声,一个镶金嵌玉的茶盏骨碌碌的滚到了他的脚下,林剑澜顿时后背一阵发凉,抬头看去,见张易之已歪倒在座塌之上,嘴角隐隐浸出鲜血,却仍带笑意,道:“虽然你看不起我,却还是有耐心能听我说完,你……是个好人。”
林剑澜知道那花园中不经意间流露的世俗之见他始终记在心里,也无法解释什么,将他平放在榻上,似乎这样便可让他不那么痛苦,张易之已不再看他,喃喃道:“但求奇香能报主,不以颜色媚君王,我也曾想锦绣文章出仕入相,朝堂之上指点江山,却万没想到以这样的方式走进了历史。”
张易之双目看着上方高高的金碧辉煌的殿顶,在眼中越发模糊,似乎距离自己也越来越远,如同永远再不可触及的少年梦。
林剑澜轻轻将他眼睛闭合,长叹了一声,心中颇有些酸楚,想到自己何尝不是一向对云梦稹、张家兄弟和控鹤府中的“男宠”因世人传言而视为妖孽?那时并不曾想过即便这样的人,背后也有无法言明的苦衷。
站起身来,见那重重纱帘之后似有人影闪动,停留片刻,便消失在里面,其内便是武则天的寝宫,并无第二人在内,林剑澜心道:“你能看透所有贪慕权利的人,这世间却总有你看不透而错失的一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