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恒霜想说话,可是一开口,诸素素听见她的声音,忙道:“算了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等你嗓子好了再说吧。”说着,对知数道:“去拿纸笔来,我写个方子,你去百草堂的药房找那里的管事妈妈抓几服药来给你们夫人吃。吃完嗓子就没事了。”
知数忙去一旁的条案上摆开笔墨纸砚,让诸素素写下方子,然后屈膝道:“安国公夫人,请您陪我们夫人坐一会儿,奴婢去去就来。”说着,带着屋里的丫鬟婆子都退下,将暖阁留给杜恒霜和诸素素说说话。
欧养娘带着两个小丫鬟守在外屋,好让里面的两个人能说些知心话。她看得出来,夫人跟侯爷吵架了。
这个结,也许是只有诸素素能帮帮忙,略微开解一下吧。
其实欧养娘也是几十岁的人,她看得很清楚。
夫人和侯爷之间,就是夫人太在乎侯爷了……
诸素素坐在杜恒霜身边,拿着煮熟的鸡子慢慢在她眼帘上滚动,一边道:“你不能说话,我来说,你好好听着就是了。”
杜恒霜点点头,做了个洗耳恭听的样子。
诸素素的手很灵巧,手指细长,在杜恒霜眼帘上轻重适宜地按动着,一边道:“看你昨天的样子,肯定是一路忍着回来的,晚上跟萧大哥吵架了吧?——还哭成这样,真没出息!”
杜恒霜扯起嘴角笑了笑,虽然声如破锣,也还是道:“你以前说过,会流泪,是脑子里进过水。等脑子进的水流干了,我就不会再流泪了。”
诸素素的手停了停,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滚动那煮熟的鸡子:“是,谁人脑子没有进过水?你想得明白就好。——我就怕你想不开。”
“没什么想不开的。看开了,自然就没事了。——你不在意的事情,就不会再让你受伤。”杜恒霜哑着嗓子道,虽然粗噶,却慢慢显得平静淡然。
诸素素点点头:“正是。你啊,其实我一直想说,你就是太看重萧大哥了。你都不像你还没嫁他的那个时候。那时候,你还有自我,还懂得保护自己。现在呢,你是把自己的一颗心放在脚下给他踩啊!——男人啊,我算是明白了,不管什么样的男人,天生的劣根性都是跑不掉的。你把绳子拴得越紧,他们就越觉得自己了不起,非要挣脱你的绳子才好。可是等你松了手,不想再拴着他们了,他们就会如同狗一样爬回来求你拴着他们……”
杜恒霜噗嗤一笑,抖得诸素素手里的鸡子儿滚落到地上。
“你笑什么?我说真的!”诸素素从地上捡起鸡子儿,放到一旁条案上的小碟子里。
“嗯,话糙理不糙,我明白你的意思。”杜恒霜话说多了些,就觉得嗓子火辣辣地疼,忍不住咳嗽两声。
诸素素忙道:“叫你别说话了,听我说完。”起身跟杜恒霜倒了杯清水,给她喝了,继续道:“我和我们公爷你也知道,其实他一直有别的女人,之前有,现在有,以后也会有,但是我一点都不伤心难过。只要他给我正室的体面,我管他跟谁在一起,只要别打我脸就行。——所以对萧大哥,昨天的事,绝对不可原谅!”
杜恒霜有些意外,定定地看着诸素素,过了好久才哑着嗓子道:“我还以为你要劝我宽容大度一些……”就如同萧士及昨晚说的一样。只是做戏而已,为什么要抓住不放?
诸素素打鼻孔里哼了一声,了然地道:“宽容大度?这种话只有男人说得出来。——是柱国侯昨天说的?所以你哭了一晚上?”已经把“萧大哥”换成了“柱国侯”,虽然更加尊敬,但是也更加疏远。
杜恒霜点点头。到现在这个地步,瞒不瞒都一样了。她的痛是结结实实的,没有作伪的。
“去他娘的!这种话也说得出来?!”诸素素叉着腰,指着窗子破口大骂起来。
足足骂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歇下来给自己补充一杯茶。
“你是怎么做到不生气的?我真的很难做到。”杜恒霜的声音已经快说不出来了。
诸素素窒了窒,坐到杜恒霜身边,叹口气道:“唉,我也是瞎说。咱俩情况真的不一样,没法比。我对安子常没感情,但是有义气。可是你对萧士及,唉,你爱他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跟我一样?别说他去睡别的女人,就算看别的女人一眼,你都会受不了,是不是?”
杜恒霜怔怔地点头。
“昨儿他专门把穆夜来扶起来,你肯定无法接受,虽然在外面维持得很好,但是回到家就跟柱国侯闹起来了。而柱国侯肯定说他是有原因的,不是因为对穆夜来有好感,是不是?”诸素素像是算命先生,一说一个准儿。
杜恒霜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想说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点头如捣蒜,伸出大拇指,夸诸素素料事如神。
诸素素按住她的大拇指,摇头道:“不是我能掐会算。其实男人,尤其是那些有野心,想往上爬的男人,都是这个样子。柱国侯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杜恒霜眼里的星光在慢慢黯淡,她垂下手,闭上了眼睛。
“你好好歇着,养养嗓子,过几天我再来看你。”诸素素知道她若是还在这里,杜恒霜肯定会忍不住跟她说话,这样对她的嗓子不利。
诸素素走了之后,知数煎了药过来,服侍杜恒霜喝下。
因杜恒霜的眼睛还肿着,她不想出去吓唬孩子,就托了欧养娘照看平哥儿和安姐儿。
阳哥儿好说,横竖还小,杜恒霜亲自看着也没事。
但是平哥儿和安姐儿都懂事了,不能让他们看见她现在的样子。
欧养娘就负责照顾平哥儿和安姐儿的起居,对他们说,他们的爹爹出去办差去了,娘病了,要养病,不能出来,免得把病过给他们。
平哥儿和安姐儿听了,很是担心。
每天早上去先生那里之前,都要趴在杜恒霜的月洞门上,对里面大声问道:“娘!您好些没有?!”
杜恒霜的嗓子还没完全恢复,也不敢高声说话,就在月洞门上敲两下,表示她没事。
两个孩子才放心地去先生那里上课去。
这样过了四五天,杜恒霜的嗓子终于完全好了,只是在那清脆中,始终带了一抹暗哑,显得比先前的声音低沉一些。
她的眼睛当然早就没事了。
从屋里出来,杜恒霜先去先生那里看了看两个孩子。
萧士及给两个孩子各请了一个先生,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先生,教平哥儿。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先生,教安姐儿。
两个孩子都极聪慧。
杜恒霜站在窗外,听着两个孩子在先生面前朗朗背书的声音,心里的郁结不知不觉松动许多。
她病好了,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诸素素说话。
诸素素听说杜恒霜来了,忙放下手边的事儿,对自己的管事婆子道:“你们拿主意,回头给我的人对账就行。中午多准备些清淡的小菜,我要招待柱国侯夫人。”
那婆子忙应了,又问:“夫人,您说今儿要去乐游原的,还去不去?”
诸素素一拍额头:“呀,我忘了。那不用准备午饭了,备些食盒,我跟柱国侯夫人一起出去吧。”
杜恒霜心里不舒服,诸素素正好带她出去散心。
听说要去乐游原,杜恒霜一下子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诸素素,还是在乐游原上,不由笑着道:“那时候,你就会架桥拨火了,还去我家门口说我欺侮你,要坏我名声呢。”那时候,她们俩都才四五岁。
诸素素想起那时候的事,就有些脸红,讪讪地道:“都是好久以前的事儿了,你还记着呢?——再说,我又没成。他们都不信我的话。”
杜恒霜幽幽地叹息:“那时候……真好啊。”
“别尽叹气。日子是人过出来的。你别老想着以前怎么样。人都是在变化的。柱国侯在变,我在变,你也在变。如果大家都变了,你还固步自封,就不要怪别人把你抛下了。”诸素素是真把杜恒霜当知交好友,才跟她说这些话。
杜恒霜感激地拍拍诸素素的手:“我懂,我都懂。”
“你光说懂有什么用?一定要记得做得到。”诸素素不以为然地道:“等你能像我一样,不把男人放在心上,你就真的懂了。”
杜恒霜讪讪地笑道:“差不多,我就快跟你一样了。”
诸素素看了她一眼,见她神情寂然,情绪波动确实不如以前大了,才暗暗点头。——果然每一个视男人如粪土的女人背后,都会站着一个渣男……
“你想开点。爱过,痛过,努力过,挣扎过,你还有什么可遗憾的?日子照过,银子照管,孩子照生,才不要便宜外头那些‘真爱女’。——走咱们原配正室的路,让‘真爱女’无路可走,她们最多做外室。想进门,没门儿!”诸素素用自己的方式开解杜恒霜。
杜恒霜被逗得笑了起来,道:“你说得也有理。我是应该想开些。不说别的,只要不把那些贱人弄到我眼前,我就自得其乐过自己的日子。这个家是我的,我不会跟人分享。”
从不会分享男人,到不会分享家,这到底是进步还是退步,诸素素也说不上来。
不过她总是觉得无所谓。因为她从来没有真正投入地去爱一个男人,所以不懂杜恒霜这样把一颗心掏出来,却被深爱的男人熟视无睹,是什么心情。
她知道她说得很多话,都是隔靴搔痒。
但是能搏杜恒霜一乐,她也就尽到做朋友的责任了。
特别是杜恒霜以前有过自闭的历史,诸素素很担心杜恒霜又会缩回她的壳里去。
不过到现在为止,杜恒霜还是坚持得不错,比那时候坚强多了。
当然,她也比那时候大了好几岁,况且那时候她大病初愈,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都是最虚弱的时候。她受不了那样的打击,自闭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总比一时想不开了自杀总要好。
两人坐着安国公府的大车,摇摇晃晃来到乐游原上。
正是深秋的时候,乐游原上的霜叶经了霜,越发地红艳。
漫山遍野的枫树,还有树下那些穿红着绿的少女,或者跟家人一起出来游玩,或者跟情郎一起看红叶,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其乐融融的样子,看得杜恒霜也忍不住嘴角翘了起来。
果然快乐是会传染的。
诸素素在心里暗暗夸自己本事:能让一个有自闭前科的女子,在遭到新的打击之后不但没有消沉下去,反而能够放开心胸,这一份成果,真是能够在同行间自傲一把了……
两人从车上下来,杜恒霜习惯性地戴上长长的幕离,挡住自己的脸。
诸素素想了想,把杜恒霜的幕离摘了下去:“戴这东西干什么?那些没有成亲的小娘子都没有戴,你都三个孩子的娘了,还在乎这个?”说得杜恒霜不好意思。
她抬眼看去,那些明显还是姑娘的小娘子们真的都是袒露着自己的容颜,在阳光和红叶中自信地笑着,向身边的情郎撒着娇,那股生机勃勃的样子,都让人忽视了那些平庸的面容,只有美不胜收之感。
“唉,我真是老了。”杜恒霜抹了抹自己的脸。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板着脸的样子有多难看。
就算是绝世美女,天天板着脸,也会生人勿近。
诸素素笑道:“你就算一百岁,也是大美女。——来,小娘子,跟哥哥我去那边逛一逛……”故意做出纨绔子弟的样子,让杜恒霜挎着她的胳膊往前走。
杜恒霜笑弯了腰,把手伸到诸素素臂弯里,跟她一起沿着一条红叶小道慢慢前行。
她身后不远的地方跟着钱伯,还有两个丫鬟,两个婆子捧着出门的东西跟在旁边。
路上的人一见她们,就知道她和诸素素是贵妇人,都让开道,让她们先走。
杜恒霜彬彬有礼地向路人道谢,和诸素素一起走到红叶深处。
那里似乎有一个大戏台,有鼓乐声和欢呼声传来。
诸素素脸色一变,道:“我怎么听见有我们公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