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诧与愤怒的情绪在段成志的脸上酝酿,并且很快转化为更加具体的红晕。他用了一秒钟的时间理解李真刚才的话,而后厉声道:“你在滥用职权!”
“你当然希望我那么做。”李真玩味地看着他,“但我明显是个本分人。”
“那么你告诉我这案子有哪一点和能力者相关?”段正志恼火地挥挥手,“别以为随便用个什么借口就能唬得了我——你这样的年轻人别不知天高地厚。”
“我认为有关系,就是有关系。你再多问一个字,我立即执行战纪律。”李真冷冷说道,“既然你经手过相关的案子也就该清楚,从我介入这件事开始,这就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了。”
段成志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注视了李真一会儿,放低声音:“李真同志。事情用不着闹成这样。退一步说,哪怕你眼下能让我把所里给戒严了,接下来你怎么办?这事情我们都清楚,原本就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刑事案,往小里说,民事赔偿也可以。”
“但是你们特务府那边,你闹了这么一出——”他看着李真的脸,“你还年轻,前途无量。因为这件事之后背个处分,划得来么?”
李真微微皱起眉头看了他一会儿,直到对方脸上的表情稍有些绷不住了,才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来说去,你还是觉得我跟你们这些人一样,热衷于不按规则出牌?还是说你现在压根儿连什么叫规则都不了解了?”
他走开两步,重新坐回大厅的两排塑料座椅上,挥挥手:“做你该做的事吧。”
实际上这一番做派倒真的令段成志心里有些没底了。他原本以为这个执行官是单纯来为刘翠娥出头的。是这样的话倒好办——若他来硬的,便说他没有介入地方案件的权限。因为他清楚一旦涉及到了能力者,执行官的权限便大得可怕。而为了约束这种权力,特务府内部也有相当严格的规定:倘若执行官滥用公权,那么等待他们的必定是极其严厉的惩罚。
这个中尉军官毕竟还只是个年轻人而已,而他又压根儿不相信这案子真的会和什么能力者扯上关系——多半是对方打算用自己的特殊身份来为自己施压。这种因为年轻人不谙世事而衍生出的冲动情绪实际上很好应付,他原本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能力掌控局面。
但眼下……
他看了看那个肃然坐在一边的年轻人,是当真觉得心里有点儿发虚了。因为对方的态度是在强硬得不像话。
于是他只得让自己的声音沉了沉,憋出一句话:“好。你说要做什么?”
“把人给找出来,弄回来。”李真说道,“然后把店面的事情给我处理了。”
听了这两句话,段成志微微一愣,神色复杂变得复杂起来,就连之前的愤愤之情都消失不见了。一会儿之后他朝面无表情的李真点点头,背着手穿过大厅走上楼去。但刚刚到了二楼的楼梯转角就遇见了王警长。后者脸上的神情松快了不少,低声道:“吴局让您一会给他回过去。”
段成志也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王警长觉得他的态度有些怪,便问道:“所长,下面处理得怎么样了?”
“不大对劲儿。”段所长蹙着眉,一边慢慢往楼梯上走一边微微摇头,“这人的态度不大对劲儿呀……”
“怎么说?”
“你先别问。先去通知到各科室,在所里待命,都别出去。”段成志皱着眉一路上了二楼,支开王警长,才又往身后看了一眼。就仿佛楼底下那个人的视线能透过地面看见自己的想法似的。
他是真有点儿拿不准那个年轻人的心思了。按理说双方到了如今这么个剑拔弩张的情势上,即便他要自己带着人同他大街小巷地找自己那个不成器的表侄他都是可以理解的。然而最后说的却是“抓人”,和……把那店面的事儿给了了。
要真是为了这么两件事来的,何必搞得大张旗鼓搬出自己的身份、又说这事儿跟能力者扯上关系了?
可若要说这的确算是公事的话……这两点要求又算怎么说?
对方雷声大雨点小,高高抬起又轻轻落下——一时间让段成志觉得心里落了空。这种空荡荡的、猜不透的感觉比之前的怒火还教人难受,以至于他左思右想、瞻前断后都没能弄明白对方的真实意图,便是连生闷气都顾不上了。
在办公室里又琢磨了几分钟,段成志拨通了吴局长的号码。
原本做好了被对方痛批一番的打算,谁知电话那头的声音却并未如何阴郁,只是微微显得有些不快。他在问候自己的老上级之后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对,就是这么个情况。我还没弄明白这人是怎么想的。我原打算咱们私下把事情给弄明白了——可是他显然不乐意。后来我就退了一步问问他的打算是什么,结果他就给我提了那么两条出来。”
吴局长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段成志,你叫我说你什么好。这么个事情还看不明白么?咱们知道今年是选年,他能不知道?你说他是来闹什么的?”
这话如同醍醐灌顶,一下子把段成志心里的阴云给打散了。他拿着电话愣了下,接着一拍脑门:“哎哟我这脑袋,我是被这小子给摆了一道儿了!”
吴局长又叹口气:“再给你交个底,这人我查过了,本身没什么背景。但是说这案子和能力者什么的有点儿关系倒不假,你知道他是谁么?”
段成志恰到好处地接口:“是谁?”
“前段时间我处理过特务府的一点事儿——这小子以前就是在那家店里干活的。后来走运了被特务府看上,招进去了,那家店里人的保密协议就是我这边派人下去弄的。你那个侄子不是说去找人么?找的就是他。所以他说这案子和能力者有关系也不能算错——指的就是他自己。所以你懂了没?就是借着这么个机会,我估摸着他是想要捞点儿好处,再还个人情。”
段成志连连叹息,只道原来其中还有这么一段内情。
“所以他要你找人你就做做样子,拖着,再把态度放低一点好好问问他还有什么要求。那家店的事儿能办就给办了,经济补偿之类的事情都好谈——给足了他面子,打发走也就行了。一个中尉执行官而已——特务府那么多执行官,他不敢翻什么大浪。”
这时候段成志心中的疑惑惶恐统统消失不见,倒又生出了几分不平气来。他恨恨地问:“那这事儿就这么完了?咱就让他给摆了一道儿?”
“这个节骨眼儿上,别节外生枝。”吴局长沉声道,“等这段时间过去了一切都好说。你现在就去试试他口风,还有问题的话再来找我。”
于是段所长也就只能挂断了电话。然后坐在桌前咬牙切齿地生了会儿闷气,只道自己倒霉撞见这么个太岁。他花了十分钟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心态调整好了,这才再一次走下楼去。
在走廊里遇见两个警员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要戒严,也都被他没好气地赶跑了。
他再一次见到李真的时候,对方仍旧挺直了腰杆坐在椅子上,像是一尊门神一样堵着门口。看见自己走过来只抬了抬眼,问了声:“人找到了?”
他从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在他身边坐下了,压得椅子吱嘎作响:“咱们也都出不去,没法儿找啊。再者说要抓人需要检察院批准,咱们现在也没法儿办哪。”
李真哼了一声:“就是说您一件事儿都没办成?”
“这哪能。”段成志陪着笑,“店面的事儿已经打过招呼了,今天下午就能办妥。再有你被打的那位朋友,住院的费用、误工费、精神损失费、出院之后的营养费——咱们私底下说句话,都好谈。”
“唔。打过招呼了……”李真笑了笑,“那位吴局打的招呼?”
段成志心里一跳,总算松了口气。这小子还真是看准了才来闹的!他倒是在心里恨得牙根儿痒痒,脸上却没表现出半分:“你看,咱们把话说开了不就成了么。何必像之前那么紧张。”
李真咂了咂嘴巴,慢慢说道:“依我看,您这诚意还不够。赔偿之类的事儿,保不准我今天一出这个门,明天你就给忘了。这么着——我批你两个人出去,今天下午你就把这事儿给我办明白。人找不到不要紧,您不是他表舅么?既然能弄出这么个场面,当然也不在乎给他垫上——你看行不行?反正十二个小时的戒严时间,还有十一个小时。我倒是真不急。”
这些话听得段成志又喜又气。喜的当然是因为这小子的来意跟自己猜测的一样——为了拿点好处,拿到了应该就不会再纠缠没完了。气的则是……这他妈可是在自己的地盘!就被他这么明着给讹了!
要不是碍着他的那一层执行官的身份……
他把一腔火气压了又压,觉得自己简直要快要憋出内伤,然后才说道:“行。我走个简易流程,找两个人先出去把赔偿的事情给弄妥了,等你点头了,咱们这边的事儿也就完了,怎么样?”
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有些走形,眼角微微发颤,好像下一刻就会将一张脸给拉下来。
李真似笑非笑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点点头:“好。劳你费心了。”
段成志当即起身,大步走开了。
而李真看着各个科室里因为段成志极度难看的脸色而乖乖缩头回去的警员,也在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事情到目前为止进展还算顺利。至少第一个阶段已经完成了。不过……这倒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做这种事。而且对方还不是什么混混、恶徒,而是一个派出所长。一个人跑进一个派出所里发威听起来当然很带感,然而对方可也和自己一样,算得上是政府部门的代表——他第一次同一个政府部门对抗。
之前他担心自己没这方面的经验把事情搞砸,却没想到执行官的名头听起来这么管用。
只是……他抽了抽嘴角,公权私用啊。
但这念头也仅仅是在他脑袋里打了转儿。下一刻,一阵微微的寒意从四肢百骸里生发出来,就仿佛室内的温度忽然下降了一大截儿,整个身体都浸到了冰水当中。那寒意一路冲到头顶,宛若一条细蛇一样阻塞了额角的那根静脉,一跳一跳的疼。
于是之前心中的一点儿不安之情也就烟消云散了。
李真抬起手揉揉自己的太阳穴,微微摇了摇头。
然后冷冷一笑。
那些人觉得这样就可以把自己打发了?真不知道究竟是谁更年轻一些。新仇加上旧恨,总得有个了断。更何况这么两只害群之马——即便这帝国真就像戴炳成对自己说过的那样,已是腐水一潭了,然而他也不介意撇去漂浮其上的一两件垃圾。
反正是举手之劳、顺水人情。
他就这样在大厅里等了十五分钟。之后,王警长带着另一名警员下了楼来,只扫了他一眼,便要直接往门外走。
李真看得出对方脸上的愤懑之色——显然对自己方才的羞辱余怒未消。这两人应当是段成志派出去办事儿的,于是他略微想了想,扬声道:“等一下。”
王警长在门前停下脚步,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不许走?”
“怕你没命走出去罢了。”李真站起身来,慢慢走到门边。
这句话在王警长的耳朵里显然是某种嚣张至极而又毫无价值的挑衅,于是他眉头一皱:“你!”
但下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看到李真将一只手搭在了钢制的门框上。而后……
三米宽的门框中间,一条蓝白色的电蛇“啪”的闪了一下,消失不见。
空气里飘荡起淡淡的臭氧味儿,门前的两个人目瞪口呆、脸色惨白。王警长似乎费了好大劲儿才转动了自己的脖子,看着李真:“你……”
李真面无表情地摆摆头:“现在可以走了。但是刚才看到的东西,你们最好烂在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