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光阴倏忽而过,为防万一,悟空与后羿早早奔大罗天而来。
这半年间,后羿别无他事,终日修炼隐身术,天罡两大变数相合,被他用得炉火纯青。悟空无事做,便使造化御体内水精游走,于水之体悟,此法最善。
二人入了南天门,一路隐遁身形,轻手蹑脚行过通明殿前,又过了破败不堪的狩妖园,见一路上天兵仙女忙忙碌碌,都在讨论蟠桃会之事。
悟空心道,果然明日便是蟠桃会,看来时日把握正是时候。
他二人直向东行去,过了不下百座宫殿,只见一轮明月悬于天际,似真似幻,其上宫阙井然,依稀可见人影晃动。
悟空忍不住叹道:“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今日一见,才识月宫真面目。”
后羿道:“悟空,你看错了。”
悟空不解,道:“如何看错了?”
后羿道:“此月宫并非天上之月,乃是仿造之物。”
“啊!”悟空一惊,道,“那地上所见的月亮又在何处?”
后羿道:“那我也未曾到过,想是极远之处吧。”
悟空道:“此事怕少有人知了。”他看了看周遭十分安静,便道,“此时不是时机,且在此地静候。”
到了此时,后羿唯有听从悟空安排,几万年光阴都已熬过,此际虽急,却也能忍耐得住。
大罗天有日无夜,能入大罗天者,少说也是地仙修为,自然无需歇息。
悟空静坐此间,心中感叹,此地一日流逝,地上便是一年。都说造化之功可改变时光缓急,但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据说灵山上有“山中七日,地上千年”之说,那岂不是比大罗天上时光更急,难不成神仙都是寂寞得很吗?或者,这其中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后羿稳坐如山岳,便连发稍都纹丝不动,而心中却在强自镇定,一双虎目始终盯着月宫,不敢稍眨。
不知过了多久,见自那皎洁玉盘之中飞出数十道身影,悟空道:“想必是去赴宴的仙女。”
果然,为首者便是太阴星君,身后三十余个仙女,却是个个容颜清丽脱俗,绝色倾城。
后羿放眼望去,紧跟在太阴星君左方那仙女,霓裳飞舞,眉间稍带忧色,可不正是自己挂念一生不可或忘的嫦娥?
悟空见后羿身子颤抖,似乎便要冲上去一般,急忙按住他肩头,道:“且住,还不是时候。”后羿强忍住心中躁动,眼睁睁看着嫦娥从自己眼中飞过。
悟空道:“此际月宫仙娥必定是去赴蟠桃会,莫急,她们稍后便回。”
后羿道:“为何一定要等她回来?”悟空道:“一日内,必叫你知晓内情。”
后羿长吸了一口气道:“好,那我便再等,最后一日!”
悟空此际心中忐忑不安,如若天蓬元帅蟠桃会上并未饮醉,灵台清明,不入广寒宫,那自己说不得只好使个偷梁换柱法了。不过那样效果肯定大打折扣,还有穿帮的危险。
见太阴星君带着宫女走远,悟空道:“此际月宫中必定无人看顾,正好乘虚而入。”于是二人又摸入了月宫之中。
月宫中果然只有些修为低微的宫女看家,悟空二人如入无人之境。他两个穿廊绕柱,不一刻便寻到了广寒宫。
此处与别处不同,整座宫殿通体用白玉砌就,论气势比太阴星君的太阴宫更胜几分。悟空赞了句:“嫦娥仙子居处真好气派。”
后羿不冷不热道:“想是所蒙恩宠胜过旁人。”
悟空愕然,仔细想想,却又的确如此,难道玉帝对嫦娥真的另看一眼,万天之主,还至于为美色所动吗?
广寒宫中,只门外有四个仙女伺候,里面并无一人。二人穿堂入室,便到了嫦娥寝宫,后羿迈步便入,悟空稍觉不妥,但想想人家是夫妻,又有何忌讳。
后羿刚挑开珠帘,便如僵住了一样,全身上下只有眼珠还在动。悟空跟在后面,一见屋内摆设,也大为诧异,但稍稍一想,便明白了。
房内一张木榻,连帐幔都没有,墙上挂着几张兽皮、一张长弓,却没了弓弦,地上摆着两个竹凳,一张方桌。除此之外,空空如也。这哪里是天宫之物,分明便是下界猎户人家。
后羿愣了半晌,直看到眼眶泛红,虎目含泪。原来这几万年,嫦娥便是如此过来的,只看眼前一切便已明白,在嫦娥心中,夫妻恩爱,从未稍忘。
后羿走进屋去,轻轻抚摸墙上那柄长弓,道:“此弓是我在凡间狩猎所用,我时常外出,便教嫦娥将弓弦收起来,以免绷得太久松弛无力。”后羿来到方桌前,拉开抽屉,果然里面放着一根弓弦,后羿将弓弦装上,拉了几下,叹道:“好想,再为她打猎去!”
悟空笑道:“前辈莫急,只在眼前!”
后羿将弓挂起,道:“我们便在此等她回来吗?”
悟空道:“不止等尊夫人一人,还要等一个人,才能消你疑虑。”
后羿道:“那人是谁?”
悟空道:“逢蒙!”
“逢蒙?”后羿这一惊非同小可,瞬间眼中怒意滔天,“这贼子还在世上?”
悟空道:“是与不是,你稍后便知,不过你却要答应我,我若不叫你,绝对不能现身出来!”后羿道:“你当我是毛头小子,这几万年白活了不成?”
悟空笑道:“那便最好。”
忽地,二人同时听外面有声响传来,窸窸窣窣颇为奇怪,便使个身法穿墙而出,隔壁这屋子是书房,少说也有几十排书架,想来嫦娥无事便读书消遣寂寞。
凭二人神通,穿过这道白玉石墙再容易不过,只见一只玉兔蹦蹦跶哒自外面进来,一蹿便上了嫦娥的木榻,伏在上面睡了起来。
后羿不禁莞尔,没料到嫦娥却养起了兔子来。悟空看见玉兔,心道,若此番功成,你这小东西可再去不了天竺国作乱了。
他二人在此守了许久,终于听外面有了动静,正是嫦娥回来了,与她同行还有一人,只听嫦娥道:“凌云宫主,到了门口,岂有不进来坐坐的道理。”
那凌云宫主格格笑道:“广寒宫主,今日你一场轻舞技压全场,我在你面前,只有自惭形秽的份儿了。”
嫦娥淡淡道:“哪里哪里,既是群舞,都是姐妹们功劳。”
凌云宫主道:“你太自谦了,总是不喜不悲的样子,唉,也不知为何愁闷。”
嫦娥道:“没什么愁,也没什么喜的。”
凌云宫主道:“我若是你,早就答允了玉帝,去瑶池为官,总比这里冷冷清清好得多。”
嫦娥道:“你若再提此事,那便请回吧。”
只听一个甩袖的声响,凌云宫主道:“哼,总是请回请回,人家还不是为了你好。”说完这句,便再没了动静,想是真的被嫦娥“请回”了。
嫦娥入了广寒宫门,便不再施任何身法,一步一步缓缓走了进来,步履沉重,便与凡人无异。悟空听嫦娥走近,心中不免担心,唯恐后羿一个按捺不住冲了出去,便将手扳在了后羿肩头上。后羿微微点了点头,悟空才稍放下心来。
行到寝宫门前,嫦娥幽幽叹了一口气,这一声叹,轻转悠扬,别有幽愁暗恨生,悟空虽是局外人,听在心中都生出了怜惜之意。
后羿身子微微颤动,悟空传音道:“切莫功亏一篑!”
嫦娥进了寝宫,坐在床榻之上,轻抚玉兔皮毛,柔唇微启,竟唱了起来:“终朝采绿,不盈一掬。予发曲局,薄言归沭。终朝采兰,不盈一襜。五日为期,六日不詹。之子于狩,言韔其弓……”
这曲子乍听无甚特别,唱得几句,一股浓烈的相思之意便显露无遗。悟空不明其意,后羿却听得心潮澎湃。这曲子嫦娥曾与他唱过,是讲一个小妇人丈夫外出,心中相似情浓,不住往村口张望,说好五日回来,怎的六日还未转家来……
此时,悟空忽听到外面有异状,广寒宫门外那四个宫女呼吸重了许多。那几个宫女虽只职位低微,却早早修成内息,无须如凡人般用口鼻呼吸,听这声音,似是中了瞌睡虫或定身法。
须臾,自外面鬼魅般飘入一个身影,站在嫦娥寝宫前一动不动。悟空与后羿看得清楚,正是天蓬元帅!
悟空心中大喜,果然来了。
后羿看见天蓬元帅模样,转头看向悟空,目光中极为震惊。悟空读懂他眼神中含义,一是震惊逢蒙居然转世到了天庭,二是震惊悟空神机妙算,居然能知道逢蒙此时定会来此。
只见天蓬元帅满面红光,显然是酒意十足,而偏偏眼中透着几丝阴怨之意,还有无尽的欲望。
嫦娥沉浸在曲意中,并未觉出门外有人。天蓬脸色不定,似乎内心在犹疑不决,便在他犹豫之时,嫦娥一抬头,不经意间见到了墙上那张猎弓,大吃一惊。
这弓,竟然安上了弓弦?嫦娥脱口而出:“是谁?”
这一声却将天蓬吓了一跳,他狠狠心,一把挑开珠帘,道:“师娘,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