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走了七步,施萧晓忽然停下了脚步,身后众人还道他又有训话,急忙止步面上重现恭敬之色。可施萧晓不看身后部属,他抬起头望向了天空,仿佛在等人飞来。
并没让他等太久,三息过后,天空中忽然闪出一个人。道人。
黑拂尘在手,黑长剑在背,颌下三缕长髯的中年道人。醒目的,看上去不到四十的清瘦道长却是满头白发。
施萧晓身后一众墨灵仙见了道人,急忙躬身恭敬问礼:“拜见元一仙长。”
即便墨灵仙皆为飞升之辈,个个见多识广,元一道长在他们眼中仍是个传奇人物。
施萧晓不是僧人,元一也不是道人,墨色中人不信佛不奉道,衣着打扮只是习惯使然。
和施萧晓、墨十五一样,元一道人不是中土出身,他的世界唤作“元地”。元地不是灵秀世界,莫说和中土这等完美世界相比,就是普通世界,元地也远远比不得。
灵气稀薄、贫瘠荒凉的地方,元地生灵传承时间不短,至少不比中土第五圆短,但因世界环境所限,元地中人不存“修行”一说,有人信佛有人信道也有人拜五仙,不过只是信仰而已,与修行全无关联。
没人炼气没人炼剑也没人炼剑。
元地中人,日出作日落息,生活贫苦而单调,活着就是活着,生老病死一晃几十年,仅此而已,那座世界完全没有修行、飞仙、长生这个概念……直到元一出世。
元一本名叫什么无人知晓,但他是元地世界第一个飞升仙家,所以他飞升后就唤作了元一。
元一之前,那世界里根本没有修行这回事,那他又是怎样修炼、得道、飞仙的?说起来很简单:自己摸索。
说起来简单,可做起来何其艰难。
三千世界之中,今时修家哪个不是靠着门宗扶持、资源汇集再加上成套的功法修习才得以飞升的;在一个灵气稀薄、没有长辈帮助且全无经典可供参考学习的世界,只凭着自己的探索、甚至可以说是臆想和胡闹,也能飞仙?
别人不能,元一能。
元一初飞仙时实力有限,就是比起墨十五那种最最普通的墨灵仙也相差遥远,这不奇怪,同为元神境,小门宗的修家与离山长老有得比么,一样的道理了。
不过宇宙不同于凡俗世界,浩渺无边但也有的是经传、有的是高人,靠着自己揣摩就能飞仙之人,心智岂能差得了,而飞升之后,他的修行一下子变得“系统”起来,有前辈高人可询问解惑、有经传典籍可查看学习,元一仙突飞猛进。再后来他与施萧晓解释,一见如故。
那时候僧人还是僧人,道人还是道人,早在拜入“永恒之前”他们就是很好的朋友。结伴遨游宇宙,僧道多逍遥。
后来两人一起拜入永恒之下,深得正神器重。这次被派来完美世界,诸多归仙、墨灵仙以施萧晓、元一两人马首是瞻。
施萧晓掌管弥天台与一群墨灵仙;元一掌管中元道与其余墨沁小宗。
施萧晓身后一众墨灵仙识趣,见元一自天元道赶来,知道两位首领有事情要谈,施礼过后暂时告退,散开四周去做警戒。
待众人散去,元一直言:“你杀了阿果?”
僧道两人同为大首领,进入中土后分工有责,各有要紧事情要做,不过两人都掌握了所有手下的魂牌,每有墨色仙家丧命他们都能立刻知晓。
不久前人在天元山的元一察觉阿果丧命,他知阿果是施萧晓的亲近手下,她若遇害施萧晓怕是遇到了强敌,立刻动身赶来相助,可到了地方一看,施萧晓一行平安无事……元一智慧,不了解实情经过但立刻就猜出一个大概。
“不是我亲手杀她,但是我骗她下悬崖、推她去送死的。”对元一,施萧晓从不隐瞒什么,大概把事情经过说了下。
元一微皱眉:“阿果那孩子挺有趣的,这样就杀了,不妥吧。”
“不妥,大大的不妥,我一直都盼她能有个好结局、能长生且逍遥的。可是不行,她一定得死,我很伤心。”忽然,施萧晓落泪了,泪流满面,说话间他解开僧袍,亮出自己的胸膛给好友。
左胸、心口上,一根无羽小箭深深扎入,直没箭尾。
心口处有血迹渗出,犹鲜亮、未凝固,是他刚刚自残,在害死阿果后他将这一箭打入自己心口。
是哀悼,是自责,或者是什么特殊法术,施萧晓不说元一也不问。但能确定的,这一箭伤心。
真的伤心,施萧晓的心很疼。
“若有一天,我是阿果,你是我,”施萧晓重整僧袍,因流泪而略哽咽,声中的泉韵散了:“杀我,无需犹豫。”
沉默了片刻,元一说道:“阿果和我那边的雪禾交好,以我看来,两人颇有些情意,归去天元后我把雪禾斩了吧,也免得阿果一个人走得孤单,能做的仅只如此了。”
弥天台,镜花两代升佛十七僧;天元道与之颇为相似,开山第一、第二代道家大修,风、雪两代廿一剑仙飞升天外。雪禾是为其中之一,但在凡间修行时奉道却未受髻,如同沈河那般,身在道统的俗家人。天元道漫长传承中唯一一位俗家飞仙之人,天纵奇才,飞仙时候很年轻。
不过风雪廿一剑仙不像镜花十七僧那样被墨色一网打尽,有五个人逃脱了,十六剑仙拜奉真色,其中还有两个死于天外纷争,这次追随施、元二人进入中土的天元长辈只有十四道长,雪禾在列。
阿果死得魂飞魄散,连游魂都不剩更谈不到转世投胎,只因她的死让施萧晓伤心了,元一就要杀一个自己手下精修仙家来做陪葬,如此昏庸首领、昏庸决议,施萧晓却微笑点头,诚恳道:“多谢。”
元一摆了摆手,不再去说此事,转开了话题:“此行中土,你这边意外不断,如有我能相助地方,你只管开口。”
南、西、北三路墨灵仙被人王斩杀,弥天台以十七圣僧的实力竟被离山打得大败而归。这些人都归施萧晓统御,战败罪责自也要记在施萧晓名下。
施萧晓双手一摊:“意外是挺多的,但也不全是坏事。”
弥天台中意外发现北方佛“转世”是意外,知晓圣剑下落的蛮子投奔弥天台是意外,这两件事办好则是天大的功劳了,可以说,墨色信徒在中土全军覆灭都没关系,甚至后面得脚印结印的那群墨巨灵都被中土修家斩杀了也无妨,只消将“北方佛”浸染了、再将圣剑带回给正神,功过相抵仍有余、仍有大功卓著!
意外有好有坏,而坏中至坏莫过施萧晓、元一面前这片藏剑冢了。以前不曾察觉的,最近才发现的巨大威胁。
“多小心。”元一这个人,可以看作是“小地方”出身,不太擅长言辞,三个字就是他的态度和心意了。
施萧晓笑了下:“不用惦念我这边,你要做的那件事可也不轻松。”
“不轻松,却不麻烦,应付得来。”元一不再都说什么,纵身云驾返回天元山去了。
施萧晓的目光重归平静,继续绕剑冢、第四周。
一绕,又七天。施萧晓走得越来越来慢,最初时他一天能绕剑冢三周,待到最后一天,整整十二个时辰,他才绕了小半圈不到,忽然,他不绕圈子了,脚步一转直接从岩崖边缘走入剑冢深处。
他的步伐古怪异常,好像患上了老人疾一般,左腿勉强正常,右腿却似不会打弯了、直挺挺且还簌簌颤抖着,一步、一步,走得异常艰难。
还有他的行进线路,串联起来看的话,好像一直没头苍蝇的乱飞。
一瘸一拐地行进中,沉默七天的施萧晓开口,连连点名,一口气唤了手下墨灵仙四十三人、修为最精湛的四十三个。
点名过后便是传令,命其按照自己的脚印踏入剑冢,于某一方向第多少枚脚印处停驻结坐……施萧晓的脚印不是黑色的,颤抖的左足一起一落,就会在岩崖间留下一朵淡金色的梅花印记。
施萧晓出身的活色地还存在的时候,无人不知无艳大师之名,也无人不知他的另两个“绰号”:梅花僧、竹笛僧。
无艳爱梅花、也爱弄笛,别家高僧都是在菩提树下参禅得道,他却是在梅花树下吹着竹笛升佛的。
差不多就在施萧晓踏入剑冢时候,离山深处九鳞星峰密室中,三位矮子灵怪皱起眉头,齐齐摆出古怪神情,眼睛斜忒浪浪仙子。
本尊死三尸丧,矮子们不能出去玩了,只有老老实实呆在静室中。
三尸也知晓这次事情重大,难得的安分下来,没想着逃跑也没闹出其他花样,不过人安分了,心思却不安分,总得想办法给自己找点消遣,最近几天里他们发觉小尸仙与小相柳颇为敌对,越看越觉得这里面有事,刚才就趁着相柳不在时候,三尸满面严肃、煞有介事地来和小尸仙“谈谈心”。
浪浪仙子平时少与人接触,可那是因为她模样骇人威势慑心,旁人见了她都忙不得绕着走,小尸仙自己却是少女的活泼性子,并不难相处。
可对三尸所问“为何与小相柳如此不对付”,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来回回不外“此人小气,最没风度,惹人讨厌”之类的说辞,气鼓鼓的样子。
如此聊了一阵子,三尸就换上了现在的古怪模样。
小尸仙被他们的怪样子逗笑了,可还不等她说什么,三尸就齐刷刷叹了口气,雷动摇头:“你还好意思笑,枉你修为比肩仙佛,枉你寿数同齐宇宙,怎地这么不解人情啊……简直、简直二的妈哭坟,二死了。”
雷动之后,赤目开口,一样的语气:“简直二的妈开门,二到家了。”
拈花神君手摸肚皮,痛心得很:“简直二问二的妈我是谁,你不二谁二!”
佛祖怎地,道尊如何,就是凌霄殿上端坐的玉皇大帝,三尸也不讲情面,该数落就数落。
浪浪仙子何曾听过这等怪话,被一连串的“二”给说懵了,檀口微张愣愣不知该如何回应。
也无需她发问,拈花就说道:“小相柳这个人,你在驭界不也有过接触,他是怎样的性子你不了解?虽有些冷冰冰,但绝算不得小气,更不会和女孩子家计较。为何就爱和你拌嘴?”
“小相柳不是个好东西!”赤目又想起当年小相柳私藏金玉菩提的事情,先骂了一句过过瘾再继续道:“可不管他是不是好东西,这小白脸都是活哑巴,和别人相处时候你什么时候见他有过长篇大论?为何就和你没完没了拌嘴?”
最要紧的一句话,一般都是留给大天尊来说的,这次也不例外,雷动上身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对小尸仙道:“如此反常,不外一个缘由,小相柳仰慕你啊!仰慕懂不?就是喜欢你。”
赤目也凑上前多说了句:“小仙子,人间有句话:小白脸子不按好心眼子。说的就是小相柳这种人,他对你一反常态,自是有所企图啊!”
相柳也会喜欢上谁家姑娘?
到底是不是真喜欢?
三尸管他那个,反正有哄就要起、有热闹就要凑、有人拔了橛子他们就一定去牵驴。
小尸仙更懵了,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雷动咳嗽了一声,这就打算去问小尸仙的生辰八字、准备做一回大冰老爷了,幸亏这时候静室内院中“离山苏景”走了出来,影子和尚与他同行,一下子把三尸的注意引了过去,也算是暂时为浪浪仙子解围了。
拈花急忙跳上前:“怎么着?要动手么?”
苏景与影子和尚之后,离山沈河与尘霄生也并肩走出,沈河扬手剑讯打出,诸峰长老、大成学要紧人物与驻扎离山中的人王齐至九鳞峰,除了一群“老熟人”外,还有一头红皮狐狸接讯赶来:南荒妖狐已经完成了法术,两天前来到离山驻扎。
半个时辰过后,离山深处突兀一声雷鸣爆响,湛清剑气、紫金祥云、仙狐妖风、丧家尸气……滚滚云驾冲天而起。
九霄云上沈河合掌、躬身,对飞浮天际的大群修家施礼,并无太多措辞,只有短短两字——“保重”。
两字后,铺满长空的诸方云驾就此崩散,分作七个方向飞散而去。
云驾散后,离山界内空空如也再无一兵一卒,出兵是为攻伐,今日离山再无人守宗。
就连从世界各处聚拢来离山的别宗修家,也都升腾云驾、各挑“顺眼”人王以作追随。自古以来“反击”都有着另一重隐意的:复仇。
凡世间,离山附近州、府、村、镇中百姓很快就看到那重重云驾自天空急掠而过,又有谁能想不到,这是山中仙家的反击,护界之仙对灭世之魔发动的凶猛反击。
人人都知离山一定会出手,沈河也曾传讯天下十日之内必有反击,可是能够想到离山竟是一动皆动、倾巢而出之人确是不多。
兵分七路,每一路皆有真仙或人王压阵,离山剑锋并未指向实力最最雄厚的僧、道两门,柿子要先捡软得捏,扫那些被墨色浸染的小门宗。
至于离山……空空一座山,你愿要就拿去,即便离山就此沉没、永远消失于中土世界又有何妨,只要这世间还有离山弟子,离山剑宗就永远在。
剑出离山、剑出离山,剑已出山,山就变得平平无奇了。
凡间百姓膜拜,凡间儿郎欢呼,只盼离山仙家能够斩杀强敌驱逐妖孽,但沈河、秭归、离山阵中所有修家都能明白,打不完。至少在今日的征伐中,绝不可能将墨色清扫一空。
离山聚集了今日中土人间所有强大力量,可相比入境的墨灵仙和后来被浸染的两大天宗,离山实力不占优。
还有……就算今天打赢了,那七家有归仙坐镇的墨色小宗都被清剿一空,随之而来的又会是墨色信徒怎样的报复啊:打碎极北冰盖、引荡巨潮湮灭沿海;寻来地渊大脉以做引爆,就像摧毁涅罗坞、紫霄国那样,轻轻松松扫平一方;又或者催法引动罡风吹拂千里将人间繁城夷为平地……会杀千万生灵还是万万生灵?
但所有离山修家都看得出关键所在:离山不打,大家就相安无事了么。
极北冰原摆在那里,离山护不住;地渊大脉还有多少,离山不晓得;就连墨灵仙随意屠杀人间,离山也拦不住。再之后呢?他们是来败亡乾坤的,全无商量余地。完完全全的不可控制,墨巨灵摆给这座世界的路只有一条:死路。
既然如此为何不打。
中土本为太平世界,锦绣天繁荣地,直到七天之前,妖魔降世……
小相柳与浪浪仙子又被分在了一路,一个是嗜血残忍的妖兽,一个是腐烂恐怖的尸仙,没人愿意和他俩一路,三尸倒是想和他们凑个热闹,但三个矮子不能露面,尘霄生怕他们胡闹会泄露了形迹,出征时把三尸都收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今日出征,小相柳换了身衣服,循的是祖例,相柳一脉的盛装:黑色大裙,头扎金环,紫蓝色鳞叶宝甲斜跨半身,右臂与右胸袒露,小相柳不算魁梧大汉,但他身体修长且精壮,这样打扮也算是好看。
不过他是第一次这样在小尸仙面前穿着,凭着浪浪仙子以往的性子,相柳晓得她肯定会做讥笑嘲讽,不承想都飞出去好几百里了,小尸仙一个字都没说,抱膝坐在自己的煞云上,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着小相柳。
一路看下来、看不停,小相柳被她看得心里发毛,皱眉:“看个什么,不认识么。”
浪浪仙子撇撇嘴角:“小白脸子不安好心眼子。”
……
离山一动,正在剑冢布阵的施萧晓立刻得知,他只是一笑了之:“不必理会了,垂死挣扎而已,用不了多久,我们便还他们一个永恒世界。”
但过了片刻,他又改了自己的主意,对驾前听命的墨灵仙道:“打不还手未免太让他们失望,传令去弥天台,着水镜派人去办一件事情。”
剑冢处施萧晓传令,片刻后弥天台水镜接讯,一道法谕传下,师弟淳镜带着正花、清花两名弟子入大殿相见主持。
“施前辈传令,命弥天台派人去一趟离山。”
淳镜已知离山出兵,闻言道:“可是要抹除那座山?”
“不是,”水镜带笑回答:“是把八百里离山搬来弥天台旁,从今以后再无东南离山,只有西方离山。”
这计议不算歹毒,却足够杀威,把离山搬来做墨家园林,可比着直接毁掉离山更让中土蒙羞。“还有,离山附近,方圆三千里内,所有生灵杀灭,连街坊乡邻都护不住,看离山护世又是个什么样的笑话。”
说笑着,水镜正待起身,大寺突然传出连串长嗥,仿佛被仙剑斩入胸肺的怪兽之吼:愤怒、疼痛、哀伤与绝望!
静谧之寺,突然传出这等声音让人何其惊悚,主持水镜一惊而起,闪身跃出大殿,以他的本领和身法,从跃起到出殿能用去多少时间?短到无以计较,只能用“瞬间”“刹那”之类含糊词汇形容,但也就是这短短刹那,他已然分辨出怪叫来自“舍普禅院”。
舍普禅院,清宁地方,南荒来的蛮子扶屠就被安排在那里,七天前为水镜专门撰写了一份修炼秘法,谈不到多么高深,但贵在“适合”二字,量身而设的秘法,可助蛮子化墨元真修入识海,大大提高他的真识敏锐,能更好的去捕捉“墨剑与剑匣”的冥冥牵连。
前几天里水镜都在陪在舍普禅院,看护同时随时为蛮子解惑,一切顺利,到今早水镜才离开禅院返回大殿,不承想自己才刚离开不久,舍普禅院就有怪叫。
墨剑事关重大,水镜怎能不急,可还不等纵身赶去查探,突然嘎啦啦的崩裂声音大作,舍普禅院所在的那座小山彻底崩碎,就在满天飞溅的土石中,一道黑影如天虎神豹,飞扑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