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几十年,难得一回,林存民被自己素来传统而且少有意见的老伴怼了。老头躺着,在一片漆黑中看着天花板,许久没睡着。
怎么就不理解我呢?他郁闷地想着。
江澈是注定没法被“理解”的一个,所以世事看太透的林存民会纠结。
然而心思朴素的老太太不会,林妈妈和林俞静现在当然也不会,娘俩这一晚上一直聊到很晚,互相说了许多话。
林俞静给妈妈讲茶寮山上故事真实而细节的版本,讲那场泥石流后的闪现进场。
她念了他在盛海写的奇怪的诗,还自揭了他们在深城说的谎。
林妈妈笑都笑累了,说:“天呐,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太有意思了。难怪我的静儿会被他骗走……呃,那你又是怎么骗的他呢?我的女儿好像也不会啊。”
这有很难理解吗?妈妈好像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林俞静有点难过。
“他好像刚开始也不想喜欢我的,大概还想讨厌我,想我也讨厌他……只是后来,他好像没办法。”林俞静想了想,自言自语说:“是的,他好像就是没办法。”
“这就厉害了。”林妈妈说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没有比这更厉害的。
隔天早晨,因为失眠精神有些疲惫的林存民正站在院子里伸展身体。
“爷爷,早锻炼呢?”
听着这声音从身后传来,莫名就觉得一阵喜悦,林存民扭头和蔼地笑着,应说:“诶,静静今天起这么早啊?”
“嗯,爷爷你能帮我看作文吗?”
林俞静手指间捏的两张大稿纸因为晃动而咔哒哒响着。
帮忙看作文吗?
记得那是孙女初中时候的事了吧。林存民回头仔细打量了一下,说:“怎么大学了还要写假期作文吗?”
“练练笔头。”林俞静用以前爷爷常说的词儿回答。
“那爷爷现在怕是也指导不了了啊。”
“不会的,不会的,爷爷说好不好,最重要了。”林俞静把纸页放下了,拿爷爷搁桌上的外套压住,转回屋里头吃早饭,到门口回头说:
“爷爷你别忘了看啊,还有,看完你给评个分。”
林老头暖心笑了笑,踱几步回头坐下,拾起纸张的同时从胸兜里掏出来用了十多年的钢笔,仔细看起来。
就像孙女还小的时候。
孙女的一手硬笔书法,是林存民亲手教的,如今像是又有长进,林存民乍看一眼挺满意,至于内容,其实也不错……很不错。
如果这篇长作文里没有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的故事,大概可以拆出来三篇高考高分作文。
作文:《我所知道的江老师》。
“唉……还有这样的哦?!”
作文里情境饱满地记录了一位江老师在南关茶寮的事迹,热情地邀请广大人民群众去实地看一看。
作者在文中高度评价了小江同志的思想觉悟,人品能力。甚至连这是一个“能为四化事业添砖加瓦的好同志”这样的句子,她都写了。
多么熟悉的表述啊,这是偷看了多少她爸妈当年的信件来往?
不会还有我的吧?
当年老伴没上过学,没基础,本身观念里也认为女子不需读书,为了哄她,调动她学习的积极性,林存民也是写过好些“正式”的求爱信的。
想到这,林老头有点儿哭笑不得。
“爷爷,(它)他能及格吗?”
林俞静捧着面碗,夹着筷子站在门口问。
想要个及格吗?
作文好判,人生难判,林存民甩了甩手上的钢笔,说:“没红墨水了,爷爷一会儿出去买瓶墨水先。”
……
90年代初往外走的人还少,逢年团聚不难,总是早早地就开始热闹,早早地把年味铺陈出来。
年前最忙碌的通常是女人,男人们会闲下来,得空四处走动。
林存民躲出门后没走远,就坐在巷子口的棋摊那儿。
附近街坊都是几十年的老相识了,就算是几十年来时不时互相借个酱油醋,积下来也是深厚的感情,骑车路过的后辈一脚支地停了车,问:
“林叔,咱家过年想买台洗衣机给我老娘,听说过你这儿能省不少,叔帮忙说一声?”
话里头用的是咱家,习惯了,都这么说,也没太当外人。
这是第几个了?
林存民感觉自己几十年风云不动的心境这两天波动得厉害,提醒了下自己,稳住了笑着说:“你别听他们几个胡说,没那事,没那事,孩子还小呢。”
周遭一片哄笑。
“这是富贵了,懒得被穷街坊牵绊了啊,老林。”
有老伙计故意挤兑。
林存民骂说:“你刚输了棋你闭嘴。”
对方也不介意。
“好像还真就是这样,富贵人家瞧不上穷伙计,可是你们城里人,不也看不起我们农村里出来的吗?”
有人说了句话。
林存民抬头看看他,这老头不认识啊。在场都是一样的反应,谁都不认识面前这个似乎已经站了好一会儿的老头。
“新搬来的?”有人问,这年把时间,人口流动,有的老邻走了,也有新人搬来,虽说不很多,但也不少见。
“是,新来的,农村出来的。”老头指了指来路,意思大概我就住这附近,或者我瞎转悠过来的。
“老哥们哪的话,哪来城里人瞧不起农村的了,那早几辈,咱们也都是农村出来的。”
有人转回上个话题,和气说。
“那不是,我是真被瞧不起了才会说这话。你们当我这遛弯呢?我这出来透气呢。”老头说:“咱村里出来,辛苦赚了点钱,就被亲家看作来路不正,人品不善……憋屈得紧。”
林存民想了想说:“这市场经济地位都已经确立了,上面也有话,说不管黑猫白猫,能抓着老鼠就是好猫……赚钱是本事,按说不该。”
刚刚那话里多少带着大家对他的玩笑,偏这老头当了真,他想着给化开。
“是吧?按说是啊。”老头说着话,低头看着林存民善意地笑了笑。
只一会儿,老头就和这一群人混熟了。
正好棋盘边上没坐人,林存民就邀了一下说:“老伙计要不要来一盘?”
“棋?不太行啊,几十年田间地头的,也没文化,弄不来这东西。”老头撸了撸袖子,说:“要不咱摔一跤?”
“……”
“哈哈,说笑的。那咱来一盘,我这路数野,老哥你别在意。”
老头坐下了。
棋子摆好。
“你先请。”林存民照着自己横行这一带的习惯说。
“哦,好,就是有个事。”老头捻起一枚棋子说:“咱不来点彩头?”
来者不善啊。
老头看着很自信,这边边头上常年被林存民“欺压”的各位就有点不服气了,同时又自然而然站在林存民这边,期待着老林给他个教训。
“要不来两根烟的?我这有。”有人说着就摸了烟,红塔山,好烟啊。
林存民笑着说:“那就这样?”
“不够啊,刚都说了,我是赚了钱的。”对面老头说话似乎一点分寸没有,捏了只卒,看着林存民笑了笑,说:“要不,咱赌个孙女?”
这路数还真是野啊,周边一阵哄笑。
林存民大概知道这家伙的来路了,愣一下。
“还别说,老林家里还真有俩孙女。”只当是玩笑,有人跟着起哄说:“就是老哥你有没有啊?”
“我当然也有啊。”江老笑着头说:“冬儿,出来咯。”
一个粉雕玉饰的小丫头从旁走了过来,站在老头身边。
众人看着都在夸小姑娘可爱,同时觉得这玩笑更有趣了。
“那就开始了啊。”
江老头把手上的小卒往前点了一步。
“……”
众人等了一会儿。
“老林,老林该你了。”
“老林?你怎么不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