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河尚未出手,这一战也用不到沈河出手了。
十五星峰剑,龚长老尚未归宗,其余十四峰、十四剑足以抵挡三千墨道,再加上叶非、七十三链、岐鸣子和匣内凶神相助,大局可定。
甚至沈河都不再关心战局,他的精神外放,人王真识巡游八方监察周围,以防再有其他墨色高手侵入。
三千道败局已定,可身心尽遭墨色浸染之人会变作狂信徒,虽败不退、虽死不退,口中高唱着古怪的调子,神情安详且快乐,死战……战死。
攻山者,昔日同伴,与离山同气连枝并肩护道的朋友。由此这一战平添悲壮,天元墨道感觉不到、离山弟子却深深感慨的悲壮。
没得选,也不手软,只有杀。因为反过来也一样,若入魔的是离山,天元道也会杀法决绝……总得有人守护世界。
半个时辰后,惨烈杀伐渐入尾声,未见有新的墨者来增援,居于山内的沈河忽然开口:“叶非,帮个忙。”
叶非笑了,他一笑左颊上的蜈蚣疤仿佛转活、扭曲蠕动:“离山掌门主动请我帮忙?这可是件有趣事。你说吧,无论何事我都……不、答、应!”
叶非直接回绝了,沈河却仿佛没听见,继续说道:“帮忙驻守离山,长则五天短则三日,离山暂时交给你了。”
明显的,叶非愣了下。
而沈河声音不停:“诸长老,并星峰,随我去往大成学!”说话同时他将正残暴杀人的凶神被收回匣中。
不久后离山深处一道剑光破空,沈河动身驰援大成学。
离山暂已无碍,大成学的情形犹未可知,只要那里还在抵抗,离山就一定会去救!哪怕大成学已经变成了一个陷阱,哪怕这是墨图的调虎离山之计。
只是让那个成天将“剑挑离山”的叛徒暂代守山重责,妥当么?
何止不妥当,简直就和命令苏景守后路一样,何等昏庸!
不过掌门谕令就是天条,之前“造反”的诸多长老现在又都变成了小绵羊,头羊怎么领路他们就怎么跟着,并无一人提出异议。破空呼啸中十四星峰疾飞而起,追随掌门人身后向着大成学方向赶去。
……
九霄云上,又西北向东南的疾驰之中,苏景突兀转向,不再赶奔东南。他已得掌门的冥蝶传讯,知晓离山无碍,他也赶去大成学,在书生们那里与沈河汇合。
……
最后几剑,最后几个墨道丧生,离山前战场安静下来。
叶非的眉头深深皱起,望着沈河与诸多长老离开方向,好半晌过去他冷哼了一声,身形一晃就此消失不见,走了?还是隐身附近?没人能探出他的身形所在,究竟人在何处只有他自己知道。
岐鸣子也告收剑,并不远走,重新返回岐鸣剑碑处,此间一众修士不约而同向着两侧闪开,为他让出一条道路,瘦小枯干的老道走到平时打坐地方,安安静静地盘膝一坐,闭目养神再不动了。
花青花则带上七十三链急急返回幽冥去了。
……
两个人并肩行走,右手女子身姿窈窕,貌美超凡,身边男子龙骧虎步,刀削斧凿般的硬朗强壮,当真是英雄美人似的伴侣,惹人羡慕。
可惜附近无人,见不到眷侣风姿,此处只有冰。极北之地,浩渺冰原。
风呼号,雪飞扬,但白色的雪片才一接近两人身边,立刻就会变作纯纯乌黑。
美人接了几片黑色的雪花在手中,咯咯轻笑:“凉呢。”
英雄抬头吹了口气,满天风雪尽散,冰原安静下来,耀眼的白……除了脚印。两个人一路走来,身后留下长长串的黑色脚印。黑到无以复加,仿佛永远不会磨灭。
忽然,一个生硬声音传来:“前方为我家主尊修行之地,来者止步、通名、道明来意!”喊喝之中,一个彪形大汉从天而降、挡住了去路。
“相柳道场,我们知道。”美人声音柔美。
英雄接口,语气平静但声音永远铿锵有力:“箕斗星上南叶、夙红拜访中土世上相柳真君,还请阁下通报。”
箕斗星上……是个什么地方,彪形大汉从未听说过,还说什么“中土世上”,听上去好像外域来人似的。
至于“真君”称呼,上次对付十五,小相柳显露实力,他已是“人王”,被称作真君也算理所当然。
彪形大汉打量了对方两眼,虎声虎气道:“我家主人正在闭关,你二人不说来意无法通报,要么说清楚,要么转身回去。”
美人夙红笑了:“中土世界啊,这等昏庸奴才处处可见。”
英雄南叶没表情,开口对着彪形大汉吹了口气。
大汉连反应的机会都不存,两眼一翻直挺挺向后摔去。
倒地后大汉身躯模糊了一下,显现原形:身形巨大的七头大蟒。
英雄南叶转目望向美人,微微笑:“夫人请。”
美人笑得艳丽,身化黑烟钻入蛇口中,顷刻间七头蛇通体化作昏黑颜色,再过片刻黑色退去,七头蛇恢复原样。
再过短短一会功夫十四只蛇眼齐张、自冰面上跳起、重新化作彪形汉。
大汉眯起眼睛,对英雄南叶送去个笑容……同样神情,若摆在美人面上一定艳光四射,在大汉脸上就说不出的诡异了。
很快笑容敛去,大汉的语气声音如常,对南叶点点头:“尊客请随我来。”
跟随“大汉”南叶又再前行千里,来到一处冰山前面。
冰山孤高,峰如刀、直刺入云霄。
冰剔透,从外面清晰可见,冰峰内正“冻着”一条九头巨蛇,十八只蛇眼半闭半睁,玄光自眼中流转不休。
目中有玄光,但目中无一物,九头蛇正入定,不知外间事情。不过这也不是说他就能被偷袭的,冰山暗藏就禁法,莫说敌人动法强攻,就是左近天地有一点点灵元异变,禁法也能立刻探知、小相柳就会醒来、迎敌。
七头蚺被那“箕斗星上”的女子附身,并非单纯的身体被控制,而是从神魂到体魄完全被傀儡。七头蚺面色恭敬,先以双手结印,在冰山上轻轻一扣,随即躬身向后退开。
冰内九头巨蛇眼中玄光褪去。齐齐向下望来,七头蚺赶忙开口:“有仙客自远方来,大事要与尊主商议,小七不敢擅作主张,引客来见主人。打扰主上清修,小七罪该万死。”
九头蛇自封冰峰内,无论怎么看,他要想动都得先炸碎冰峰,实却不然,小相柳在冰内变化如意,自巨大蛇身变做少年模样,随即从冰中迈步而出。
变化、出山,相柳闭关精修的冰峰自内到外、连纹路都不曾稍变。南叶目光赞许,不因相柳如何而是他看出了这座玄冰高峰的神奇,微笑道:“能得此冰做洞府,不知羡煞多少修家,难怪相柳先生年纪轻轻,就已修行大成。”
无味之言,相柳懒得理会,直接问道:“何人,何事。”
南叶先自报家门,果然,相柳面露纳闷:“箕斗星上?”
南叶道:“我非中土人士。”
以前素未谋面,但南叶脸上的笑容气意,小相柳熟悉得很:“域外来者,墨家的人?”
南叶笑了笑,未否认就算默认了,直接说出来意:“一路北行,求见相柳真君只为两件事:第一事情,请真君将道场送我。”
若把小相柳换成戚东来,此刻怕是要笑出声了,可九头蛇除了对朋友偶尔会笑,对外人从来都是一张冷冰冰的臭脸,不笑、反问:“万里无人烟的荒凉地方,你也要?”
“真君误会了,这冰原本无用处,我要来只为将它毁去。融掉、化了这片冰。”
相柳有些好奇了:“怎么说?”
和所有墨信徒一样的,南叶耐心很好:“真君逍遥世外,是以不知:中土已经开战。”
小相柳和苏景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动脑筋,那是因为身边就守着个聪明人,又何必再由让自己费心思,相柳不爱动脑筋不是因为傻,正相反的,他聪明得很,听过对方没头没脑的解释他稍加琢磨就明白了:
冰原融化、大海暴涨,巨潮吞没大陆……淹了就淹了,对墨家人来说全无损失,可对中土正道而言却是天大麻烦,中土遭殃万灵被淹他们岂能坐视不理,平海退潮何等浩大事情,消耗甚剧却又不能不做,又还怎么和墨巨灵斗战。
“第二件事呢?”相柳再问。
南叶和颜悦色,不像个英雄更像一位好脾气的老夫子:“请先生入道。”
墨色噬人,入道即拜墨,丢了本心本性,活成了另一个人,对此小相柳一哂,听都懒得听了,可是南叶全不会看颜色似的,一股脑地向下说道:“我家主上坐骑即为一头万寿天灵相柳,自出生之日起就与家主相伴,可惜不久前与邪魔征战中,万寿天灵相柳陨落,家主甚是悲恸。南叶愿为家主分忧,特来求请真君入道。”
不爱笑的相柳这次忍不住笑了:“你要为家主分忧,所以就让我去当坐骑?”
“真君有所不知,那头万寿天灵相柳虽然陨落,但它尸身中残留的三成真修精元已经被家主抽离,真君入道后若能讨得家主喜欢,只凭那三成精元,不但能够逍遥宇宙,就是占上几座世界封神立位也不算难事。”
“明白了,你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要我道场,再给我捆上鞍子去讨好主人。”
“真君还是没明白,其实……您没得选。”南叶笑着,对相柳身后的插天玄冰巨峰吹了口气。
……
瘸子。
走得很吃力,走在海底。
脚步一深一浅,留在身后的脚印也是一深一浅……行走海底也能留下脚印么?别人不能,瘸子能,他的脚印是黑色,汪洋浩瀚、却洗不去那浓浓黑色。
真是辛苦跋涉,整整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他才从海边走到西海深处,终于那片高高耸立的碑林进入他的视线。瘸子笑了,对着一条游过来向吐泡泡的小红鱼点点头:“你好。”
小红鱼甩甩尾巴,变成了一个小沙弥,小脸稚嫩满眼懵懂,合十施礼,努力扮作大人那样说话:“敢问施主从何而来,何时造访西海碑林。我家鳌渚方丈正在陪鳌清师太烧菜……小和尚须得问明白才能去通报,否则贸然打扰了烧菜,等菜烧好了就没我的吃了。”
“回小师傅的话,”瘸子很客气,懂礼貌:“古藏星上蒙硕,贸然来访还请见谅。此行西海碑林只为两件事,一是收字于林,神龙经传甚是珍贵,不可不收;二是诚心相邀、来请鳌渚方丈入道。”
红鱼小和尚眨了眨眼睛,收字什么的他听不懂也不太感兴趣,请家里的老方丈入道之说却惹得他发噱:“启禀施主,和尚不一定都是方丈,但方丈一定都是和尚,哪有让和尚入道的?”
“墨一道,神佛仙魔皆可入。”瘸子微微笑。
红鱼小和尚不再多问了,道一声“请施主稍等我去通报”,转身就有要走,不料瘸子忽然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小沙弥就是老方丈,小红鱼就是老海鳌,鳌渚大师,你又何必自己去给自己做通报啊。”
小和尚重新转回了身体,懵懂目光一下子变得平静了、明澈了,旋即水华流转,小小沙弥化作一尊大佛:“若无把握,施主应该不会来的……只是鳌渚想不通,我已悟空明,成真佛,你何来把握降服于我?”
瘸子扬起双手,不同于中土人士,他每只手掌上只有四根手指,左手四指全开、右手藏起一指,笑道:“佛啊,我超度过七个。”
……
樵夫哼着歌,扛着斧头走在山中,打柴为生的人在山中行走再也正常不过,可是这座山不对……山体如琉璃,仿佛被烈火反复烧炼过千万次,通体透彻。琉璃上岂能长花植草,这是座光溜溜的山,不存半棵树。
山如天魔独角,一峰独起气势桀骜。
这样的怪山,放眼中土世界至此一座:当年焚穷大圣道场、今日离山剑庐,南荒天斗山。
莫说此地光秃,就是满山好柴木,又哪有樵夫赶来这里伐木,可是这个樵夫不在乎的,面上笑容和煦,脚步扎实沉稳,一步一步向着山巅走去,一步一个脚印,黑色脚印。
正走着,前方高处五个人显身拦住去路,祸斗家霍老大夫妇并肩、小金蟾青云搀扶着姑婆裘婆婆,黑风煞独立一旁。五个人分作三个方向,对樵夫结做包围之势,地主霍老大才沉声发问:“何方神圣,破我璃璃水墨,擅入天斗山。”
“此山曾有大圣成道,山中记载当有些意思,此行两件事:收字、杀人。”樵夫用“砍柴”的语气说出杀人,随即笑了笑又补充道:“或者收字、收徒。第二件事究竟怎么做我无所谓的,你们选吧。”
说着他把肩膀上的斧头卸了下来,斧头拄地、当的一声轻响,而后诺大天斗山竟无法承受着根斧头的重量,开始向着地下迅速沉陷。
……
黄脸女子抱着个婴孩,行走山林间。
东土汉境与南荒妖域的边缘,山林中猛兽无数,莫说妇孺,就是壮汉结群闯进来也休想再活着出去。
黄脸女子却不理环境如何,赶路同时只顾着低头逗弄襁褓中的小娃。
小娃是个怪胎,他没有眼睛的,双目地方一片空白,白皙皙的皮肉。但黄脸女子的逗弄他都能察觉,咧着嘴巴咯咯咯地笑。除了没眼睛,这个孩子双手始终紧紧攥拳,从未摊开过手掌,好像手心里藏了宝贝似的。
黄脸女子身后也有脚印,黑脚印,可更古怪的是她一个人行走,伸手的脚印却是两副,一副她自己的,另一副很小,只才两寸方圆,除非婴孩否则谁也不会有这么小的脚。
行走了一阵,黄连女子驻足,抬起头开始四下打量,儿子是怪胎,她正常得很,面皮焦黄长相平凡,一双眼睛却是水汪汪的,张望过后女子对怀中孩儿道:“没见到疙瘩山啊……听说这老蛤偶尔会打哈欠,你我不会走进它肚子里了吧。”
婴孩闻言扬起了他的小拳头,手摊开,手心处赫然生了一目。
掌心乌珠儿灵活,上下左右地转动着,片刻后婴孩重新握拳,开口:“不是肚子,老蛤不在此间,算她的运气。”
黄脸女子撇了撇嘴巴:“那你我该如何,留在这里等?”
“谁知道它几时回来,干等无益。布下一道灵通阵,待她归巢时你我可立时知晓,再赶过来就是了。”婴孩人在怀中,可地位还要更高些,黄脸女子对他言听计从,即刻就出手布阵,不久后阵法完成,女子又说道:“蛤儿恋巢,轻易不会离开巢穴太远,或者……你我在附近转转。”
“嗯。”婴孩点头答应,随即又道:“我饿了,你该喂奶了。”
女子立刻解怀、哺乳。模样姿势和中土阿姆也没什么两样,唯一一点区别仅在婴孩吃奶时,口角溢出些乳汁来,是黑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