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士及的太祖母,准确地说,是继太祖母杨氏,一直在洛阳永慈庵寄居。
早年萧祥生还活着的时候,曾经每年给杨氏送份例,供养她在永慈庵的生活。
萧祥生死后,唯一知道杨氏在永慈庵的龙香叶躲她还来不及呢,怎会自讨没趣提起她?所以萧家从上到下,没一人知道他们还有一个继太祖母,生活在洛阳永慈庵。
萧士及从杜恒霜那里听见这个消息,起初还有些不敢相信,后来去龙香叶那里求证之后,才知道这事儿是真的。
站在永慈庵的白墙黑瓦前面,萧士及背着手,久久地看着那庵前的大匾出神。
这一进去,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他觉得这一步如有千钧重,怎么也提不起来。
当年在朔北面对突厥的千军万马,他曾经单骑长枪,攻入突厥的战队,三进三出,如入无人之地,都没有觉得有这样艰难。
如今不过是进一个小小的尼姑庵,他却踌躇起来。
萧士及暗暗叹一口气。
如果不是这一趟来洛阳途中发生了那样的事,也许他会更加迟疑吧……
毕竟,娘亲是亲娘,可是妻子也是他愿意同生共死之人。两个人他都不想失去,只是光凭他,没有能力在两者中周全。
还是进去吧,看看这位继太祖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萧士及抖抖衣袍,让自己的亲随上去敲门。
永慈庵的大门吱呀一声开启,一个缁衣尼帽的小尼姑探出头来,双手何什问道:“施主请问何事?”
萧士及的亲随笑着双手何什还礼,道:“这位小师父,我们大爷来永慈庵探望一位姓杨的老夫人,请问她是不是在这里?”
“啊,你说杨老娘啊,她在的。”说完瞟了一眼站在那亲随后面的萧士及,脸上立刻浮起两团红晕,忙慌慌张张地道:“你们是谁?找杨老娘什么事?”
萧士及的亲随回头看了他一眼。
萧士及背着手,温言道:“麻烦小师父通传一声,就说,长安萧祥生的长子造访,还请拨冗一见。”
“哦。”那小尼姑听见萧士及亲自开口说话,一颗心更是怦怦乱跳,慌忙转身往庵里走,都忘了把庵门阖上。
萧士及的亲随觑着眼睛,往半开的庵门里看了一眼。
里面一派青石砖地,庭院素净,屋宇俨然,一股寺庙里常有的檀香味荡荡悠悠从里面传出来。
是个很不错的尼姑庵。
那小尼姑快步跑到庵里后面一派禅房里面,走到东面第一间最小的禅房门前,伸手推开门,对着里面正在向火的一个老妇人道:“杨老娘,有一个自称是长安萧祥生长子的人过来拜访你,你要不要见他?”说完又忍不住道:“那人生得可真俊,穿得也豪富,还姓萧,杨老娘,你死去的相公不就是姓萧?是不是你家亲戚啊?——你不是说你家亲戚都没人了吗?”
杨氏回过头,看了那小尼姑一眼,皱眉想了一想。长安萧祥生?这人她知道,萧祥生的长子……过了这么多年,他的长子终于记起她来了?
杨氏苦笑,摆摆手道:“不用了。他跟我不算什么亲戚。”顿了顿,又道:“我跟他们萧家没有关系。”
小尼姑撇了撇嘴:“杨老娘,师父说,你是被你的继子赶出来的。可是无论怎么说,你也是萧家的媳妇,就算是填房,你也是萧家人啊,上了萧家族谱的。”
杨氏别过头,拿火钳拨了拨火盆里面的木炭,再也不回头,淡淡地道:“那是以前的事了。萧家没人了,我不认得他。你让他走吧。”
小尼姑没有法子,又咚咚跑回来,从大门里探出头,对萧士及道:“这位施主,杨老娘说,不认识你,让你回去呢。”
萧士及愕然。难道杜先诚的消息是错的?可是杜恒霜跟他说过,杜先诚前不久来到洛阳,还借故见了杨氏一面,她应该就住在这里啊?
“这位小师父,我能不能问一问,这位杨老夫人,到底是怎么说的?”萧士及微笑着看着这位小尼姑,彬彬有礼地问道。
那小尼姑被萧士及的笑容晃花了眼睛,一股脑儿把杨氏的情况全卖了:“……我觉得她就是在赌气啊。我听我师父说过,杨老娘是这洛阳萧家老太爷的填房,因跟继子不合,被赶出来,一个人住在我们庵里。头些年,萧家一直送供奉过来供养她的,绝对不会有错。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想见您啊……”
萧士及放了心。这个杨氏,肯定是他的继太祖母没错的。
既然她不想见他,萧士及心里一动,又笑着道:“这位小师父,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们再跑一趟,就说,长安萧祥生的长子,如今已经是六品官,想来接她去长安享福的。——这样说,她肯定就会见我了。”一边说,一边对自己的亲随使了个眼色。
那亲随十分识相,笑着从褡裢里拿出一吊钱,塞到那小尼姑手里:“麻烦小师父跑两趟,这是一点香火钱,还望小师父笑纳。”
没料到那小尼姑十分守规矩,忙摆手道:“施主想布施是好的,不用单独给我,可以送到庵里的功德箱里,有师叔会为施主写上姓名,挂在佛前供奉。”
那亲随有些尴尬,讪讪笑着跟着那小尼姑进去,将那一吊钱放入功德箱内,然后编了个假名字让一个中年尼姑写下来。
那小尼姑就对那中年尼姑道:“师叔,他们是杨老娘的亲戚,想见杨老娘一面。”
那中年尼姑留神瞅了瞅萧士及和他的亲随,道:“请两位到前面随喜,让慧忍帮你们去传话吧。”
那小尼姑法名慧忍,闻言忙又去杨老娘的禅房,道:“杨老娘,你的亲戚说,他如今是六品官了,有心要接你去长安享福呢。”
杨氏一怔,过了许久方道:“萧家有人做官了,倒是一件大喜事,可惜他太祖父看不到这一天。”说着,还是摆摆手:“让他回去吧。我在这里吃得好,住得好,不想跟他们回长安。再说,他们跟我实没有关系。说是亲戚,不过是人家客气而已。”说着,又低头去拨火盆里的木炭,右手抬起袖子,顺手往额头擦了擦,将眼角流出的一滴泪擦了去。
那小尼姑更加不解,问道:“杨老娘,这庵里哪里比得上做官人家?你在这里这么多年,要自己耕田种菜,还要织布绣花,每天从早忙到晚,才能吃一顿饱饭,你为何不肯跟他们回去?”
杨氏低着头,闷闷地道:“慧忍小师父,你也知道,我只是他们萧家老太爷的填房。我命不好,一生无儿无女。没有亲生子女,哪里有人真的愿意孝顺我?再说,我也曾经被自己的继子赶出家门。永慈庵给了我一个落脚的地方,让我能够活下来,我已经很感激了。我自食其力,在这里自做自吃,不用看人脸色,也不会占别人的便宜,就算一天只能吃一顿饱饭,我心里都痛快。”还是执意不肯见萧士及。
小尼姑听了很是怅然,在门口愣愣地站了一会儿,一转身,却看见刚才那两个年轻人站在她身后,忍不住用手抹了一把脸,发现脸上全是泪水,忙捂着脸,有些不好意思。
萧士及冲她点点头。
小尼姑想要说话,萧士及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尼姑忙捂住嘴,退到一旁。
萧士及站在杨氏的禅房门口,想起刚才无意中听见杨氏的话,心里极是感慨。
这一次,他应该没有找错人吧……
杨氏若是一听他是六品官,就忙不迭地跑来讨好他,他可能还是会犹豫下去,不知道该不该把她接到柱国侯府去制衡自己的娘亲。
可是杨氏却极有骨气,宁愿在这里辛苦劳作,也不肯去长安享福。
就冲这一点,他也应该相信她。
萧士及咳嗽一声,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道:“太祖母,士及来迟了。”
杨氏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穿着藏蓝色袍子的年轻人,气宇轩昂,俊美无俦,看上去,就跟当年的萧祥生几乎一模一样……
杨氏缓缓站起来,慢慢走到门口,抬头看着萧士及,眼里顿时盈满泪水,她用颤抖的声音战战兢兢地问道:“……你是祥生的大儿子,士及?”
萧士及听见自己爹爹的名字,也觉得鼻子一酸,胸口涌起一阵难言的情绪,但是他也很快镇定下来,点点头,道:“正是。太祖母,请恕重孙来迟。”一边说,一边索性跪了下来,对着杨氏磕了一个头。
杨氏忙拿帕子拭泪,一边用力将萧士及拉起来,道:“不用这样大礼,不用这样大礼。你如今做了官,萧家列祖列宗都面上有光了。”
萧士及跟着站起来,仔细打量杨氏一眼。
只见她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的皮肤虽然依然白皙,但是眼角和额头的皱纹非常明显,看上去有些年纪了。
他记得杜先诚跟杜恒霜说过,杨氏是太祖父的填房,算起来,杨氏最多五十岁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