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省。1993年,十一月。
打从年初重遇江澈开始,谢兴夫妻俩帮茶寮做辣条推销,全国各地的跑,转眼十个月了,他们现在在的地方,叫桂林。
从90年代一直到21世纪初,有句话在神州大地上几乎人尽皆知,叫“桂林山水甲天下”。
以至于当时绝大部分国人都心存向往。而在这个时代成长起来的人,哪怕后来不曾真的去过,也很多始终保有一个潜意识:说到桂林……桂林,超漂亮。
这大概可以算是城市旅游开发初世代,最成功的营销案例了。
只是后来风向渐渐转变,纯粹的风景名胜的诱惑力,开始敌不过“情怀”和“小资”的加持,比如“艳遇”的丽江,“慢生活文艺”的大理。
……
“本来说,人都来桂林了,我怎么都应该带你看看山水才对。可惜还是赶。话说这一年从北到南,走了那么多地方,就没让你像样游玩过一回。”
“听说壮家寨子也好看,可惜了……你可别误会啊,我可不是想去看壮家银满身的姑娘。”
小巴车在崎岖的路面上颠簸着,黄尘扬起来,扑进坏了的半扇车窗里,扑得人满头满脸。
谢兴也不在意,反正几天没换洗了,一身本来就脏。他就那么靠在窗沿上,一边看着远处原生态的山水,一边跟妻子说话。
十个月了,日夜相伴在路上,两人之间多数时候是这种状态,没有太多细腻的关心,也没有太过深情的表达,就这么一起走,互相说着平常的话。
当然,互相之间也有因事拌过嘴,吵过架,有几次妻子实在生气当场走掉了,谢兴在后边赌气,梗着脖子喊:
“你走……有本事你就真走……呐,这可是在外地,人生地不熟,我跟你说……哎呀你,你一个女人自己瞎走不怕遇见坏人啊……算了,你等我一下。”
他追上去,把人追着了,也还是没好话。
“这要是在家,在盛海,我就真不管你。”他提过好几次,说:“要不你先回去吧?”
“能的你,没我帮手你自己能行么?再说我走了,你一个人到处跑……我怕你死哪了都没人知道。”妻子每次都没好话,每次都不走。
他们也在路上生过病,有两次是谢兴,有几次是妻子,还有一回两人同时病了,吃过药,缩在举目无亲的城市,小破宾馆的薄被子里,抱一起打摆子。
甚至,他们在路上挨过打,挨过抢,也好几次在陌生城市的街头,委屈辛酸地哭过,但终究还是一路这么相携着,千万里路,一起走下来了。
这次桂林的单子做成了,谢兴两口子心情都不错。
“欸,跟你说话呢……要不咱们停下歇一天?”
“就是火车票退了,再买怕不好买。你拿主意?”
谢兴说着话转回头,发现妻子不知什么时候靠在椅背上,歪着脑袋已经睡着了,人随着车子的颠簸晃动着,睡得很死的样子。
她身上一件灰扑扑的长袖,跟谢兴身上穿的一个样,都是便宜货,但是耐穿,更耐脏。
她抱在怀里的背包,看着鼓鼓囊囊,其实没有太值钱的东西,因为要带大量辣条样品,两人一路上带的穿用精简到了最大限度,除了各一身装模作样才穿的好衣服,剩下就只有几件同一款的长袖长裤了。
除此之外,妻子的包里还有针线,路上捡来的扣子,纳鞋底用的锥子……方便路上缝补;还有塞鞋里垫脚跟的棉团子,特制的软鞋垫,都已经被脚上磨破流的血染得脏兮兮……
“唉……累坏你了吧?”
对着睡着的妻子轻声说了句,谢兴不敢去动她怀里的包,因为一动包,她不管睡多沉,都肯定马上就醒。
一路上财物都是妻子保管的,她有着一个持家女人强烈的谨慎和细心。
谢兴只能挪屁股坐得挨她更近些,然后伸手,托着脸颊慢慢让人斜过来,沉一边肩膀,让她靠住了,好睡些。
侧过头看了一眼,谢兴发现妻子脸颊上一道黑痕。
这脏的,都快忘了以前在家,你多爱干净了。谢兴一边苦笑想着,一边忍不住伸手,用拇指肚儿替她把那道黑痕抹了下来……
“嘶。”睡梦中的妻子轻轻嘶一声。
谢兴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妻子脸颊那处,渗血了,才意识到,这不是脏的,是妻子脸上被风吹裂了口子,流血结的痂。
“你干嘛啊?”妻子醒了,抬手摸一把脸颊,看见指头上的红色痕迹,没好气道。
“我以为脏的呢。”谢兴有些心酸地笑着,说:“对不起啊。”说完,看着妻子如今黝黑粗糙的面庞,眼眶突然一红,剩下的话就卡在了嗓子眼里。
“没事,又不会留疤。我皮肤还好,以后养养就白回来了。”
妻子坐直,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抬手揉了揉眼眶,接着警惕地看一眼四周,凑到谢兴耳边,用方言小声说:“别光想着吃啥苦,也别心疼……你就多想咱这十个月赚了多少钱,十多万呢,而且是活水,能长流。转回头,咱那会儿哪敢想还能有出路,有今天啊?”
妻子生性相对更乐观和积极,也更容易满足……谢兴现在受她影响,也变得积极许多,他点头表示赞同,然后重新又提了一遍刚刚的问题:
“我是想问你,要不咱停下来歇一天,看看桂林山水?”
妻子想了想,摇头,“山水老了再看,有的是时间。要我说,真决定歇两天的话,我想咱们过一下深城,找小江兄弟见个面……好久没见了。顺便咱把钱还上。”
“唉,这事自从钱够数以后,你都提了多少遍了。”谢兴说:“我上回打电话不也说起了么?可是江兄弟自己说的,让咱先不急还钱,先把盛海的咱家的房子买回来再说。”
“那……咱买么?”妻子眼神变化一下,说:“说实在的,我心底是真的想要回咱们那个家,给好的都不换。”
“……那就先买。”谢兴想了想,说:“反正江兄弟是自家兄弟,而且他说让做什么,我觉得指定都对。”
“嗯,那咱们还是可以过趟深城啊,就见面吃个饭也好。你这一辈子,就凑了这么一个真兄弟。你可别荒着,疏远了。”
“说得对,咱去。”谢兴说:“那一会儿下车,我先去给小江兄弟打个电话。”
……
车站外的电话亭,谢兴连着打了几次后,无奈搁下话筒,对妻子说:
“没人接,怕是不在。”
“哦,这样。”妻子失落了一下,说:“那怎么办?咱们先去下一处?”
“也行。那就等回头,咱再过深城。”
下一处是琼岛,换了话题,谢兴笑着说:“那边听说现在短袖都够穿,怎么样,还是我计划得好吧,先走北,再走南……咱一年下来不受冻。”
“行行行,你能耐。”
说着话,两人打开地图,就地研究起来。
地图上标过点的城市,记录着他们这整一年的行程,密密麻麻。其中红点,是市场做成了的,蓝点,是最后没成的。
因为运输成本的关系,包括交通线上的串联问题,如果一个城市的市场达不到一定的规模,只有少量承销的批发商,茶寮是不可能去做的。
所以,地图上的蓝点远远多于红点。这意味着,谢兴两口子这十个月来,多数时候,都不得不接受失败。
“哎,我说你们到底打不打啊?不打走开,别耽误我生意。”电话亭里,织着毛衣的大妈突然不高兴说了一句,这年头开电话亭可是很牛气的。
谢兴和妻子互相看一眼。
“女儿现在估计也在学校哦,打去不好吧?我这好几天没听到她说话了,怪想的。”妻子说:“期中倒是考得还好,可别放松了。”
“放心吧,咱欣儿懂事着呢。”
谢兴拉着妻子的衣袖,一边赔笑跟看电话亭的女人道歉,一边走开。
往东往南的火车上。
谢兴说:“等走完琼岛,回头到深城,我想跟江兄弟说一下,明年除了手上的市场做维护,咱就不继续这么跑了。”
“那咱们……”
“我听说茶寮在盛海要弄个办事处,我想争取一下……”
妻子想了想,说:“嗯。那试试。”
短暂的沉默,谢兴说:“想家了吧?”
“想了,想女儿。”
“嗯,我也想了。”
火车摇晃,人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