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笑之后,他又将眼睛眯起来,盯着苏生看:“是因为你说得太轻巧。”
“光复云山……哈。两个圣人被灭了肉身,孤魂野鬼一般游荡了上千年,如今才敢借我这无名小卒之手偷偷潜回来。其下的洞天流派被共济会的人把持了将近一半,另一半如今死的死走的走,已经极近崩溃了。”
“眼下还被妖魔攻到了云山之下,几乎已经成了死局。在这种情况下即便云山守住了,那些道士剑士也死了个七七八八。更不要说天下离心,根基都动摇了。在这种情况下,你同我说什么……光复云山,叫我不要碰那些宝贝——我问你,你哪里来的自信?”
苏生笑了笑,正要说话,李云心却将视线一压、凶狠地看着他:“我也只是你的一颗棋子,是不是?”
“你还有事瞒着我!”
苏生眨了眨眼,脸上的笑容慢慢散去了。
两人如此对视一会儿,苏生才轻出一口气:“为什么这样说?”
“你当我是傻子的么?”李云心看着他,“木南居的人也在利用我、也将我当成棋子。但至少没有侮辱我的智商——面子都做得周全,一顶花花轿子抬着我、人前人后地叫我龙王……你呢?”
“你的另一个劫身,苏翁,跑去洞庭湖里、又跑到我的龙宫里,给刘凌重塑了一个什么肉身。”李云心摇头自嘲地笑起来,“我那时候还在想,或许是你是洞天、流派的什么高人。因为疼爱刘凌,因此才要救她。我甚至还想过,苏翁就是圣人的化身——刘凌出云山之前被叫去双圣面前赐予了许多法宝……也许因此圣人才要救她。”
“但后来我知道,圣人早死了。”李云心冷笑两声,“既然如今的圣人是共济会的游魂,也就不会去救刘凌。那么那个苏翁是什么来头?再往后,我遇到了你,晓得苏翁的确是你这位书圣的另一个劫身。”
“且,他借着我的龙宫为刘凌重塑的那个肉身,就叫做六欲劫身——正是共济会的那两个游魂千方百计想要得到的东西!那么你说说看……区区一个刘凌,竟要圣人劫身亲自出手。以如此玄妙的法门为她重塑肉身……这个刘凌又是什么人?”
李云心瞪着他:“书圣的劫身,就是你。那么,剑圣卓幕遮的劫身又在哪里呢?!你难道没有意识到,自从遇到你之后我问东问西,就是只口不提剑圣劫身么——你当我是傻子,将她忘记了么?!”
苏生皱了皱眉。略沉默一会儿:“原来如此……唉。如果当初我去做那件事,倒不会像苏翁一样做。他所历的劫毕竟与我不同,做事也随性一些。但你因此说我将你当作傻子看,也是诛意之论了。且……”
李云心又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后来呢?苏翁留下话,说什么叫我将她送去隐居,做个普通人了此一生。我本不想管这些事。但想着苏翁或许背景奇深、且刘凌此前也已经死在我手上,与我也没什么化解不开的仇怨。因此就把她送到了翠岗去。”
“我那时候还在想……那苏翁做事也是的确是随心。或许也是因为高人到底不会体察什么小人物的疾苦吧——刘凌从前是修行人。而今变成了凡人,可头脑里,修行的底子还是在的。这种人,不正是做共济会游魂的好材料么?做了游魂修行起来必然一日千里,共济会的人不去捉她才怪!”
李云心顿了顿:“但那时候这事我也懒得管。横竖我同她没什么亏欠、交情。再往后么……果然是被共济会的人带走了。那么实际上——”
“你们早想到了共济会会这么干。对不对?正是想要叫共济会将刘凌带走了、她就可以打入他们的内部。而你呢,如今则在小云山里。你们两个一里一外、其实是另有打算。所以你才自信满满地对我说什么云山光复、说什么不能叫那些东西外流。”
“因为直到这时候,你还是将这小云山上的东西视为你自己的私房。所以我毁去两个游魂的玩意儿你不心疼。可如今要毁去你的取走你的了,你心疼了,是不是?”
他说出这么一连串的话,语气很凌厉。苏生便静听了他的话……
然后轻叹一口气:“你这些话,李云心,你的这些话,只怕在心里藏了很久吧。那么也正是因此——认为我是在利用你。所以我对你说……不许你去取云山的法宝,你才发作了么?”
“哼哼。”李云心哼着笑起来。声音是从胸腔当中发出的,很沉闷。
“你知道,我最不爽的是什么么。”他慢慢平静下来。可渐渐变成金色的眼眸中却仿佛燃起一团火,“我最不爽的就是……你们这些人,总觉得我不配。”
“我不配参与到你们的游戏里面。即便我已经身在局中,却仍把我当成一枚棋子。”
“那两个游魂把我当棋子、那木南居的人……口口声声说同我是盟友,但其实也还把我当棋子。至于你呢,书圣老爷爷,也还在把我当棋子。”
苏生摇了摇头:“世事如局。在这世上,谁不是一颗棋子呢。”
“哈。没错。你们这些人,把天下当棋局。这一局里有几个棋手,彼此紧盯着对方、各怀心思、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想要把对方打垮。你们的视线啊……自始至终,都只集中在对手的身上。至于别人——那些被你们拿来当棋子的人——从来就不被你们放在眼里吧。”李云心咧嘴笑起来,露出稍稍变得尖锐的犬牙,“譬如说,你看如今的我。”
“老子最不爽的就是……不被你们这些人放在眼里。我做了这么多的事,搞定这么多的事。结果到头来到现在——我发现自己其实也还是你和什么刘凌一个大局里面的一步罢了!你们的目光看的是共济会看的是未来,我就只是你们、木南居——目光里的一枚子,是不是?!”
苏生皱起眉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的质问,却道:“李云心,你失态了。你极擅玩弄人心,那么现在难道不清楚,你如今这心情、这模样,像是个孩子么?世俗间的孩子总想要被人认可、一旦被忽视久了就要大吵大闹——你看看如今的自己,是不是这样子!”
李云心当即呸了一声:“是又怎么样。实话告诉你——老子如今很委屈,并且觉得不爽。对你不爽,对木南居也不爽。而且很想以后将你们都踩在脚底下,再问你们有没有觉得今天都做错了、狗眼看人低!”
苏生摇头、淡淡一笑:“但愿你会有那么一天吧。但李云心,今天可不成。今日,你暂且安了心吧。我带你出这小云山、再将你的两个妖将也带走。随后你们就找一处……安稳僻静之所,静观此地的变局吧。”
李云心再冷笑:“今日不成?我倒偏要在今日,把宝贝都取走了!”
苏生便叹口气,像是在看一个任性的孩子:“好、好、好。随你说吧。但眼下——”
可他这话没有说完,便忽被打断了。
打断他的,则是五个字。共三组。
“马蹄。”
苏生一愣。随即听到第二组——
“繁花。”
他的心中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当即动了手指。然而最后一个字先于他的神通被念了出来——
“神。”
苏生的神情忽然呆滞在脸上,身子也僵住了。随后他左手掌中那签筒忽然化作一片光斑消失不见,将李云心束缚住的三位神将也消失了。
苏生的身子如同一截木桩一般直直从天空中掉落下去、砸在地上,扬起大片尘埃。
李云心眯了眯眼,落在他面前。
实际上……如今的苏生瞧得到李云心的靴子——就在他的脸旁。也看清靴面上最最微小的尘埃,能够感受体察到这世上的一切。唯独……
他没法子控制自己的劫身了。就仿佛意识被什么力量迫到了幕后,成为一个彻底的旁观者。
李云心低头瞧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才轻声道:“可惜你从前做的不是我这行。也可惜你们这些人,都对自己太自信。我猜你从前该是觉得,我的手段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这是劫身嘛。说斩就斩了,大不了从头再历一次劫。但是啊……”
“如果你是我,就该知道千万别……给我这种人在你的头脑里动手脚的机会。”
“现在,你专心听我说话。我数三个数,你会觉得我这个人值得完全信任。还会觉得,把云山上的宝贝都交给我保管没什么不好的。而且,还会在我同你说了‘再见’之后,把今天的事情,以及任何同我有关的事都统统忘掉。现在,听我说——”
“三。”
“二。”
“一。”
苏生深吸一口气,痉挛似地眨了一会儿眼,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他看起来满脸困惑,似乎对许多事情都感到无法理解。他瞪着李云心:“你……对我做了什么?”
李云心歪头,直勾勾地看了他一会儿,笑起来:“我给你洗了脑。就像是——我在庆军营地里的时候对你做的事。”
“现在说正事。浮空山上历代圣人的遗宝、各种灵丹妙药,都放在哪里?”
苏生毫不迟疑地答:“有些在北边的乾殿。另一些在南边的坤殿。丹药大部分都在炁殿。三处都有禁制守卫,但我晓得破解的法子。要将东西取出来并不难。你要都带走的话,可以用里面的玲珑塔将它们收了。玲珑塔可大可小,你带在身上也很方便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流畅而真诚。但脸上的表情却诡异极了——一边用这样的语气说,一边横眉怒目,仿佛身体里还有另一个他要急切地冲出来、闭上自己的嘴。
李云心并不在意他的表情。笑了笑:“好。带我去。”
苏生毫不迟疑,抬脚便走。
如此,两人走出了约莫十几步……苏生忽然将脚停住了。
就在他停住脚的这一瞬间,他身后的李云心当即踏步、飞身后退,同时往斜刺里一闪——
正避过那苏生抬手往后扫出的一道无比凌厉的气芒!
这一道气芒擦着他的脚底飞出去、再扫出十几丈的距离,轰的一声冲进那早已浑浊不堪的圆湖中,激起了冲天的波涛来。这一下子倘若扫在李云心的身上,只怕得要他一时半刻起不了身、束手就擒了!
但他避过了,却哈哈大笑:“好好好!到底是圣人、到底是用来历劫的!这一层也困不住你!”
——只将他困住了不到半炷香的功夫罢了。
如今这苏生转了身,脸上当真浮现出了怒意来:“李云心。我虽是有些事瞒了你,但却并没有想过要害你。而今你竟然对我这事——当真冥顽不灵!今天有我在,你休想带走半件东西!”
眼下这书圣的劫身算是动了真怒。
他此前看李云心,或许只觉得是个有趣的晚辈、任性的孩子。在许多时候都容忍纵容——至少他自己认为如此——并不会因他的什么举动、真的发怒。
可如今……是被人在脑子里动了手脚。
这种事,还怎么能容忍呢?!
他这话音一落,却没有再动手。而是飞身就往北边去!
李云心一瞧便知他的用意了。这劫身也算是肉身强横,可并没有神通,只能借来用。但借到的东西用来打架未必好用,最好还是得像刚才一般,取了从前布置在云山上的法宝、阵法,才好施展。如今往北去,必然是北边有布下的强力禁制了!
岂能让他如意呢?
他冷笑一声,也纵身追了上去。
自然不晓得阵法布置在何处。但也有别的办法——凡是见到可疑的,就尽数毁了去!
不论神通,只论肉身的话,李云心这龙九又在书圣的劫身之上。两人所过之处,什么亭台楼阁、宫室殿堂,尽成一片废墟。而苏生似乎也怕再像刚才一般着了李云心的道。纵身往北去的时候便撕下两片衣角、狠狠塞进自己的耳中,只做了一个充耳不闻的聋子。
如此一路的毁坏,只不过十几息的功夫,便你追我赶地狂飙了数里。
而后——便迎面看到一根巨大无比的华表。
这华表矗立在一座大广场上,仿佛日晷上的那根针。只不过这根“针”,足有数十丈高、十几人合抱粗细。说来也怪。离得远的时候,这里是看不到什么东西的——只能瞧见广场上一片空空荡荡,不曾有什么建筑。
可一旦李云心紧随苏生之后踏入这广场,巨大的华表立时突兀地现身,仿佛是从什么空间里突然跳出来了!
这一瞬间他就晓得不妙——看这华表上金光灿烂,必是有惊人灵力的。且出现得这样突然,也必然是苏生算准了自己看不到、要将自己引进来!
然而这时候他想要往后退,却已经晚了。
一声轻微的嗡鸣响起,广场上空立时浮现出一个巨大的光罩将两人笼罩其中。而苏生毫不迟疑、向那华表一招手:“阵来!”
却说这华表,上面是有浮雕的。
柱身上盘了一条似龙非龙、似鱼非鱼的怪物,鳞甲铮然。除了这怪物之外,还有一只鹤,正在这似鱼非鱼、似龙非龙的怪物身边。
且……即便此刻李云心大吃一惊、略有些慌乱,却也仍旧注意到苏生的一个眼神。
苏生见了这华表,眼中先是一喜——似是在喜终将李云心引来此处了。
又是微诧——似乎惊诧,这华表的模样是变了的。
但在这电光火石的时候,李云心未多想、苏生也未多想。于是……
场中尴尬地寂静下来了。
李云心欲走却无法走。而苏生招了手……那华表却一动也未动。他口中的“阵”,并未响应他。
两人瞪着眼睛、对视了一瞬间。而后李云心回身向他猛扑过去,苏生亦抽身飞退、退到那华表旁,伸手在柱上一弹!
一阵金光灿然,华表上的两个浮雕登时灵动起来,看着呼之欲出!
这苏生便厉喝:“去!”
两道身影立时从华表上挣脱出来,双双坠落于地。
李云心不晓得苏生从华表上唤出的这两个是否用来成阵的神兽。因而见那两道身影朝自己来了,一挥双掌便要豪勇地轰上去。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正看清了这两个身影的面容——当下闷哼一声将力道生生地收了,掌风擦着二人的肩头便轰去了一旁!
这两个身影不是旁人……
正是那白云心与红娘子!
三人便正撞到一处、纠缠做一团落了地。
得了这喘息的功夫,苏生再在这华表上一弹——十几丈高的巨大华表立即化作一柄小小的旗杆、从空中落在他手里。
他拿稳了这宝贝,才长出一口气、转眼看地上三人:“我说这诛妖幡怎么不听使唤。原来是封印了你们两个。”
他说了这话、手中又持了宝贝,却并未再出手。
因为……略有些心惊。
能叫书圣劫身心惊的事情极少,如今倒正撞上了。
他手中这诛妖幡,在玄门诸宝中并不算是威力最大的,但却是最有名的。可有名也不是因为赫赫的战功,而是因为一个大妖魔。
第一个太上境界的大妖魔,金鹏王。
这件法宝被炼制出来,原本就是因那金鹏成了太上的巨妖,因此圣人打算收它、才炼了此物。可惜这东西还未用上,玄门便与金鹏心照不宣地讲和了。它为太上的妖魔而生,却从来没有被派上用场。因此后来被布置在这广场中,算是镇山大阵之一了。
刚才苏生伸手召它,它却不听使唤。这情况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它坏掉了。另一种是,它承载了不能承受之重。
如今晓得乃是第二种——这诛妖幡封印了红娘子与白云心。幡中所有灵力都用于镇压这两个妖女、因而无暇听召了。
问题是……白云心乃是真境。于这诛妖幡而言,不过是一柄蒲扇上的芝麻粒罢了。
怎么能叫这法宝用上“所有的灵力”?
那么,蹊跷在红娘子的身上了。
苏生晓得她的身上封印着龙魂。但那龙魂既被“封印”便意味着类似一个“死物”。譬如果实、种子。分量实实在在地在那里,可你并不能因此说这就是一颗果树、或者花木。
这龙魂也类似。譬如血肉生在人的身上,在人活着的时候,这些骨肉组成一个人,你可以称它为“人”。
但这死掉了、血肉还是这些血肉,却只能叫“尸体”。
龙魂在真龙身上,算是“龙魂”。但被分裂出来、封印了却未得融合、生机,便也成了“死物”。这其中道理牵涉到许多关窍、十分玄妙,一时间便只能如此粗略地去想了。
那么封印了这龙魂的红娘子,便也只是个携了死物的红娘子。该……还是个小小的化境鱼精。
但这诛妖幡,竟然因此而不听他的召唤、被这两个妖女“镇”住了!
苏生由此心惊,直勾勾地盯着那红娘子,再不言语了。
这时候李云心已经站起了身。略一迟疑,伸手将白云心与红娘子也拉起来。
这两个妖女,此时看着有些狼狈。模样都极虚弱。诛妖幡这宝贝原本就有些“借力打力”的门道——是吸去妖魔的妖力、再用以束缚妖魔自身,与苏生此前对付李云心所使的“了如签”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实际上,两者也的确是另一件“道器”的组成部分。
因此她们算是被自己的力量束缚了许多天,早气力衰竭了。
这白云心看着精神还好。一脱困、站起来,立时瞪大了已成乌黑乌黑一片的眼睛看苏生,厉喝:“混账道士!你们敢拿我!?”
尾音尖利高亢,震得人头脑都发麻。但有如此声势,却并不能如何——这浮空山上将神通死死禁住,她又眼见了苏生手中的诛妖幡、且不晓得此人虚实,便罕见地收敛了妖魔的性情、未动手。
再看这红娘子,样子却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