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乐公主看见晕过去的万贵妃,冷冷一笑,松开手。
万贵妃的身子沉沉下坠,就如同石头一样摔倒在地上。
怦的一声巨响,砸得她后脑勺鼓起一个大包,生生又疼醒过来。
说话间,内侍一声大喊从殿外传来:“陛下驾到!”
永昌帝杏黄袍飘拂,带着一群高官显爵快步来到两仪殿内。
一进门,就看见站在两仪殿中间,被羽林军团团围起来的三个女子。
正中间的女子大腹便便,正是毅亲王的王妃慕容兰舟。
站在她身边的两个女子,则分别是柱国侯夫人杜恒霜和京兆尹夫人方妩娘。
永昌帝的脚步停了下来,威严地问道:“这是做什么?羽林军怎么到内殿来了?”说着,往上首看了一眼。
平乐公主束着手,从上首高台上慢慢走下来,对着羽林军拍了拍手。
羽林军唰地一声收回长戬,对着永昌帝齐声行礼:“陛下!”声震屋宇。
永昌帝满意地捋了捋胡子,抬手让他们出去。
羽林军哗的一声,如同流水一样,又退出两仪殿,杀气腾腾地站在殿外的回廊底下。
毅亲王满头大汗地扑过去,挽住慕容兰舟的手问道:“你怎样?你没事吧?”说着,又低头看了看她的肚子。
慕容兰舟拍拍他的手,冲他笑了笑。
毅亲王眼里闪过一丝笑意,面上还是一派焦急,对站在慕容兰舟两边的杜恒霜和方妩娘点了点头,道:“多谢柱国侯夫人和许夫人照应内子。”
杜恒霜笑了笑,往旁边让了一步。
毅亲王顺势上前一步,扶住慕容兰舟的胳膊。
方妩娘也放开慕容兰舟另一边的胳膊,走到杜恒霜身边,跟她站在一起,对永昌帝行礼。
慕容兰舟扶着腰,对永昌帝微微躬身,柔顺地叫了一声:“父皇……”
永昌帝忙道:“兰舟不用多礼,你有身孕在身,朕说过多少次了,不用这些虚礼。”
慕容兰舟笑了笑,正要说话,一个怯生生的带着委屈的声音传了过来:“陛下……”
众人转头,看见居然是万贵妃走过来了。
看来从永昌帝一进两仪殿,她就醒了……
被平乐公主拉脱的头发已经重新绾了个堕马髻,盖住那一片缺发的地方。身上的大红遍地金狐毛大袄显得分外刺眼。
万贵妃扑通一声跪在永昌帝跟前,满脸是泪:“陛下救救臣妾……平乐公主要杀臣妾,还要杀掉臣妾唯一的女儿……”说着,泣不成声地以额抢地。
永昌帝皱起眉头,低头看了看万贵妃,问道:“刚才不是说你要斩杀兰舟和柱国侯夫人?怎么变成是平乐要杀你了?”又抬头看了一眼气定神闲的平乐公主:“到底是谁要杀谁?”
平乐公主轻笑一声,道:“父皇真是说得没错。一家子大年初一就喊打喊杀,也只有我们尊贵的万贵妃娘娘才做得出来呢。”
万贵妃匍匐在永昌帝脚下,越发瑟缩。
永昌帝眯起双眸,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平乐公主。
他忽视这个女儿有多久了?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还是在一个多月前,他偶尔发现平乐公主在御花园习剑舞,看见她翩翩的身姿,和皇后欧阳紫一般无二的眉眼,他才恍然,这个女儿,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一时慈父之心发作,他仔细考较了平乐公主半个月,发现她真是很聪明,才识胆略不比她的两个嫡亲哥哥差,虽然长于深宫,但是一点都没有削磨她的锐气。她和她娘欧阳紫虽然生的一模一样,但是性子完全不同。
欧阳紫性烈如火,从来容不下半点不平。别人加诸在她身上的不平,她一定要立时反击回去。让她等到第二天都不行。
平乐公主却有超出常人的隐忍。她的坚韧心志,和千金公主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永昌帝虽然最疼千金公主,也不得不承认,欧阳紫的儿女,比万贵妃的儿女要有出息多了……
为了进一步试探平乐公主,他将内朝的羽林军交到她手里。
果然,平乐公主是毅亲王那一边的……
平乐公主静静地看着永昌帝。这是她的父皇,不过,自从她的娘亲去世之后,这人就不是她的爹爹了。在他眼里,第一重要的,是大齐江山,其次,是他的继承人太子殿下。再次,应该是万贵妃吧,后面还有万贵妃的女儿千金公主,然后是她二哥毅亲王齐义之。最后的最后,才是她平乐公主齐嫣之。
千金公主齐欢之,一个小妾所出的庶女,事事都在她之前,她忍了。万贵妃在内朝作威作福,大力提拔他们万家的人入朝做官,她也忍了。大哥身为太子,对她漠视到底,她也忍了。只有二哥毅亲王,还记得有个妹妹在宫里,一直派人打点照应她。从小到大,如果没有这个二哥,她的日子还要更加难过。
她除了忍,还有什么法子呢?
因为她知道,只要永昌帝继续漠视她,她就毫无胜算。她只有忍,只有等,等到永昌帝终于注意她的那一天。
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她一直苦读兵书,跟着二哥送给她的师父习武学文,努力磨练自己。
在皇宫里面,只有一个主子,就是永昌帝。
这一点,她平乐公主认识到了,万贵妃很明显,也早就认识到了。
万贵妃紧紧抓住了永昌帝的心,才能在他的纵容下,做出那么多不合体统的事。
其实最聪明的女人,应该就是万贵妃吧?
之前欧阳紫在的时候,她是谨小慎微,在大妇手下战战兢兢讨生活的柔弱女子,博得了那时候还是齐国公的齐伯世的怜惜和欢心。
等到了齐伯世做了皇帝,欧阳紫英年早逝,万贵妃被封为唯一的贵妃,独掌凤印,才真正显示了她的能耐。
她的能耐,就是她能揣摩永昌帝的心思,永昌帝那些说不出口的心思。
她的跋扈和娇纵,委屈和怯弱,都是恰到好处地吻合永昌帝那些说不出口的心思。她其实就是永昌帝一杆指哪儿打哪儿的枪……反正打好了,当然皆大欢喜。打得不好,一个“不跟她一般见识”,就能轻描淡写地掩盖过去。
很多人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对万贵妃唯唯诺诺,不敢有丝毫不敬。
“陛下……陛下……臣妾一心想着陛下江山永固,对春祭无比看重,才受不了有人故意扰乱春祭,动摇我大齐国运。——一时昏了头……”万贵妃泪如雨下,对着永昌帝哀泣。
在外人看来,万贵妃这招棋简直是糟到极点,也蠢到极点。
她没有儿子,做什么要跟身怀六甲的毅亲王妃过不去呢?如果她要算计他们,大可以嫁祸到太子头上,让他们兄弟俩自相残杀不是更合适吗?
可是她没有这样做。
永昌帝十分感慨。
这样明显得罪人的事她也做,一点都不怕毅亲王怀恨在心,以后自己百年了,跟她们母女过不去……
可是这也足以证明,在她眼里心里,从来都只有一个人,就是自己吧?她没有想过别的利益关系吧?这样纯的一颗心,冰雪聪明的一个女子,真是委屈她了……
永昌帝微笑着拍了拍万贵妃的手,以示安抚。
“好了,都是误会。你起来吧。大庭广众之下,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永昌帝温言道,双手伸出,亲自将万贵妃扶了起来。
万贵妃破涕为笑,偎在永昌帝身边。
平乐公主面色平静,对这个结果一点都不意外。
毅亲王脸色有些不好看,不过还是过来拱手道:“父皇,兰舟有些不舒服,我们想回去传个御医诊诊脉。”
“去吧去吧。”永昌帝挥挥手:“小心照应着。”顿了顿,又道:“去传朕的步辇,送毅亲王和王妃回府。”
坐皇帝的步辇?——那他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毅亲王吓得赶紧躬身,直道“不敢”。
平乐公主忙道:“父皇,让二哥和二嫂坐儿臣的步辇吧。——儿臣的步辇是女儿家用的,二嫂坐着更舒服些。”不动声色地帮毅亲王解围。
永昌帝满意地点点头:“也好。你去安排吧。”
平乐公主敛身行礼,带着毅亲王和毅亲王妃往殿外走去。
三人一路无语。
来到两仪殿外的广场上,平乐公主吩咐自己的宫女去传步辇。
那宫女躬身离去,诺大的广场上,只剩下毅亲王、毅亲王妃和平乐公主三个人。
平乐公主微笑着看向毅亲王妃,却是对着毅亲王低声说道:“……二哥,陛下怀疑你,你在宫里的人手,今日暴露了大半。剩下的那一半,你也弃了吧。”
毅亲王心里一沉。果然是挖的坑,还是他非跳不可的坑。
平乐公主微笑着叹口气:“二哥,你在军中声威日盛,不仅大哥忌惮你,父皇也……”
有些话她也没法说得特别明白。
这几年来,毅亲王不仅在外面声威日盛,就连在宫里,也布下不少帮手。一句话,他的手,伸得有些太长了。
永昌帝大概是发现身边的内侍有不少都被毅亲王买通了,才一直想着要肃清身边那些属于毅亲王的人。
“今日过后,父皇大概也不会对我再委以重任了。”平乐公主有几分惋惜。那羽林军到她手里,还没捂热呢:“不过,我也趁机教训了那妖妇一顿。她同样吃了个哑巴亏。——总想着慷别人之慨,在父皇那里卖好。从今往后,我要让她每卖一次好,就吃一次亏!”平乐公主挥了挥拳头。
今日之事,事发突然,能够调动起来的人手,必然是毅亲王最得力的人手。
他们在内朝四处奔走送信的时候,自然都落在有心人眼里。
一个“处斩毅亲王妃”的命令,就让毅亲王在宫里的人手全军覆没。
孩子是保住了,可是毅亲王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毅亲王叹了口气:“也不一定。你只要一口咬定,是为了你二嫂就可以了。再说,父皇其实也容不得万贵妃一人独大。他抬举过好几个妃嫔,但是都不能跟万贵妃分庭抗礼。你这一次出手,又是打着娘亲的招牌,父皇应该会三思的。”总之,成败在五五之数。
平乐公主深吸一口气:“我明白。”
数个宫人抬着步辇快步走来。
毅亲王扶着慕容兰舟上了步辇,离开皇城。
平乐公主目送他们离开,然后回到两仪殿内。
永昌帝看见她回来了,对她招招手,让她过去,温言道:“你啊,也是性子太爆了,跟你母后一模一样。来,给万贵妃赔个不是,今儿的事,就揭过了。”
平乐公主嘟着嘴,两手扭着衣带,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太子妃见状,忙走过来,拦住平乐公主的肩膀,笑嘻嘻地道:“我们平乐公主早就在心里过意不去了,是不是?就是面皮薄,说不出口而已。来,儿臣代平乐公主向万母妃赔个不是吧。”
平乐公主一下子变了脸,一手将太子妃推开,跺着脚道:“你叫她母妃?!——你是不是崔真真啊!”说着,一阵风一样转过两仪殿的侧门,回自己宫里去了。
太子妃尴尬地站在那里,对着永昌帝苦笑。
永昌帝收起笑容,道:“平乐实在是太胆大妄为了,等朕罚她。”然后对着两仪殿内的众人笑呵呵地道:“家务事!家务事!让众卿见笑了。”
底下的朝臣连忙躬身行礼。
永昌帝又招手将萧士及和杜恒霜叫了过来,看着他们怀里一人抱着一个孩子,笑着问道:“这就是你们的双生子龙凤胎?”
杜恒霜点点头:“这是平哥儿,那是安姐儿。”
永昌帝笑着仔细瞧了瞧,不断点头:“真是两个齐整孩子。”说着,给平哥儿和安姐儿各自赏了一堆宫里的上用绫罗绸缎,还有一些古玩珍器:“拿去玩吧。今儿吓着两个孩子了。”算是委婉地向杜恒霜和萧士及道歉。
万贵妃也怯生生地道:“柱国侯夫人,今儿是本宫一时气愤,口不择言,还望柱国侯夫人不要往心里去。”
杜恒霜也只好堆起满脸的笑容,忙恭声道:“万贵妃娘娘言重了。臣妇不敢,不敢。”
永昌帝笑着道:“好了好了,一场误会而已。今年春祭真是热闹,哈哈哈哈……”
“我大齐必定国运昌隆,绵延万世!”万贵妃笑着接口道。
两仪殿内的人应景地大笑起来,跟着祝诵。
崔大郎盯着萧士及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