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抬头,满天不见半点星光,只能勉强分辨出月亮的位置,只见斜上方的天际,有一轮极淡的白氲,带着朦胧的毛边。月光透过云层照不见近处的景物,放眼望去,只能看清远处山脊与地平线的隐约轮廓。
阴森的山野却并不安静,因为有风,这风穿过密密麻麻的玉米地吹到近前不大也不小,恰恰能吹起衣角贴着肉钻进衣服里,在闷热的初秋让人感到一阵阵发凉。
玉米已经抽穗饱满,但还没有完全成熟,如果掰开一颗会发现玉米粒还是软软的透着浆。秸秆与阔叶在风中摇曳摩挲,四面都传来窸窸哗哗很怪异的声音,就似黑暗中有无数阴影正在逼近。
游方穿着深褐色的运动服,静静站在田垄间一动也不动,任凭周围长长的玉米叶随风扫在身上,身形仿佛已融入夜色中。
他戴着一顶运动帽,帽沿上勒着一圈松紧带,右额边插着一支比手指稍粗、大约十五公分长的小手电。手电虽小而光线很强,光柱向下并不朝四周发散,恰好照在他手捧的一面罗盘上。他的手看上去很稳,但罗盘正中“天池”中的磁针却在微幅的急速震颤。
“难道真有所谓的奇针八法吗?还是我的心神不定?”游方不禁暗自思忖。所谓奇针八法,是风水先生使用罗盘磁针定向时总结的八种情况——
一曰搪针,针摆不定。断此地深藏怪异,居则祸患。
二曰浮针,针头上挑。断此地阴神迎门,须加敬谨。
三曰沉针,针头下沉。断此地阴气郁结,居则不适。
四曰转针,针转不止。断此地衔怨未休,居则伤人。
五曰投针,浮沉不定。断此地埋有阴宅,恐惹是非。
六曰逆针,斜飞不顺。断此地多处忤逆,人财两败。
七曰侧针,针避中线。断此地神坛古刹,常人难受。
八曰正针,归中平顺。断此地并无异兆,酌情勘用。
前面七种情况是风水师择地时首先回避的,通常只选用最后的“正针”。
从居住环境学角度,上述的说法并非没有道理,罗盘磁针异常说明了当地的磁场异常或不稳定,可能有对人不利的因素存在。如果端着罗盘到高压线附近走一圈,就可以发现磁针的种种异动,那附近确实不适合居住。
现代城市中大多数人不可能自己盖房子,都是购买开发好的商品房,去看房的时候不妨也带着罗盘,如果发现磁针异常要查明原因分析能否消除影响,如果原因不明就最好别买。这只是一个常识,未必就是要求人们按照传统方法去看风水。
平常家中也可以备个罗盘,如果发现某段时间磁针出现种种异动,也需要查明原因,比如是靠近金属物体、家用电器启动时的影响等等。如果原因不明而异动频繁明显,则最好回避,有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改变了居住环境。
人体对磁场的感应既敏感又迟钝,敏感是指人的生理以及精神状态无时无刻不受其影响,这种影响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积累到一定程度会导致明显的后果。迟钝是指人们在直观上感觉不到这种变化,甚至产生了严重后果也想不到这一方面的原因。
这些道理游方当然明白,忘年交吴老先生曾详细的对他讲解过,但是传统风水学中参杂的乱力神怪之说,游方从来都没有当真。无论是家乡的莫五舅公当作风水秘诀煞有其事的讲解,还是北京的吴老先生当作背景知识所做的介绍,游方都只是当作故事来听。
但在今夜,游方心里却有点打鼓,无论谁身处这种环境难免都会胡思乱想。看此时罗盘中磁针颤动的状态,既像奇针八法中的“搪针”又像“投针”,如果罗盘会说话,就似在告诉游方:“这地方下面有墓葬,而且会发生凶险之事。”
真是太巧了,奇针八法的暗示竟与此时此地的情境完全应验!这地方下面确实有墓葬,而且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古代墓葬。而游方本人来此另有目的,如果他的目的实现了,与他一起来的人就凶险了。如果他的计划失败了,那么有凶险的将会是他自己,十有八九会无声无息的丢了性命,甚至连尸首都找不着。
“难道是我的手在颤却感觉不到,或者仅仅是个巧合?这面罗盘确实够灵的,可惜吴老先生不在了!”想起吴老,游方在黑暗中有些走神了。
罗盘所谓的“灵”,在传统的风水先生眼里指的是“感应灵验”,而游方的理解就是磁针的敏感度很高。风水罗盘天池中的磁针并不等同于一般的指南针,甚至比军用指北针都要灵敏的多,能够捕捉到各种微弱的地磁变化。
据吴屏东老先生讲,传统风水先生认为罗盘感应的“地气”,不仅仅包括地磁,还包括阴阳五行的变化、不同环境下人们微妙的心理与精神感应。至于这些说法中的迷信成分,现代人也只能姑妄听之。
当然了,这里是指真正合格的风水罗盘,与自由市场那种二十块钱一面拙劣的仿制盘不是一回事。更奇异的是,罗盘在各种地形下被风水师使用的越久,磁针仿佛就越加灵敏,灵敏的甚至有点邪乎,吴老也没搞清楚其中的原因。
游方手里这面杨公盘已有近四百年的历史,明末休宁汪家的老字号所制,是三年前他离开家乡去北京闯荡时五舅公莫正金送他的。方形盘面中的圆形转盘材料是坚硬的山核桃木,原先纯白的质地如今已变的牙黄,表面有一层脂状的侵润已深入木质纹理。
莫正金送他这面罗盘时还说道:“小方啊,你虽不是我莫家的孩子,可舅公从小就疼你,你要去外面闯荡了,这个盘子就送给你吧,将来有什么事,它还是个混饭吃的家伙。”
游方当时苦笑着说:“我打算去北京中关村见世面,听说那里玩的都是电脑科技,还有谁看风水啊?”
五舅公却直摇头,山羊胡子也颤动,眼神很有几分老江湖的意味:“年轻人,话不能说的太早,须知世事难料,你既是江湖八大门风门的传人,说不定有一天就要靠这个东西过槛。你可不要小看它,当年舅公我带着它走南闯北,还在香港上过电视节目,很是风光。”
五舅公所言不虚。他从小学习祖上传下来的风水术,年轻时差点被打为牛鬼蛇神挨批斗,在乡下老老实实待了大半辈子,直到改革开放后才能够“学以致用”,渐渐名震一方。不少地产开盘、公司开业、商厦装修等场合都会请他老人家看一看风水气数。前几年五舅公曾去香港进行“学术交流”活动,回来之后已经不亲自出门看风水了,这些业务都交给他的儿子莫言打理,自己在家乡盖了一栋小楼养老。
游方仍然苦笑:“香港人迷信,首都人民可不吃这一套。”
话虽这么说,游方还是收下了这面杨公盘。二零零八年奥运会前后,游方曾经在北京潘家园古玩市场给人看摊,古玩店的老板与不少来往的客人,看见他手中这面罗盘都曾想买下来,出的价钱还不低。
游方当然没卖,多少钱也不会卖的,江湖风门传人,竟要卖祖传的罗盘来换钱,传出去是个笑话,游方可不能干这么丢脸的事,再说也对不住舅公的一番好意。对于“江湖八大门传人”的名头,游方却从来没有真正当一回事。他从小在家乡长辈那里听过不少江湖掌故以及江湖术的门道,但都是小孩好奇当故事听。
莫正金回乡养老时年纪已经大了,儿子莫言在外面混江湖长年不在家,老来寂寞逗一个孙子辈的孩子在膝下学风水也聊以安慰。他最喜欢妹妹的孙子游方,在他的糖果、点心、小玩具、零花钱等引诱下,游方从小就将《宅经》、《葬经》、《撼龙经》、《玉尺经》等风水诀背的滚瓜烂熟。
游方虽然学了自古以来的各种风水诀,本人却并不相信传统风水学中那些装神弄鬼之说,作为接受现代教育直到高中毕业的孩子,有这种意识也很正常。他的理想不是做一个风水师,对舅公仅是尊敬而已,小时候学风水也只是当玩。
到了北京之后,偶然的机会认识了历史及考古学家吴屏东老先生,一系列事情使两个人成为了忘年交。吴老在中国古建筑学方面颇有造诣,他曾以现代环境学理论向游方解释过很多传统风水现象及原理。
结识了吴老,游方对风水学有了更多的了解,却更加不信玄异怪诞之说。而学识渊博的吴老却对这些神秘学说很感兴趣,一直想做系统的研究。吴老见到游方手中那面杨公盘,又听说它曾是明末清初风水及建筑大师雷发宣用过的罗盘,简直是爱不释手,以研究的名义借去玩过很多次。
吴老非常喜欢这面罗盘,也愿意花重金去买,但却一直没好意思开口,游方早看出来了。他和吴老之间的感情可不一般,甚至想过找机会对五舅公打声招呼,把罗盘送给吴老。
可惜这个打算最终未能实现,前不久身患绝症的吴老失踪了,根据游方暗中调查的结果,吴老已不在人世。如果不是因为吴屏东老爷子的意外,游方此刻也不会出现在河北乡下的一片玉米地里。
回忆往事,游方下意识的用手拨动盘面,掩饰着磁针的震颤现像,不动声色的抬眼望向面前的玉米地。
这一片田地范围很大,足有数百亩连成一片,游方所站的位置地势稍高,面前的田野呈层状缓坡渐渐向下,一直延伸到一条河边。河水大约有二十多米宽,远远的来势很急直冲游方所站的方向,约在五百米外拐了一个弯,穿过两座不高的小丘间流去。
游方的背后,西偏北方向,一公里外有一道起伏的山梁,呈半环绕状向右侧低伏延伸,河边的小丘便是山势的尽头。河上有一座桥,在穿越乡野的104国道上,最近的村庄在桥那边河的对岸。
村子里没有灯光,风中连狗叫声都听不见。104国道沿玉米田而过,离游方立足点最近的地方也有三百多米远。夜间车辆不多,偶尔过路的大多是重载的大卡车,像黑夜里一只只圆睁双眼的钢铁怪兽,在风中奔驰而过。
国道上近几天刚挖过一条沟,回填的不是很平,夜间超速超载的大卡车经过时都会发出“轰隆”的颠簸声,传的很远十分刺耳。
除了连绵不断的风声和偶尔传来的汽车声,近处还有一种声音,离游方只有两、三米远,抬眼却什么也看不见,像是铁器与土石碰撞所发出,掩盖在风声中几乎细不可闻,这声音竟是从地底传来的!
阴幽之夜,有人跑到玉米地里打洞干什么?只有一种解释——他们在盗墓。
这伙盗墓贼加上游方在内一共有五个人,规模已经不小了,今夜要盗的墓很大,据游方一口咬定下面的东西很多很贵重。除了游方之外,另外四个人都是此盗墓团伙的核心骨干,这是一票策划已久的大买卖,不熟的外人参与的越少越好。
游方是唯一的外人,而且是第一次入伙,但他的身份很特殊,是这个团伙的“掌眼先生”,这伙盗墓贼就是他引来此地。掌眼先生在团伙中的职责是找到埋藏在地下深处的古墓葬,并判断墓葬的年代、规模、殉葬品的价值、墓室格局以及墓道朝向,并制定最佳的盗掘线路以及方案。
这可不是简单的活计。由于年代久远,很多深埋地下的墓葬一般人在地表查觉不出任何痕迹,但是高明的掌眼先生甚至在几公里之外的高处就可以看出异常。土层土色的判断仅仅是小意思,还要分析地层堆积变化,考察动态的地形地貌、植被分布等。
进入新世纪以来,神州大地一轮收藏热潮越来越邪乎,也引发了中国境内一股盗墓狂潮,连带盗墓类的文学作品都在网上流行开来。野外容易被发现的古墓藏十有八九已遭盗掘,剩下的只有那些埋藏的十分隐蔽或人们没有注意到的古墓,寻找油水厚的墓葬越来越难。
掌眼先生还需要考查各地的民间传说,历朝历代的史志记载,比如哪个地方在哪个朝代出过什么大人物,安葬在哪个乡哪个村附近,历史上墓是否曾被盗掘?调查结果与实地勘测相结合,从而确定有价值的墓葬所在。
确定地下有墓葬并且有盗掘价值之后,还要判断出墓葬的分布结构,确定从什么方向入手盗掘?用多长时间、以什么方式能够进入墓室?手段要准确、迅速、隐蔽。由于古代大户人家选择阴宅必定请风水师定穴位与朝向,所以掌眼先生也必须精通风水学。
总之要掌握考古、地质、历史、民俗、情报分析、传统风水等各方面的知识,才能成为一个出色的掌眼先生。有这些学问做什么不好偏偏要盗墓?只能说是利益使然,膨胀的贪欲使很多人不惜践踏一切。
但游方本人却不是为了盗墓而来,五舅公传授风水时曾严令禁止他参与这种事情,并告诫他一旦破戒后患无穷。今天是游方设下的一个圈套,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设局让这个团伙主动找到自己,并且让这些人相信此地有一个明代大人物的墓葬,陪葬有大量珍贵的古瓷。
游方今年只有二十一岁,他是第一次真正将“理论用于实践”,破解古人所设的阴宅风水,更是第一次运用自幼熟知的江湖手段设圈套引人入绝地。他很紧张,就觉得有一只手伸在胸腔里攥着自己的心脏,全身的血液流动几乎都要停滞了,甚至没有办法大口喘气。
但他必须保持冷静,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露出破绽来,同来的那伙人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狂狐、大光头、颓子、猫二这四个人都是背有血债的亡命徒,不止一位对他们有威胁的人消失的莫名其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个局已经走到最后一步了,成功失败天亮前就见分晓,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如果顺水推舟就此放弃原先的打算,今夜不必冒生命危险,还能发一笔横财。哪怕以后选择更好的机会再下手也行,反正已经取得那些人的信任。
策划了三个月,等事到临头游方却犹豫了,一时下不了决心。“吴老,你若在天有灵,能不能告诉我该怎么做?”这个念头刚起,罗盘中的磁针奇异的停止了上下跳动,却仍在左右颤摆。游方轻轻的调整呼吸,神色一片木然。
就在这时,有一条人影分开玉米秸秆钻了出来,那人一直就在附近,不动的时候阴影中几乎无法查觉。他走到游方的身边,有意无意的扫了一眼罗盘,递过来一根烟说:“游先生,抽根烟解解乏吧,这种活时间长了也怪无聊的。”
游方没有说话,揣起罗盘接过烟,没等对方凑过来给他点烟,已经掏出了一个防风打火机给自己点上了,那人无声的笑了笑,也点燃了一根烟。
防风打火机青色的火焰很淡,点烟时双手拢住。那人抽烟的姿势很特别,一般人抽烟用食指与中指夹住,老烟民这两根手指第一关节的外侧往往被熏黄。但那人抽烟是用食指与拇指倒着夹住,点燃的烟头藏在手心里,另外三指微拢,手心朝向胸口。
这么拿烟在远处看不见烟头的亮光,尽管附近没有人,但盗墓贼还本能的保持小心,这已经是一种职业习惯,平常抽烟时也不由自主以这种姿势。游方与这伙盗墓贼在一起已有一个月了,发现他们平时的烟瘾都很重,而手心和大拇指肚都被熏黄了,这是一个异于常人的特征。
游方以前不吸烟,但加入这个团伙后很快就学会了,在精神紧张时点一根烟也是缓解情绪的方式,他抽烟的姿势与身边那人一模一样。
那人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穿着暗色的连体紧身衣,混身上下有很多各种形状的兜。他的身材很结实,风将衣服吹贴在身上,可以看见健壮的但不夸张的肌肉轮廓,似带着矫健的爆发力。他是个会家子,练过几年功夫,不是很好对付。
游方也不清楚对方的真名是什么,只知道他姓李,此人在北京地下古玩界绰号狂狐,人称狐爷。如果白天看见他,会发现此人的相貌很端正,脸上与双手保养的都很好,就像个生活安逸的小老板。
狂狐是这个团伙的老大,这个角色可不仅仅需要会盗墓,还要在道上有各种关系,负责协调组织行动,以及事后的销赃、将文物洗白、分配赃款等。
一般行内有地位的老大,很少亲自参与小打小闹的盗墓行动,往往都有古董商或收藏家的身份做掩护。具体的活由手下信得过的“班头”招伙计去干,他只负责收货,按货物的成色给钱,由班头再分配给伙计。如果出了事,也可以推脱说货是从市场中收来的,自己对来历并不清楚。
有些小团伙的老大往往亲自兼任班头,带伙计奋战在发掘第一线。
团伙中的普通伙计大多没什么文化,只负责打洞摸东西,要求口风紧、胆子大、手艺好、靠得住就行。伙计们盗墓所得虽然不少,但远不能与文物流到市场中的巨额价格相比。比如一件品相好的明清官窑瓷器,洗白了拿到拍卖市场上可能价值百万,但是从坑里摸出来的时候,伙计也只有一千左右的报酬,通常只根据完整器物的器形大小按件拿钱。
这一产业链的利润以及猫腻主要在中间转手环节,真正赚大钱的并不是在土里打洞的蟊贼。
狂狐很少亲自到“现场”来,但今天情况有些特殊,同来的三个人都是平时他手下独当一面的班头,此刻骨干们聚在了一起亲自动手,足见狂狐对这一票生意的重视。
烟吸入肺中,再缓缓的从鼻孔冒出来,游方感觉情绪舒缓了不少,掐灭之后两人没有乱丢,而是将烟头揣进了兜里。狂狐看着前方似是自言自语的说道:“游先生断定这是明代大墓,似乎有点深啊,昨晚我亲手下的钎子,墓顶在七米以下。”
游方不动声色的回答:“狐爷果然是大行家,这一带的明墓一般不超过六米深,但我们所站的位置在清代爆发过不止一次山洪,地方志中有记载,山上冲下来的泥沙淤积层很厚。”
狂狐点了点头:“你断的很准,下铲探的结果也是这么回事。”然后又一指远方那条河道:“风水嘛,我也懂一些,那条河的来势太直太急,犯了冲心煞,这里的地穴不是什么风水宝地,游先生是怎么看的?”
懂一些风水?狂狐这话说的太谦虚了!做为这样一个盗墓团伙的老大,不可能不掌握各种眼力活,也包括风水知识。狂狐绝对是个内行,出去当个风水先生水平也足够了。
这一带地质堆积层的分布早已探的很清楚,该说的话都已说明白,可是狂狐还要再提。游方也明白对方的用意,狂狐还在探他的底细,对第一次合作就干大买卖的掌眼先生不放心。这也难怪,连游方都觉得自己太年轻了,不像个道上的老江湖。
刚开始与这伙人打交道时游方心里也打鼓,他虽然精通各种风水理论,但真正用于实践还是第一次,但等到狂狐找上门来时,他索性把心横了下来放胆忽悠。他所精通的不仅仅是风水理论,还有种种江湖术的门道。在自古江湖人看来,有时候去骗一个内行比骗一个外行更容易,这个道理有很多人不明白。
对于不懂行的人,无论你说的是真是假,对方都是将信将疑。而内行人有自己的经验与判断,你只要指给他自己想看到的东西,他就会不由自主入局。做到这一点有一个前题条件,那就是你的水平比对方更高、手段更精。
“狐爷,你听说过心盘术吗?”游方没有回答刚才的问题,却反问了另一句。
狂狐神色微微一惊:“隐约听过,我以为它只是一个传说,难道真有其事?”
游方不动声色的侃侃谈道:“自古地理堪舆之道又称风水,需知行风流水都在变化之中,来龙去脉也要讲究‘生动’二字。在一般人眼里,大地是不动不变的,其实不然。风水师应于立足之处看到自古以来的山水变迁,甚至推演将来数百年的地气运转。
前面的那条河床有摆动,从五百年前至今向我们立足的方向弯进了三百多米,所以成了如今冲心煞的格局,当年的河道走向如今只有‘水口’未变,就是下游那两座小丘中间的位置。可以用水口定古时的方位,这座墓按五百年前的风水元运建造,而那时的地形地貌与现在不同。”
在风水学中,立宅处正面的开阔地带称为“明堂”,背后称为“玄武”或“靠山”,明堂左侧称为“青龙”,右侧称为“白虎”,对面称为“朱雀”或“朝案”。附近山川按走向可称为“来龙”与“去脉”。明堂附近水源流走的位置叫作“水口”,如果附近没有河流,下雨天水流排走的方向也叫水口。狂狐当然很明白这些术语。
回答了这些,游方笑了笑又接着说道:“很多人搞不明白,为什么野外的盗洞能打那么准,就似几百年前曾看见墓主下葬一般?一般搞考古发掘只勘探墓葬本身而已,却不知倒斗这一行会勘探附近山川的地层,推算之后再动手,并不仅仅在墓葬周围下铲。狐爷也是大行家,不需要我多解释吧?”
狂狐摇了摇头:“你说的这些我也清楚,但不明白与心盘术有什么关系?传说中它可是神乎其神啊!”
别说狂狐搞不明白,就连信口拈来的游方也不清楚心盘术真正的究竟,只是听莫五舅公提起过。据说它是古代风水大师勘验地理的至高秘诀,掌握心盘术须有两个起码的入门条件,一是熟练将各类风水局的变化烂熟于心,二是能够进入一种所谓“天人感应”的状态,才能够去运转“心盘”。
据说真正掌握心盘术之后,甚至能够运转天地灵气为己所用,有趋吉避凶、养生延年、驱用鬼神等不可思议的神妙,听上去很玄,已经类似于一种修炼了。
神异传说自不可信,但心盘术本身并非完全没有影子,有很多精研地理堪舆的风水大师也曾触摸到心盘术的入门状态。比如游方站在此地,恍然中也曾有一种错觉,脚下的土一层层消失,远处的河一节节后退,周围的山川被冲蚀之处重新被填补,缓缓恢复成五百年前的地形地貌。
并不是游方真能看见,而是前几天在周围各处选点所探得的地层分布,在脑海中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大地盘”,然后一层一层的剥离或填补,变化成此前各个年代的地形地貌,类似地球物理勘探学在大量样本数据基础上所做的电脑三维动态模拟结果。
心中似乎有一个罗盘在不断的转,随着历史的回朔,各种风水局自然而然不断出现,断出各个年代风水吉凶的变化。这是一种空灵忘我的奇异状态,游方也只是在走神的一瞬间有朦胧的感应,事后却怎么也找不回那种感觉。
两人在田野中交谈,声音很低只有彼此才能听清,游方虽不知心盘术真正的秘诀,但也将对方唬的一愣一愣的。这是风水地理最高深的内容了,以游方所知,侃晕一个狂狐是足够了。如果仅谈风水理论和自古秘诀的话,他不弱于任何人。
狂狐轻叹道:“游先生小小年纪,道行深的很呐!人才,难得的人才!这么说你已经掌握了心盘术了?”
游方摇头道:“自古心盘术玄妙在于运转地气,与盗墓无关,我也只是略懂一点皮毛而已,根本谈不上什么掌握。”该谦虚的时候就谦虚,牛皮不能吹过了才显得更真实。其实游方的“谦虚”已经很夸大了,他仅仅是了解心盘术的一些概念,连皮毛都没摸着。
狂狐继续叹道:“专业扎实很重要,比如这个墓,我就很难打准方位,实在不行只能直接揭顶。”
游方淡淡道:“俗话说隔行如隔山,隔派也如隔山,狐爷学的风水属形势峦头派,掏汉墓、唐墓一般没有问题,但明清时代理气派流行,尤其是玄空飞星派影响很大,讲究元运轮转、飞星变换,运盘、山盘、星盘合用,复杂的很,越是大墓讲究越多。”
狂狐连连点头:“你还真说对了,我以前是专做汉墓与唐墓的,出手的都是玉器、铜器、陶器。这几年都是让洋鬼子给闹的,明清瓷器价炒这么高,不得不与时俱进啊!”
“好个与时俱进!”游方哼笑一声,听不出是褒是贬。
狂狐又试探着说道:“有机会的话,我想向游先生请教这方面的真功夫。”
游方直截了当的拒绝:“一般的交流切磋没问题,但师承秘诀,我不能破戒传你。”他现在的身份类似打入这个团伙的卧底,高明的卧底不是老大说什么就听什么,而是一切表现都要符合自己所伪装的身份,适当的时候也该给老大碰钉子,这也是江湖术的讲究。
风水界自古有师传秘诀,外人不能轻易得闻,而且这些功夫是游方与狂狐将来“长期合作”的倚仗,不传授也正常。按道上的规矩,狂狐提的要求过分了。
狂狐被拒绝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咧嘴笑了,很亲热的拍着游方的肩膀道:“我李某这辈子佩服的人不多,你小游先生也算一号,值得结交!将来长期合作我绝不会亏待你,时间久了你就会了解我这个人,颓子和猫二他们已经跟了我十来年了。”
虽然是场面话,但也是真心话,游方听得出来。这位亡命徒既有心狠手辣的一面,也有义气豪爽的一面,否则也不会在道上有今天的地位。如果游方就是真心与他合作,狂狐是不会小气的。
昨天定准地下墓规模、形制及方位之后,狂狐勘察现场很满意,甩手就给了他五万现金,并且说只是第一次合作的见面礼,这一票买卖成功之后,还会分给他应得的一份。虽只是一种笼络的手段,但也舍得下本钱,像个能做大事的人。
游方心中有一丝不忍与挣扎,他有些不敢肯定,过一会儿自己是否真的能下得了手?也许换一种场合会结交这个朋友吧,但此时此地,注定只能遗憾了。
“老大,游先生!这个坑被搞过,有人死在下面!”前方突然有人压低粗嗓门说话,一个魁梧的身影就似从地底冒出的幽灵,分开玉米叶出现在一米开外的地方,同时两米外还有另一条黑影突然站了起来,向下一钻又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