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管事挠了挠头,道:“我想问来着,但是那内侍笑眯眯地,只说是好事,让侯爷和夫人一起接旨。我说,夫人走了,侯爷也不在府里,那内侍就黑了脸,一直不说话。还有兵部尚书,也是满脸不高兴。”就是说他也不知道。
萧士及把目光投向那位风尘仆仆的兵士,声音不自觉放得柔软,温和地问道:“你是从秦州那方面来的?”
那兵士立即对萧士及行了个军礼,满眼都是崇敬,看着他着急地道:“回柱国侯大人的话,小人正是从秦州来的。”顿了顿,又道:“小人是平乐公主和霍国公专程派来,向柱国侯求援的!”说着,对着萧士及竟是要跪下来。
萧士及手里的马鞭往前一托,止住那兵士下跪的举动,肃然道:“我们大齐军士膝下有黄金,不能随便跪人!”动不动就下跪的军队,没有血性去保家卫国。
那兵士忙站直了身子,拱手道:“多谢柱国侯教诲!”然后就把秦州的态势说了一遍。
萧士及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良久方道:“这么说,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
那兵士点点头:“柱国侯所言甚是。如今正是在胶着之态,平乐公主和霍国公才能分得出人手来长安求援!还望柱国侯能再披战袍,解我秦州之围!”说着,又生怕萧士及不肯,对他声泪俱下地说道:“……突厥人实在太凶残了,所过之处,竟是寸草不留。秦州城外的乡野村庄里,被他们屠得十室九空!女人和牛羊粮食全部掳走,男人全部砍死,扔到秦州外的护城河里,还扬言要用大齐村民的尸体,筑起一条过河的桥梁!我们霍国公气不过,带兵亲自出城跟突厥人鏖战,结果负多胜少!就算胜利的时候,也是惨胜,我们差不多要二十个大齐军士,才能拼掉突厥的一个金狼铁骑,实在是惨烈无比!”
萧士及吃了一惊,道:“突厥人真的出动他们的金狼铁骑?!”
金狼铁骑是突厥处罗可汗最精锐的骑兵,曾经在漠北跟萧士及大战过几场,被萧士及用战阵打败,将他三万金狼铁骑砍杀得只有一万多,跟着处罗可汗逃入大漠深处,远远地离开了大齐的北部边境。
萧士及的“战神”嗜杀之名,就是从最惨烈的一战里得来的。
“柱国侯!大家伙儿都翘首以待柱国侯能带着我们兄弟大展神威,将突厥人杀得屁滚尿流!”那兵士看着萧士及的眼睛里,带着无比的崇敬和期待。
萧士及笑了笑,声音里带着几分狠辣,冷声道:“想战胜突厥人,其实不难。需要的,是你比他们还狠,还能杀。——他们是没有开化的蛮族,向来只畏惧你的威势,从来不懂得感念你的德惠,所以对他们以德服人是不行的,只有比他们更强,更嗜杀,更残暴,他们才服你,才怕你,才不敢再惹你!”
那兵士听得热血沸腾,忙道:“柱国侯,请去秦州领兵抗敌吧!”
萧义在旁边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道:“侯爷,这事儿成不成,要听陛下的……”生怕萧士及满口答应下来,到时候陛下和太子那边又闹幺蛾子,反而让侯爷在这小兵面前成了出尔反尔的小人……
萧士及会意,话锋一转,拍着那兵士的肩膀,道:“先别说这么多了,你先去我府上歇一歇,等陛下的旨意吧。”说着,对萧义道:“带他们回府等着,就说,我有点事,等办完了马上赶回去。”
萧义担心地看了萧士及一眼,低声道:“侯爷,夫人……?”
萧士及摇摇头,示意萧义不要再说话。
萧义明白过来,对管事和那兵士道:“咱们先回去,侯爷随后就到。”然后把萧士及掉在长安南城酒楼的信从怀里拿出来,塞到萧士及手里,道:“侯爷,这是夫人给您的……”
萧士及忙接过来,珍重地放进自己怀里。
萧义转身道:“咱们走吧。”那管事和兵士应了,跟着萧义上马回去。
萧士及看着他们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回头看了看院门,又上前拍门,道:“钱伯,我知道你在里面,如果你再不开门,我就翻墙进去了。”
钱伯当然站在院门里面,也听见了萧士及在外面跟萧义和那个兵士说的话,心里百感交集,还是把门拉开,道:“侯爷,我敬您是条汉子,是保家卫国的英雄,今儿就不下您的面子,您回去吧。还有好多大事等着您去裁办,我们大小姐不懂这些,倒是挡了您侯爷升迁的路就不好了。”虽然这么说,声音已经缓和许多。
萧士及苦笑,道:“钱伯,你也觉得我对不起霜儿?”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止住咽喉里的哽咽,道:“我知道,霜儿一心想走,我是拦不住她的。但我就是不明白,我到底是哪一点让她这么生气,让她一定要做出自求下堂的举动?”
钱伯无语。这种事,跟他这个老头子说有什么用?
“你愿意等,就在这里等着。明天一大早,我们启程的时候,你就自然见到大小姐了。天已经很晚了,你若是不想等,现在回去也行,别忘了,你府里还有陛下的内侍在等着给你传旨呢,你就不怕让内侍等得着急了?”钱伯面无表情地道,双手掩住门,又要关上。
萧士及正色道:“现在不管什么事情,都没有霜儿重要,这番话我不亲口问一问她,我是不会走的。”
“你愿意等就等吧。”钱伯面无表情地道,将院门阖上。
萧士及叹口气,转身坐到院门前的门槛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出神。
这一段日子以来的一点一滴在他眼前掠过,他仔细回味着杜恒霜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又把杜恒霜写的下堂书拿出来,就着头上的星光,一遍遍地看着,用手轻抚着信上的每一个字。
到了这个地步,萧士及想逃避都无法逃避了。他从来没有想过杜恒霜会离开他,真是没有想过。他知道他是她心里唯一的男人,从她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没有给过她任何机会,去见识别的男人。
也许是这份笃定,才让他一步步忽略她的感受吧……
这个不动声色将一切打理得头头是道,然后飘然远去的霜儿,对萧士及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她不再是那个一直娇娇地叫着他“及哥哥”的小姑娘了。
萧士及深吸一口气,仰头将眼里快要涌出来的泪水逼了回去。
好男人流血不流泪,他是做错了,就要承担做错的后果,不能再继续逃避、侥幸下去。
这一夜,萧士及一直坐在这个客栈的院门口,直到天边晨曦初露,听见身后的客栈传来人声涌动的声音,他才站起来,候在大门旁边。
等了一顿饭的功夫,里面的人终于都出来了。
萧士及让到一旁,牵着马默默地站在门口。
杜恒霜一手牵着两个孩子从门口走出来。
平哥儿和安姐儿看到萧士及,欢呼一声跑过去,抱着他的腿大叫:“爹,您是不是要跟我们一起去玩?”
萧士及笑了笑,将两个孩子都抱了起来,往杜恒霜坐的车那边走过去,温言道:“爹还有事做,等爹的事情做完了,就去找你们,好吗?”
两个孩子重重点头,钻到大车里面。
萧士及回头,对着在他身后默默不语的杜恒霜道:“霜儿,你不能就这样走了,我还是不明白……”
杜恒霜叹口气,带着萧士及走到路的另一边,远离这边的人群,淡淡地道:“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该说的话,我昨儿都说了。我自求下堂,从今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萧士及忍住心头的大恸,道:“如果我不同意呢?”
杜恒霜看了他一眼,道:“你也不想想,男子写休书的时候,有没有征求过女人的同意?同样的道理,女子自求下堂的时候,也不需要男人的同意,这个道理你都想不明白?——再说,我前些日子,曾向长安县衙提请和离之事,长安县官已经判我们和离。所以,我们现在已经不是夫妻了。”
萧士及顿时脸色雪白,喃喃地道:“你已经向长安县衙提请和离?凭什么?你是诰命,他一个县官又怎能判我们和离?!”说完又呆住了,他方才想起来,杜恒霜的诰命,已经被永昌帝褫夺了,所以,长安县衙还真的有权力判他们和离……
“这份下堂书,就是我给你的和离书,你好好收着,以后要再娶新妻,也不怕别人嚼舌根。”杜恒霜微微一笑,转身要走。
萧士及一下子拉住她的手,全身都在颤抖,他低声道:“……霜儿,你不能这样做。我……不同意……”可是他也知道,他的一声“不同意”,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从律法上说,杜恒霜真的不是他的妻子了。
杜恒霜垂眸,看着萧士及的手,道:“拿开。”
萧士及的手紧了紧,才缓缓放开她,摇着头道:“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一定要这样做。如果我有错,你可以告诉我,我可以改……”
杜恒霜回头,叹息道:“现在就不要再说这些话了。你自己想一想,这些话,你说过多少遍?我说过多少遍?你有改过吗?再说,我爹说得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也是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要改是不可能的。你看,我不可能改,你也不可能改,我们何必还要绑在一起,做一对怨偶呢?”
杜恒霜想了想,还是没有把陛下会给萧士及赐婚并嫡的事情说出来。她的和离书,是使了银子弄到的。长安县官本来是不敢判,但是杜恒霜银票一出,长安县官立刻大笔一挥,判她同萧士及和离。
杜恒霜说完,转身往车里走去。
萧士及的手紧紧握成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才遏制住自己疯狂的念头。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想拽住杜恒霜,不许她走,将她紧紧绑在自己身边……
“霜儿,你到底要去哪里?总得跟我说一声吧?”萧士及闭了闭眼,暂时妥协下来。他现在没有功夫,来处理这件事情,等他把突厥人打走,再向陛下求恩典,让他们复合……
杜恒霜想了想,知道这是瞒不住萧士及,也是不用瞒的,反正大家迟几天都会知道,就回头道:“我在定州买了一所宅院,以后大部分日子都会住在那里。如果你不嫌弃,以后可以来定州看平哥儿和安姐儿。他们是你萧家的孩子,这一点,你绝对放心。我只想让他们跟着我长大。你知道,他们还小,我不放心让别人带他们。亲娘总是比后娘要亲的。”
萧士及抿了抿唇,他知道杜恒霜说的是实话,而且他马上要出征,杜恒霜一走,三个孩子确实没有妥当人照料,就点点头,低声道:“那多谢你照顾他们。”
“份内之事。”杜恒霜淡淡地道,快步往车边走去。
萧士及看着她上了车,然后县主仪仗在前,护卫在后,护着五辆大车浩浩荡荡上路了。
直到看不见大车的影子,萧士及才上马,往长安城的方向狂奔回去。
他回到柱国侯府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
那传旨内侍和兵部尚书没料到居然在柱国侯府等了一天一夜,对萧士及十分怨念。
看见萧士及终于回来了,那传旨内侍马上跳起来,道:“柱国侯,您可真是贵人事忙啊!我这里可是有两道旨意呢!”说着,手里捧着的圣旨一展,尖声道:“陛下有旨,着柱国侯接旨!”
萧士及忙单膝跪下,道:“臣萧士及接旨!”
那内侍就道:“皇帝诏曰:绥元县主齐月仙,名门之后,淑慎雅悦,克娴粹纯,顺德含章,特赐绥元县主与柱国侯萧士及为嫡妻,并嫡原配。钦此!”
萧士及一听这个旨意,如遭雷击一样赫然抬头,看着那内侍森然道:“这位大人,请问您莫不是拿错了陛下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