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的砂渊之底,渡月已是在此处枯坐了五年。
灿白的阴月高悬于天穹之上,轻柔的月光洒落在白袍青年脸上,使他的双眼微微睁了开来。
浅浅淡淡的银白神光自瞳孔之中逸散而出,渡月双目开阖,低声叹道:“当年承了你的因果,此时总算到了圆满之日。”
此白袍青年,正是太楚疆域之中季月年以“摄灵鬼衣”所成就的渡月土地尊神,其协助季月年炼成“摄灵狱”之后,挣脱了太楚神印的束缚,由渡月土地尊神化作了渡月散神。
渡月散神的真灵之上有季月年的一丝真灵投影,五年之前季月年的真灵被离恨收摄而走,笋神秀等人所留的后手也被破去,如今若是没有渡月以真灵为接引,季月年根本无法再次回到北俱芦洲陆境。
一道微不可察的湛蓝星光自亿万里星河之处横贯而下,在敕水神力的遮掩之下跨越无尽的遥远距离,遥遥降临而至。
渡月散神席地而坐,真灵微微颤动,与那横穿苍穹的湛蓝星光遥相呼应。
不知过了多久,渡月浑身上下都弥漫出灿白神光,甚至就连其白皙的皮肤都有了些许透明。
那湛蓝星光在离恨神力的遮蔽之下,终是穿越迢迢星河降临而至。
渡月散神微微睁开眼睛,低笑道:“季月年,在完全散灭之前,我终于不再是你的真灵分身,而是我自己,渡月。”
其身形由头到脚缓缓化作细碎的银白光点,在飞舞之中逐渐黯淡,最终彻底消散在了黑夜之中。
灿白光影弥散之处,一道身影在湛蓝神光的环绕之下一步踏出,径直落在了黑暗荒芜的砂渊之底。
湛蓝神光逐渐隐去,展露出了其中那身着花纹繁复的锦青云纹织罗缎袍、漆黑长发之上束着青玉发带的清美少年。
季月年伸出袖袍,数个飘散的银白光点打着旋儿落入手掌,愈来愈暗,最终完全失去光彩,化作了微不可察的尘埃。
渡月散神与季月年之间有着一丝割裂的真灵勾连,其以己身真灵为线,接引敕水神力降临而下,这才使得季月年重返北俱芦洲极北边陲。
陷空山脉崩灭之后,白夜地界早就已经生灵绝迹,季月年沿着砂渊边缘朝着元衍地界一路前行,数万里路程竟是连一只鸟兽飞禽都不曾见到。
五年之前的气脉争夺之战,苏醒的二十万白茸鼠妖将陷空山之中的所有生灵尽数诛杀,周围的诸多地界皆是受到了毁灭性的重击,不仅地界气运受到极大影响,甚至就连地界之内原有的地底气脉都隐隐有了消颓之象。
元衍地界的太御圣宗损失更为惨重,除却提前被雪玉元君带走从而侥幸生还的陈通玄之外,不仅六山圣子尽皆陨灭,三境之中的神海蕴灵之境去了七成之多,陷灵殿上百生灵一个都不曾生还。
玉台境。
玉经天放下手中的玉简,叹了口气,神色之间有些疲累。
太御圣宗由盛转衰不过一瞬之间,经此一事,六山三境的诸多弟子皆是被打掉了心气,绝大多数生灵都在纸醉金迷、浑噩度日,几乎完全失去了勇猛精进之心。
太液真人给雪玉元君留下了如此烂的摊子,宗门已经有了日薄西山之象,即便耗费巨量心力仍不可救,使玉经天这里甚至已经有了离去之意。
“竟然有生灵胆敢擅闯雪玉峰?”
玉经天蓦地抬起头来,神宫宿灵之境的强大感应横扫而过,片刻之间便锁定了大殿之外一个忽然出现的身影。
数息之后,殿门被缓缓推开,在炽白雪光的映衬之下,一袭灵光散饶的锦青云纹织罗缎袍映入了眼帘。
“季月年!?”
雪玉元君轰地站起身来,极是罕见地露出欣喜之色,甩袖走下玉案,道:“我听闻有极北边陲的护法天神降临,就连元衍城隍都生受了一记诛神天剑,你竟然无事?”
季月年行至近前,恭敬行了个礼,道:“数百年以来,君上对于弟子这里多有照拂爱护,弟子感激不尽。”
雪玉元君何等人物,瞬间便听出了其言外之意,敛去了一些喜色,细细打量了一番季月年,道:“你的气息比起之前有天翻地覆一般的变化,想来应是有了什么奇遇,这才能够在陷空山的劫数里生还下来。”
季月年略一沉默,道:“弟子一路行来,发觉六山弟子少有用心修行之辈,君上如今执掌大位,却是要多费些心思才行。”
雪玉元君轻轻叹了口气,道:“不仅你有离去之意,甚至就连我都不想在这里白费功夫,怎奈我受宗门气运加持,修为几乎皆是源于六山三境,除非破入阴阳渡境,否则根本无法挣脱这些因果纠缠。”
季月年不好接话,只是沉默。
半晌过后,雪玉元君自袖中取出了一块血红的玉牌,道:“季月年,我观你如今另有奇遇,已经超出了寻常神海蕴灵之境生灵的范畴,元衍地界若要恢复元气,只怕还需你去做成一事。”
“北俱芦洲极北边陲的摘霞道会,足足有数百地界参与,其中甚至包括真正陆境边缘的诸多地界,”雪玉元君将那块玉牌递给季月年,神色有些怅惘,“若你能够代表元衍地界在摘霞道会之上取得靠前的座次,便能为元衍地界争取不可计数的灵物资源。”
季月年伸袖取过血红玉牌,道:“宗门向来厚待于我,如今人丁凋零,正是无人可用之时,弟子自然不敢推托。”
“好!”雪玉元君颇为欣喜,大笑道,“我以元衍摄守之位颁此气运敕令,你若为元衍地界取了靠前的座次,从此与太御圣宗之间便无需再有任何因果牵连!”
季月年收起这块血红的玉牌,道:“谢过君上。”
雪玉元君行至殿门之下,俯视着万丈雪玉之峰,笑道:“我便在此处等着你名震摘霞道会的好消息。”
季月年行至雪玉元君身侧,轻声道:“那弟子便去了。”
“你已非太御圣宗生灵,无需再自称弟子。”
玉经天转身行入殿中,背对着季月年挥了挥袖袍,“且去罢。”
季月年再次朝着玉经天行了个礼,道:“今离元衍地界,此后或再难有相见之时,还请君上保重。”
数息之后,殿中的雪玉元君再无回应,季月年身周有湛蓝光晕浮现,化作一道炽目光虹横贯极天,离开了玉台境。
番外章 安阳旧地
通明宫阙。
“玉台境诏令。”
此言一出,通明上宫所有的生灵皆是跪伏在地,垂首听谕。
“即日起,季无书卸下通明宫阙执事长老之位,迁为玉庭宫阙之主,安阳季家血脉皆归入玉庭宫阙所属,灵物资源按待定圣子份额发放。”
季无书神色有些呆怔,上前恭敬取过诏令,喃喃道:“我只不过是一个执事长老,怎会破格迁任为玉庭宫阙之主?玉庭宫阙乃是大公子之前的道场,这道诏令到底是……”
……
与此同时,曾经与季月年有旧的角修玉、李寻仙、鱼嫣以及赵嫣然诸人皆是受到了玉台境的封赏,这些受到封赏的生灵都是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玉台境为何要降下赏赐。
……
清罗境沉暮掌座身为第三山李家数位老祖之一,此次更是直接升任为清罗境境主,代替御酒真人执掌三境之一的清罗境。
沉暮道场。
锦袍老者端起灵茶轻啜一口,道:“沉暮掌座,此后只怕要改口称你为境主大人了。”
沉暮掌座摆了摆手,笑道:“山主言重了,雪玉真人此次将我擢为清罗境境主,我也有些疑惑,不过内心之中却隐约有些猜想。”
锦袍老者乃是第三山脉山主,亦是李家数位老祖之一,如今闻听此言,忍不住将目光望来,道:“愿闻其详。”
沉暮掌座略一沉吟,道:“若我所料不差,许是与通明圣子有关。”
锦袍老者神情愈加疑惑,道:“通明圣子早已在陷空山脉陨落,此乃人尽皆知之事,沉暮掌座何出此言?”
沉暮掌座站起身来,背负着双手,缓缓道:“半日之前,有一道湛蓝光虹自玉台境破空而出,不知去向。自此之后,玉台境便接连颁下数道封赏诏令,皆是与通明圣子有旧之人,其中获益最大的便是我李家诸人,甚至就连被废的第三山待定圣子李寻仙都重掌了归玄宫阙。”
锦袍老者思忖半晌,道:“难道通明圣子根本不曾陨灭,那道光虹……”
沉暮掌座轻甩袖袍,将其打断,道:“如今六山圣子早已重新择定,尊号亦是有了更改,从此以后,太御圣宗再也没有什么通明圣子。”
锦袍老者意会,缓缓点了点头,再次伸袖端起茶盏,不再开口。
……
太楚疆域,安阳郡城。
玄阴鬼灵被诛之后,安阳城之内弥漫的天地阴气尽数散去,数年过去,如今太楚气脉的元气已是稍稍恢复了些许,古旧的城墙之下有杂乱无章的野草丛生,甚至已经长到了两丈之高。
咯吱。
纤尘不染的锦青绒布缎鞋踩在破败城门下的腐朽木板之上,朝着郡城深处的石桥走去。
数百年过去,曾经繁华熙攘的安阳郡城几经风霜,早已沦为一片死地,如今虽然重新有了些许生灵气息,却依然陈旧腐败,荒芜不堪。
堪堪行至石桥之上,郡城深处便缓缓走来了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
那老者踉跄着走到石桥边缘,手中拿着一个精致的木头雕像,沙哑着声音道:“你回来了。”
季月年低头望着石桥之下满脸皱纹的老者,轻轻点了点头。
老者颤抖着手将那木雕递了上来,望向季月年的目光极为复杂,却终究不曾说出半句多余的话。
曾经的赵行衍早已死去,如今的佝偻老者,只不过是一具空有躯壳的行尸走肉而已。
季月年伸袖取过木雕,低头细细看去。
这木雕所雕的生灵极是古怪,袒胸,露背,赤足,长发,身周有栩栩如生的两道飘带缠绕,更有杵、轮、珠、鼓等六件佛家法器悬于身后。
最为诡异的是,有一道如圆圈般的木轮固定在这生灵脑后,若是其当真显现出来,其上的璀璨光芒甚至足以映照天地。
这座雕像,正是赵阴月曾经所持的那一座。
这是一尊罗汉。
待季月年再抬起头来之时,那佝偻老者早已化作漫天飞灰,融入了脚下的尘土之中。
于赵行衍而言,困在真灵之上的命数枷锁终于真正散去,轮回往生乃是一种解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