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张太子出了内室,径直奔向石猴所住的厢房而来,远远他便见到,石猴正在院子内踯躅。小张太子走近前去,二话不说,一把捞起石猴,腾身向大圣禅寺后山飞去。
石猴不明所以,只觉小张太子葱白一样的嫩手如同铁钳一般,任他怎么用力也难以挣脱。他以为小张太子便要在此结果了他,心中大骇,但他有所不知,大圣国师王菩萨御下极严,大圣禅寺地界绝不可有争执打斗,更不可有星点血腥气息,否则重惩不赦。
小张太子带着石猴越飞越远,已到了大圣禅寺的外围,石猴偷眼察看小张太子冷峻的面庞,心里飞速盘算开来:这深更半夜将我裹挟至此,绝非好事,自己本事不济,该当如何脱身才好?
到得一处山顶,小张太子将石猴扔在地上,手腕一翻,一杆长枪已在手中。这楮白枪乃是大圣国师王菩萨收徒之日赠与他的宝物,除对敌外还有一项效用,便是吸取造化。
小张太子面容冷峻,一丝表情都没有,似石猴这般人仙一品的念力在他眼中确是一文不值,多少地仙高手亦被他一枪毙命取了造化。
石猴见小张取出长枪,心中仅存的一点希望也瞬间崩灭,他半点修为也无,即便跳下山崖也逃不出小张太子的手掌。
便在这时,他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西游记》中小张太子的赞诗:祖居西土流沙国,我父原为沙国王。自幼一身多疾苦,命干华盖恶星妨。因师远慕长生诀,有分相逢舍药方……小张太子居于流沙国,且不论这流沙国与那流沙河是否有干系,单就“命干华盖恶星妨,因师远慕长生诀”这两句,便有文章可做了。
石猴也知,这华盖乃是四柱神煞之一,凡人若命犯华盖星,最好拜一个和尚或道人为师,皈依佛门或道门,才得平安。想来小张太子便是因此缘故而皈依大圣国师王菩萨门下。
想到这里,石猴张口便道:“杀我!华盖恶星妨你一生。”
石猴声音不大,在小张太子耳中却如同炸雷一般。他自幼便出家修行,除了大圣国师王菩萨之外,天下无人知他命犯华盖,而且,菩萨不止一次说过,他的华盖恶星与常人不同,一声修行中稍有不慎,便前功尽弃,终将落得死绝空破之命。
石猴这一句话当真侥幸得紧,正中小张太子命门,一杆长枪握在手中,犹豫再三却仍旧难以刺下。
冰冷的枪尖便指向石猴胸前,虽只虚空而指,石猴仍觉一股寒气袭来,不知是哪门子神通。哼,区区小张太子,不上数的人物也敢这般待我,无奈形势比人强啊。
小张太子百思不得其解,这石猴是何来历,莫非有堪过往知未来之能?但若他真是一只神猴,师父又怎会弃如敝屣?
“你是何来历?”小张太子终于开口。
石猴心道:只要你开口便好办。遂答道:“我乃是东胜神洲天生地养的异种石猴,有辨休咎,知前后之能。”石猴这里仍是下了个赌注,便赌这小张太子不晓得四类异种神猴的本事。美猴王与六耳猕猴一段纷争,闹到如来处方得缘了,料这小张太子也不会知道。
果然小张太子并未发难,但他心中仍有疑问:“那你说说,我这命犯华盖当如何解了。”石猴张口便道:“只多行善,少杀生便是了。”
小张太子讥笑一声道:“我道你真有本事,原来也是个欺瞒诓骗之徒,受死!”只见那楮白枪枪尖如灵蛇般探出,直奔石猴前胸刺去。
石猴刚少了提防,哪料小张翻脸一时,他身形倒也伶俐,一个翻身,便折下悬崖去了。
小张太子一来看轻这石猴的本领,二来未料到石猴竟敢跃入无底深渊,三来他只待吓唬石猴,并未想要真的杀他,因此这一枪只用了半分气力。见这石猴竟然躲过,但他仍不慌不忙,身形跃起,虽起得慢了一步,却如电光火石划过,空中一个横折,便要将这石猴捞在手中。
便在此时,变故陡生。
自这无底深渊下方,传来一声震天怒吼:“嗷昂——”
石猴顿觉脑海深处一阵剧痛,似是被震碎了一般,瞬间不省人事,直直坠了下去。那小张太子眼看便捉住石猴,却被这吼声震得身形一滞,顿时气息散乱,忙用楮白枪在岩壁上一抵,方才稳住身子,再寻那石猴,已踪影全无。
且不说那小张太子回去如何交代,单说这石猴,浑浑噩噩不知落了几多时辰,又不知经历了怎样的曲折磨难,待他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身处一座石潭边上,身上衣服已成了条条缕缕,难以蔽体,两条毛茸茸的细腿满是血痕,浸在温凉的潭水中煞是舒服。
身上虽有伤痕,却都不打紧,且头脑清醒得很。石猴左右环顾,这石潭方圆甚广,竟不亚于湖泊,大得望不到对岸。而岸边却狭窄得紧,距那山壁仅有数丈宽。潭水奇静无比,且异常凝滞,仔细察觉,这哪里是水,竟似是前世见过的原油,却没有半点气味。
石猴缓缓舒展筋骨,察觉无恙后便站起身来,只是腿上沾了厚厚的一层油脂,急切间也不好除去。
就在这时,一只毛茸茸的小手自背后轻拍他的肩膀,骇得石猴差点跳了起来。他定了定心神,心道:生死由天,怕有何用,便鼓起勇气转过身去。
这一回头,他又是一惊,一只比自己还要矮小的猴儿,模样甚是乖巧,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再仔细看去,一条细细的墨黑色铁链穿过这小猴儿的双肩,束得极紧,将这小猴儿的两扇肩胛勒得快要贴在了一起,显得这小猴形状怪异,似是驼背了一样。
心内的惊惧只一闪而过,石猴见对面这小猴与自己形容何其相似,知是自己同族,心中顿生悲悯之心。
这小猴看见石猴眼神中的怜悯,露出了一丝悲哀神色,他轻巧地挪到石潭边一块巨石上,蹲坐在上面,一言不发,只怔怔望着那一潭黑油油的物事。
石猴见他悲戚的神情,似是要落泪一般,这小猴抽泣几声,眼中却无一滴泪水流下,此处深潭中有无数火油,空气中也干燥至极,这小猴体内只怕一滴水也挤不出来了。
石猴走过去,轻抚他的肩膀,然后便与他并肩坐在这巨石上,两只猴子相对无语,在这万丈深渊之下,凝固成一张墨色的剪影。
良久,不知坐了几日几夜,石猴只觉与这只小猴在一起,心里舒服之极,似是兄弟,又似是父子,这种极为亲近的感觉,远胜于花果山上众多猴子。
终于,这小猴开口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还没有名字呢,就叫石猴。你呢?”
“我叫无支祁。”
天!一个无形的重锤砸在了石猴那颗脆弱的小心脏上,他竟是——无、支、祁!
这个其貌不扬的看上去甚至有些弱不禁风的小猴子,竟然会是上古巨妖无支祁!
石猴慌里慌张站起身来,再次向周围看了看,死一般的寂静。
“这里……就你自己吗?”
“我自己,不知多少年了,只有我自己。”
石猴陷入了思绪中,自己自那悬崖上落下来,只听到一声怒吼,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如今看来,只怕还是这无支祁救了自己一命。无支祁对自己非但没有丝毫恶意,反而有些许好感。不,好感这一词不准确,应该是亲近感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