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冠子便转了身继续走。出水狱是一片青石铺就的广场,如今在月色下闪耀着清冷的光。
还能看到周遭有巡逻的甲士、星点火光。打这儿往远处看,就可以瞧见蓬莱岛上的数座山峰。山峰顶端都是建筑的群落,灯火通明。仿佛一座山就是一根火炬,要映亮半边天。
最中间、最高大的主峰上,东海君所在的宫殿群更是璀璨,好像建在天上。
黄冠子就边走边抬手指一指那些灿烂的宫殿,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你看这些山上的殿宇,辉煌灿烂。山底下的妖魔在黑暗里瞧,只觉得是晃眼的一片,并看不分明。以为在殿中的就是大王——就是了不得的人物。”
“可在这里看,殿与殿还有分别。东海君的居所与别的山上的卫所岂可同日而语呢?”
说到这儿看了武家颂一眼:“我会的组织,最底层的是世间凡人。凡夫俗子当中的走卒贩夫,则是底层中的底层。许多人都不晓得自己为谁做事,但这些人也最安全。因为既不晓得,最多只是被随时丢弃罢了,不至于死。”
“这些之上,是他们的头领。譬如帮派的头领、小门派的头领。这些头领知道自己的上家是谁。但他们的上家还是世俗中人——世俗中的大家族、大帮派。”
“这些大家族、大帮派,也会和官府扯上关系。到这一个层级,就已经接近世俗组织当中的巅峰了。你既然知道木莲道人,该是这一层的。”
“但这些,就好比我们眼前的这些山——都是在山下的黑暗中的。再往上,有繁华大仙这样的人。修行人,世俗人眼中的神仙,可也不过是修行界的最底层罢了。知道自己为共济会做事,知道自己的上头是谁。”
“上头的木莲道人,也不过是玄门一个流派中掌管一些事务的人物罢了。有要紧的消息会告诉他们,平日,知道的细节也不多。”
“再往上,是流派的掌门、洞天的宗座们。这些人知道我会中的大小事情,可也不是人人都有决策权。决策权,最终在两位圣人、以及几位核心人士的手中。但他们所作出的重大决定,还要呈交从前的长老们审阅的。”
“这些只是粗略地说。但就已经有了八个层级了。你在这八个层级当中处在第三层、第四层之间。就好比是世俗朝廷当中的一府、一州之长。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了解更高层的动向、知道宰相、帝王在做什么事呢?”
黄冠子低叹口气:“也许是你在世俗中行走得久了……只觉得更往上是朦胧模糊的一片,心里也想不明白了吧。只觉得自己看到的才是大局,可不知道你这大局,实在是无关痛痒罢了。”
他这话说完,便听到“噗通”一声。转脸一看,是那武家颂从舆上滚落下来了。
他如今肿胀得像皮球,眼下动作却灵便。落在地上便跪下来:“你……真是我会的人呀?!那么你是……”
黄冠子笑了笑:“刚才说是粗略地讲一讲。所以在来东海之前,我的层级比木莲道人要略高些,算是在第六层吧。”
——他竟可以将共济会的构成说得明明白白,自然很叫人信服。再加上他相貌虽然猥琐,气度却很出众。武家颂到这时候似已信了八分,只剩下最后的两分。他没有起身,仍强撑道:“敢问……是哪一位……”
黄冠子转脸对小校笑,点一点地上的人:“你瞧,非得见真章儿才信——我刚来蓬莱的时候,你们也这样子。”
小校赔笑:“呵呵,但先生真金不怕火炼的。”
黄冠子便看武家颂,沉声道:“我曾经寄身道统十八洞天当中的万有弥罗洞天。是宗座之下六位掌事长老之一,道号黄冠子。倘若你有幸在玄门当中修行,就该知道我的名号。”
武家颂愣了愣:“我……不知。我不知道的……尊上可还有什么……”
小校这时候倒似是生气了。厉喝道:“好大的胆子!先生对你这泥沼鱼虾一般的玩意儿已经说到了这份儿上,竟然还敢问!是你能问的吗!?”
黄冠子一摆手:“不妨。胆大心细,倒也是我会中人的作风。嗯……玄门中事你自然无缘知晓。不过,世俗中事——倘若你见多识广,该会听说过的。”
“我问你,你既然出身东海国,可听说过四百多年前东海国有一位道士,道号黄冠子的?又知不知道世俗间有一位神灵,叫做化身贤文天君的?”
武家颂眨了眨眼,迟疑着说:“这个……知道。我小时候……家里还供奉天君的牌位。黄冠子……尊上说的是闵浩帝时候的那位……”
说到这儿,眼睛猛地瞪圆了:“啊?!!”
黄冠子笑了笑,不说话。那小校也笑起来。
“黄冠子”这道号并不生僻,甚至还算常见。如果将中陆所有的叫黄冠子的野道士都聚集起来,大概能凑成一军。但对于东海国、乃至周边的人而言,提起这个最先想起的倒是东海国闵浩帝时期、也就是四百多年前时候的一位道士。
据说那道士相貌丑陋,但法力高强。云游四方的时候到了东海国,正赶上有海妖兴风作浪、吞噬过往船只。道士黄冠子便祭起手中七星剑勇斗恶兽,最终将海妖杀死。但道士也身受重伤,被接回到东海国都城之后很快羽化。然而羽化的那一天,却从云中走下来一位神人,将道士接走了。
人道是黄冠子道士的义举感动上天,天人将他指引、化为神灵了。
当时的东海国君闵浩帝以为此事祥瑞,便在道士被接走的地方建造了庙宇,封他为“化身贤文天君”——据说直到如今那天君庙中供奉的塑像,还是四百年前依着黄冠子道士的真实模样塑出来的。
武家颂曾在国都混迹,自然去过那天君庙、参拜过庙中的塑像。到如今听黄冠子提起了,再将他细细一瞧——
这一位……可不就是那庙中塑像的模样么?!
见着了小时候家中供奉的“神仙”如今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哪里能不惊!!
便在他吃这一惊的时候,小校又冷哼一声:“你这凡人,眼拙。四百年前先生在东海边斩杀的那海妖,却正是要从咱们东海逃去岸上的叛逆!先生来了之后事情都一一对应,哪里轮得到你现在来疑心。哼,真是不知好歹、不识神仙!”
武家颂终于磕下头,一下子磕出一片紫血来:“尊上!天君!恕罪!”
黄冠子笑了笑:“天君就不必了。不过是世人无知的谣传罢了。玄门当中神通广大者大多隐居清修,修为浅薄些的才行走天下。结果倒是这么一群人成了世人口中的天君、天尊、老祖、上神。真正的大能却无人知晓……呵呵,不提也罢。”
小校忙道:“先生自谦了!”
黄冠子便将笑容收敛了些,话锋一转,盯着武家颂:“可如今么,只是你知道了我的确是共济会中人。我却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眼下,该是由我来问你了。”
这武家颂原本虚弱至极。之所以强撑着一口气,大抵就是为了揭露出“奸细”的“真面目”。可刚才不但知道的确是会中人,还发现原来是自己从小时候便在拜的神,心情激荡、大起大落,身体也就快要松垮了。
然而如今又听黄冠子说了这么一句,整个人再次被提起来。
但精神提起了,身子却受不住。只愣了一下子,立即吐出一口黑血。
黄冠子却也不管他。而是收敛了笑容,沉声道:“把你如何潜伏进木南居、又如何发现这里的事、前前后后都做了什么,一一细说给我听。我心里自有分晓。”
这时候,他的语气听起来才真正像是来审问的了。
武家颂又吐一口黑血。但也晓得眼前这两位才不是真的“和蔼可亲”的角色。此前无论看着多么亲切,都只能算是手段、策略罢了。虽然意识昏昏沉沉、眼前一阵接一阵地发黑,却也不得不说。
人在清醒时说话有条理,可在意识混沌时,心里想的和口中说的却是两个样儿。他此前被严刑拷打、被施展各种手段,身体当中还被注入毒素。刚才又因为黄冠子的话大惊大喜,那些毒素的劲头反倒更大了。
起初还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说了一会儿就好像醉了酒——只觉得黄冠子和小校的身子忽远忽近,周边的灯火忽明忽灭。于是某些细节原本记得住,从口中说出去却是另一回事。某些事情原本也知道,可想着问的是自家会里的使者,含混过去他也该晓得,于是便带过。
他一边说,黄冠子一边问。常常是一个问题问个三四遍,或者忽然打断他的思路叫他说从前说过的某件事。
他都听在心里,可意识却愈发模糊了。渐渐变得像是半睡半醒的人——觉得什么事情、问题自己说了、答了,可其实并没有。
如此足足折腾了约莫两炷香的功夫,黄冠子才终于不问了。
武家颂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清净下来,心里也松一口气。
但这口气一出,却听黄冠子的语气忽然变得严厉,一连又喝问三个问题——字字像是惊雷一般炸在他心头,骇得他眼前更发黑,连脸上的神情都快要不能自己做主、只剩下一片茫然了。
那黄冠子喝问的是:“你先说你正酉九年遇到木莲道人,又说你正酉七年为会里办了澄湖的事,到底哪一个在前?!”
“我问你祁国十三省总舵的人与你接洽过几次,你说只记得三次——可知道我们在祁国并没有总舵么?!”
“你又自称共济会奇山掌事——但我会中掌事这个职务早在四年前就裁撤掉了,你是哪里的掌事?!”
三个问题,武家颂心中都有答案的——正酉九年与正酉七年不是他答错了,而是那黄冠子问错了!他说了这两年的事情,可也只是提个时候罢了。但那黄冠子将这两个时候听在心里,在他昏昏沉沉说别的事情时候来喝问他——他起初没在意,后来听出来了,觉得是这位尊长口误,便没有大胆纠正。
岂知如今赖他?!
祁国十三省总舵——共济会在祁国当然有总舵!
奇山掌事——他在潜入木南居之前正是奇山掌事。且这个职务并未被裁撤,现在也还有的!
这三个问题叫他惊骇莫名。也是因为头脑昏沉,在作出目瞪口呆的模样、愣了足足十几息的功夫之后意识到……
那黄冠子正是故意的!!
他在——栽赃自己!一切都是圈套……从他见到自己的那一刻起就是圈套!
他作出和蔼可亲的模样,叫自己放松了警惕……可恨自己也是蠢了……真就在那小校的面前承认了他是共济会的尊长!然后这位“尊长”再将话锋一转来栽赃自己……那小校本就信他,经过自己的确认更信了,到如今……!!
惊、惧、怒,一起涌上心头。武家颂想要瞪圆眼睛,可脸上都不听使唤了,反倒因为肌肉牵扯的缘故,更现呆滞、惶恐的模样。他叫道:“你——”
然而胸中一股热流再喷出来,生生将那话给堵回去了。武家颂再喷出一口黑血,晓得事情再难有转圜的余地——他来此本是要有所作为,也在东海上将李云心成功骗过!哪里知道竟在这儿又遇到一个更难缠的……到底迈不过这道坎了!
心中一横,合身向黄冠子扑去!
但又觉得胸口一凉。最后一眼瞧见的是自己的半截身子扑倒在地。
小校收回手。幻化而成的大刀重新变成手掌。他鄙夷地瞧了瞧武家颂的尸首、再瞧瞧他脸上惊惧的模样,啐一口:“呸。”
“到底是逃不脱先生的法眼。我们问了几个时辰没问出什么,先生一番手段就叫他现了原形!”
黄冠子笑了笑,摇摇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只是在这儿把他杀了……”
小校嘿嘿一笑:“哪里真会叫这种东西与先生对质。岂不是侮辱么?君上早吩咐过。先生问过之后,直接料理了。这蓬莱岛上,哪有信不过先生的人。”
黄冠子大笑:“君上这样待我,我可就安心了。走——你我去洗洗手,去去腌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