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过金莲,弥天台群僧告辞,其他几宗也就此散去。但赶在和尚们的云驾飞起之前,苏景又急急忙忙地问了句:“请问辰光大师,若将来执莲之人不是我,您可会出手?”
辰光稍稍愣了下,随即微笑点头:“能帮到苏先生想帮之人,也就等若帮到了苏先生,一回事。”言罢合十,云驾冲天,载了七百七十七位高僧向西而去。
等众人散尽,贺余问苏景:“怎么,想把金莲送人?”
苏景笑着应道:“没有,就是先把事情问清楚了,以防万一。”说着转身跑去应酬两位鳌家来人。
既然大鳌来了,西海那些受苏景相救之恩的精怪们也会来;
既然大鳌算错了时辰,西海群妖也就没有一个算对的,不过发现错误后鳌渚鳌清飞得最快,是以他俩先到。
后面陆陆续续,妖风滚滚、乌云叠叠,被裘平安竹杠敲来的海妖相继而至,登门即为贵客,司客长老免不了好一阵忙碌。
天宗高人离开,但其他修宗宾客仍在离山浏览、观法,不久前才见南荒群怪联袂赶来,此刻又见西海众妖接踵而来,免不了又是一阵惊诧。
……
这一圆中天公地道、万灵竞生,所有族类都有开通灵智修行得道的机会,自远古时候人、妖便共处一片天地间,齐生共长、彼此无犯。不过一团和气也不表示大家就真的亲近无间,人间修宗、妖家门户终归还是有壁垒的。如这次离山,人间修宗吉庆盛事,南、西两域千万妖精道贺,古往今来又有过几回!
沈河,贺余对望了一眼,看门宗为万众瞩目,所有离山弟子都与有荣焉,两位高人自也不例外……可如果慈航法灯熄灭、正气亭牌匾落碎等等那些古怪事情真为一道劫厄兆,那劫厄过后,今日此间还有几人能再相见。喜庆之日,谁都不会去说扫兴话,离山两位巅顶大修只在心中闪一闪念头,笑容便重归于脸上。
苏景这边,在应酬了一阵西海妖精后暂时没什么事情了,转回头去找南荒众人。
小相柳、三尸几人早都和南荒妖精聚在一起了,他们之间的交情、他们与苏景的交情远非西海群妖可比。
那些年,修行路上彼此扶持;那些年,生死大难里攥拳怪叫:黄皮蛮子你有完没完;那些年,腥风血雨内逃命万里又转回头追杀万里;那些年,旷日连天的杀戮里惊喜相见,嗷嗷嚎着:你还没死啊……他们这一伙子的,真正自己人!
苏景终于忙完了“小师叔”该做的事情,跑回“自己人”中,烈烈儿等人齐齐欢呼一声,苏景也笑着,不过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就目光巡梭自众妖中寻找:“参莲子呢?”
参莲子也回来了,现在正躲着山胎兄弟身后。
小金蟾一把把他抓了出来,笑道:“身为离山天斗剑庐主人开山大弟子,你修行差劲,躲不过这一劫了!快去见师父领受责罚。”
苏景离开南荒时,参莲子就已经修到七灵阶妖师,一晃三个甲子过去。如今他还是七灵阶……修行不长,个子和样貌也全没变,还是七八岁的小娃模样,愁眉苦脸被青云婶婶抓着来到师父面前。
其实不是小家伙修行不勤,只因最了解他修行的蓝祈飞升去了,而他的修法特殊,裘婆婆、霍老大等人本领通天却无法教导于他。
自蓝祈走后,修行上所有事情,全都靠着参莲子自己摸索……说好听的是“摸索”,说难听的就是“瞎蒙”,进境能快起来才怪。
小金蟾说得凶恶,但又怎么可能真在苏景面前说他坏话,对苏景道:“这事不怪孩子,来之前我们和裘婆婆商量了下……若不听肯出手相助,教导参莲子,一定合适得很。”
不听也是莫耶之人,大师娘教导参莲子的法子她应该有所了解,且她自己也是木行修,正合了参莲子的元根。不过想要求请这个刁钻古怪的小妖女帮忙,非得苏景亲自开口不可。
小金蟾说话时,参莲子来到苏景面前,怯怯道:“徒儿拜见师尊。”
毫无征兆的,苏景忽然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参莲子的头顶:“我这徒儿,长得可是越来越俊了!”说完,似是犹豫了瞬瞬,竟弯下腰、伸手把小娃抱了起来,笑着、赞着:“好徒儿!”
什么时候苏景和徒弟如此亲近过,可把参莲子吓坏了,有心挣扎逃跑但无论如何也没有那个胆子,哭丧着脸应道:“徒儿修行不勤丢了师父的脸,徒儿错了求师父饶命。”
“这娃娃,说什么呢,又不是你的错,师父岂会青红不分,”苏景笑道:“放心就是,跟我来,师父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正说着,苏景目光一瞟又看到了赤目真人,目中精光一闪,满脸假惺惺的艳羡:“以前不曾注意,今天才真正明白,三尸化形入世为人,五官俊傲骨骼惊奇,当真了不起!你们觉得如何?”最后一句时他望向六两等人。
苏景疯了……好妖奴管他疯不疯,和裘平安、洪灵灵、烈烈儿这一众闲杂人等齐齐点头:“不错,没错,了不起了不起……真了不起。”
赤目不明所以,但有人夸赞他就先收了,眯着红眼睛,神情陶陶然:“苏锵锵修行了这么久,终于长了几分眼力。”
“来来来,正好我也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左臂抱着参莲子,右手领上赤目真人,苏景向着僻静处走去。
好一阵子,苏景又转了回来,目光寻梭很快找到小相柳,笑:“好朋友、好兄弟!我自南荒、西海跑了一个来回,长修为、获奇遇、得法宝,但最大收获莫过于你我间铁打的交情……莫看别人,相柳兄,我说的就是你啊。”
小相柳真就觉得背脊上有阴风扫过,扎扎地蹿起几排鸡皮疙瘩,满脸警惕、语气阴寒:“你想作甚?”
“来来来,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苏景眉花眼笑,还是那一套说辞,又把小相柳拉向了安静地方。
……
冷冷清清。
离山界内宾客如云,唯独那座无量湖、那座仙鳅宫,冷冷清清。
六宗首脑离开后,戚弘丁未再回静室行功疗伤,一人独坐于仙宫正殿。
偌大殿堂,宽阔明亮,由此衬得无皮之人愈发渺小了,戚弘丁坐在地上,低垂着头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此,良久。
终于,沉沉一叹之后,戚弘丁抬起了头:“姚叔叔,进来聊几句吧。”姚九溪是城主师叔,不过以无双城的习俗,师叔一向被称作叔叔的。
话音落下,仙鳅宫大门打开,姚九溪身形飘动,来到戚弘丁面前。姚九溪盘起的双腿始终不曾打开,坐着飞;老头子的脸膛也一直僵硬,不存丝毫表情:“聊。”
“有几件事,我一直没问过师叔,”戚弘丁语气沉沉:“无双城……”
“死了,都死了。”不等戚弘丁问完,姚九溪就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了:“所有你的同辈兄弟都死了,所有你下一辈的子侄都死了。所有你上一辈的叔伯,除了我一个,也都死得干干净净,残存下来的小辈皆为远族外氏,不值一提。”
无双城主大位世袭罔替,只有戚家嫡传才能嫡传。
说完,停顿片刻,姚九溪重复:“都死了,死在六耳杀猕手中。”
沉默,安静了的仙鳅宫,重归冷冷清清。
好半晌戚弘丁再次开口:“城西呼家寨……”
“呼家寨?”没表情的姚九溪笑了。整整八百年第一次笑,不见欢愉只有僵硬,无以复加的僵硬,像极了一个已死之人被人强行撑起了嘴角:“同道强攻杀猕,恶战波及七百里,没办法控制的,善后事情几座天宗已经做好……那一战,东、南、西、北,无双城周围七百里寸草未留,所有、所有、所有人死净、死绝。”
“哦。”戚弘丁应了一声,他的声音不停:“我七岁时,最喜欢吃呼家寨的炖老鸭,吃得高兴了我就吹牛逼……”一方天宗领袖忽然口出污言秽语,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戚弘丁继续道:“我跟寨中人吹,无双城会护佑呼家寨天长地久,代代平安。”
忽然,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淌下,初现时泪是清澈的,但滚过了没有皮的脸膛,泪变成了血:“他们信,他们不觉得我吹牛;我也信,我不知道我在吹牛。”
“姚叔叔还记得吧,”血泪流淌,戚弘丁却笑着:“我幼时嘴馋,为了一口吃的敢上天入地。偏偏我们无双城附近,呼家寨、白彦镇、大石堡、厚老台,小田县……四面八方所有地方都有特产美味……所以一样的牛皮,我吹遍四方。我是少城主,我吹牛不用上税。结果牛皮吹爆了。我自己也没了皮。”
情不自禁,戚弘丁低头看了看自己,真的没有皮。
姚九溪性情木讷,翻来覆去、不过那三个字:“都死了……无双城也快死了。”说着,老头子抬起头,目光阴沉直视戚弘丁:“但还有一口气,城主尚在,无双城这一口气就不会断,几千年的传承便不会断。所有祸事皆因六耳杀猕而起,所有报应也都会还去给六耳杀猕,你是城主,只有你去还。”
从小到大,姚九溪都不喜欢聊天,所以他也不会聊天,就连劝人都那么乏味,这种大道理全无新意可言,也谈不到鼓舞。
戚弘丁一哂:“若苍天真能开眼,我或能恢复……一成?了不起一成吧。”
又是沉沉一叹,心灰意冷,莫过英雄迟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