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从封冻的北冰洋面上掠过,卷起一团又一团细小的冰屑。尽管气温已经回升至零下五十六摄氏度,但这极北方的大洋仍然死气沉沉,没有一丝活泛开来的迹象。
李真,与北川晴明行走在冰面上。
他们在向北走。
走了很久,北川晴明说道:“你说你同它借来了一些力量。那么,你什么时候还回去?”
李真转头看了她一眼。他的口鼻被一层厚实的围巾掩住,将寒风与冰屑阻隔在外面。而因为呼吸而透出的水汽又在围巾外结了一层薄冰,使得这围巾成了一块铁板。
于是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模糊:“不急的。很久以后。”
相对于他的“狼狈”,北川晴明就显得从容很多。她原本是不畏寒冷的,但那种“不畏”也有一个限度。因而她始终在自己的身边维持着一层真空的屏障——屏障之内的空气在被加热以后变成了保暖层,令她的脸始终是红润的。
是的,她变了一副模样。
这副模样兼具那个店主北川的青春与冰王北川的冷冽,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成熟,也更加平和了。她重新变成一个正常人的模样,拥有黑眸与红唇。
实际上她有些疑惑——李真在让他自己挨冻。
他至少有三种法子可以令他自己身边的环境温暖如春,然而现在他没有使用那种能力,仅凭自己的身体与外面那一层衣料在硬捱。于是她怀疑是李真舍不得浪费他“借来”的那些力量,但他回答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于是她直接问:“为什么这样?你现在看起来一点都不好。”
李真扯扯被冻得僵硬的嘴角笑笑:“我在做低碳环保。”
这当然是一句玩笑,可玩笑表明了态度。北川就不再问下去。
她觉得事情有点儿怪——从自己复苏之后,李真似乎就在谨慎地控制着他自己的能力。除去必要的时候,他宁愿用走。
眼下他看起来有点儿像那些因为技术过度发达而反技术的极端主义人士,然而北川没搞清楚他这样做的深层原因是什么。而且她也不清楚李真是不是这些年一直如此。
但她并没有想更多。
因为这时候,他们看到不远处那个巨大的洞穴了。
洞穴张着巨口,出现在洋面上。那是一张足有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巨口,幽深不见底。它斜斜地通往下方,呈四十五度的坡度。洞穴的外半部分缓坡上积累了一些冰雪,但更向内则是干净光滑的。
这是因为有微弱的气流从洞穴里呜呜地鼓荡出来,将冰雪统统吹拂开去了。
“应该就是这里了。”李真说。
他对北川笑笑,毫不迟疑地跳了下去。
于是体验到久违的坐滑梯的滋味儿。洞穴里面是极光滑的,这也是因为有人曾经刻意平整过。即便是冰层,在越来越向下的时候也会将阳光隔阻起来,于是洞壁上出现了简单的照明装置。那是用强力的荧光材料制成的,被深深插入冰层里,将附近映照得晶莹剔透,就好像一座水晶宫。
两个人向下滑行。一开始的时候在重力的作用下不断加速,然而来自冰层的阻力很快与这种加速度形成平衡,于是他们以很高的速度匀速下降。
越向下、向内,那种“呜呜”的风声就变得越来越响。到两人下滑了三分钟之后,“呜呜”声已经变成隆隆声了。而且那风并不是一直向外喷涌的——它还会向里面吹。每当这时候,李真就从自己的后背上感受到从洋面而来的冰冷空气的温度。
这洞穴的深处有一个庞然大物。套用西方人的话来说,这里是一处龙穴。
然而此龙非彼龙,它没有小山似的金光闪闪的金币也不是正在沉睡——它是被囚禁起来的。
北川晴明紧跟在李真的身后,风声与下滑时候的摩擦声让她的声音有点儿模糊不清——
“这会不会是它的鼻孔?”
李真因为这孩子气的话而笑起来:“大小像,但肯定不是。因为我确定应龙有两个鼻孔。”
因为龙的呼吸而形成的风悠长而温暖,越到底部这种温暖就越明显。在又过了三分钟之后,李真感受到颈间的凉意。他伸手摸了摸,意识到那是洞顶的水滴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此处,已经是零上了。
最终斜坡变成平地,李真和北川晴明停了下来。又向前走出几十步之后,出现他们眼前的是一片深藏于封冻的北冰洋面千米之下的……
湖。
两个足球场那么大的一片湖,因为龙的呼吸而泛起粼粼水波。湖水的面积几乎就是这个冰下空洞的面积,而在空洞的环形墙壁上,同样安装有强力的荧光材料。那些照明器具所发出的淡蓝色冷光将湖水与冰层映照得通明一片,令人很难分得清到底哪里是水的边界,哪里是冰的边界。
李真很快意识到这湖应当是后来形成的。因为他在极清澈的水中看到了一些仪器。看起来那些仪器从前被安置在地面上,那时候这里还仅仅是一个冰洞而已。
他们的对面另有一片深邃的黑暗,那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洞穴。而暖风就从那个洞穴里面喷涌出来。
毫无疑问,巨龙在渐渐恢复、苏醒。它的呼吸当中带上了温度,而那温度慢慢融化了这冰洞当中的冰雪,融成了这一片湖水。
“我们得过去。”李真说。
北川晴明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恋恋不舍地看了看自己面前这片湖水——在地球上你很难找到比这片海底之湖更加清澈的水体了——然后挥挥手。
于是一阵喀嚓声响起来,湖水的表面飞快出现一片冰壳。
其实他可以飞过去的。北川想。
李真踏着冰面走过了这湖,从黑洞里传来的呼吸声变得略略轻微了些。他便随手从墙壁上扯下一个荧光灯,擎在手里当火把。
冰湖之后的洞穴高大得吓人,如果是一个普通人抬头往上看,会发现他们根本就看不到洞顶。借着冷光,李真向前走过去。
但走了十几步他便停下了——在前方的黑暗里他听到金属摩擦的声音。
仿佛有无数厚实、坚硬、冰冷的金属片刮擦在一处,又因为相互之间的作用而略微扭曲变形,发出低沉却又不失尖锐的嗡鸣声。这嗡鸣当中又伴随着冰片窸窣下落的声响,隆隆的震动自脚下传来,李真有些担心这洞穴会不会突然垮塌。
北川晴明也在他身边停了下来,低声道:“是不是……”
李真点头:“是。”
于是在微弱的冷光之中,一堵光滑的、水盈盈的、金黄色的墙壁弧形墙壁出现在两人的面前。
这墙壁就好像是用一层清水粉刷了珐琅质的外壳,透明而清澈。在这层外壳之下,有一条粗大的黑色印痕。印痕有两人宽,数十米高,纯黑色。而另外许许多多同样粗大的、金黄色的、宛若长长花瓣一样的东西呈放射状往四周扩散,布满了这一面弧形的高大墙壁。
下一刻,那道黑色的印痕扩大了。于是周围那些金黄色的花瓣便也随之变化,变得短些、粗些。
北川晴明惊讶地掩上了嘴。
因为她意识到,这是一只眼睛。
而李真伸出手去,试图碰一碰那眼球的表面。这样大小的眼球不常见,而那一层透明的东西看起来又太神奇——就好像无比透明的果冻。
于是洞穴里响起闷雷一般的滚滚声响,龙说:“我一样有感觉的。”
李真便收回了手。他笑笑:“你醒过来了——我还以为得花费一些力气。”
龙的细长瞳孔又动了动,好像对准北川晴明:“你做到了。”
李真抢先一步答道:“得谢谢你告诉了我那件事——可以用那柄枪来复活她。只不过我没想到是以另外一种方式。”
龙,沉默了一会儿。
李真又说:“你是应龙,那一位是烛龙。它可以化为人形,为什么你一直用这副样子和我们见面呢?我知道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可你这窗户太大,我一点儿都不习惯。”
北川眨了眨眼,去看李真的脸。
她身边的这个人此时是在微笑着的,可她意识到那层微笑就好比他脖颈上围绕着的围巾,是挂在脸上的。那笑容很假,她觉得可以用“皮笑肉不笑”这个词儿来修饰。
而从他口中说出的那些话,在她听起来则显得有些尖锐。
她微微皱起眉头。依照李真所说他是得到了应龙的指点才复活了自己,她原以为李真是带自己来感谢这条巨龙的。可如今来看,事情似乎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子的。
龙还是没说话。
李真将脖颈间的围巾慢慢绕了下来。这里的温度已经挺高,被冻结上围巾上的那一层薄冰融化了,围巾变得湿淋淋,黏在脖子上很难受。他将围巾攥在手里,叹道:“那么,你至少可以变成十几米长吧?就像摩尔曼斯克城里那条手臂那样子。”
北川晴明正打算制止李真这略显尖刻的话语同时问问他们两个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这时候,她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声响。
这同样是金属摩擦声,而她也已经知道自己之前听到的那一阵宏大的金属声是应龙在转动头颅时,身上的鳞片摩擦的声音。这一次也是那种声音,但无疑要轻微得多。
下一刻她惊讶地发现,一条更小些的应龙出现在了洞穴里。
十几米长的龙相对于两个人来说同样是庞然大物,然而相对于它自己刚才的样子来说又的确足以称得上是“袖珍”的了。
眼下“袖珍”版的应龙像一条蛇那样盘在两个人面前,垂下头颅,嘴边两条金色的肉须温顺地垂下来,好像是用金子锻造而成的。
这真是一条金龙。它庄重地端坐着,浑身没有半点儿杂色——都是金灿灿的光芒。它的鳞片像是用黄金打造的,它的髯发也像是用黄金打造的。它转动头颅的时候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一点又一点的淡金色光斑从它的鳞甲缝隙当中飘荡出来。
北川不由得由衷赞叹道:“……好美。”
而李真微微仰头与龙对视了一会儿,没头没脑地说:“那么,你这是默认了?”
龙无声地点点头。
北川觉得更加疑惑了——她不明白李真口中的“默认”是什么意思。她觉得五年的确是一段很漫长的时光,漫长到身边的这个人,这个曾经与自己一同生活了一段时间的人也变得有些陌生了。
或许他是变得更加成熟理性了,可这令她有了些距离感。
李真转过了头,像面前的那条龙不存在一般,对北川笑了笑:“弄不明白?我慢慢告诉你。”
同时他又看看应龙:“你也听听我说得对不对。”
“你知道,我们在台湾发现过一条‘龙’。”这是李真对北川晴明说的,“渔民发现它的时候,它看起来还是一条龙,但是很快它就死掉了,并且变成一条腐烂的海蛇。”
“那个时候,咱们觉得那是异种。”李真说道,“就好比普通人受到类种的污染变成异种,一条海蛇感受到类种的力量,同样发生了变化。只不过恰好变得很像一条龙。”
“我知道这件事。”北川晴明点点头。至此为止她还是不大理解李真的口气和做法。至少在一个多小时以前李真同她说了不少事,其中提到了应龙。于是她知道这与众不同的类种实际上是坚定地站在人类一边的,并且无私地帮助了李真。
北川晴明觉得它就是类种里面的“活雷锋”。这让她的心里舒服了很多——毕竟他们一直自称“龙的传人”。而在如今人们发现他们所崇敬的巨龙其实是真实存在的,并且属于人类的对立面——
这种感觉可一点儿都不好。
实际上更不好的是,人们又发现他们所崇敬的龙在类种那个群体里……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强力角色。
但如果现在知道这“应龙”的心地其实很善良的话,至少也能让人觉得更加好过一点儿。
李真咧了咧嘴:“那你应该注意到一件事——那东西已经漂流了很久。而且至少在从渔民发现它到被送往研究所、再完成蜕化的那段时间里,它一直保持着被异化的形态。”
“而你也应该清楚另外一件事——我们所知道的那些异种,一旦离开了被影响的范围就会立即完成蜕化并且死去。军队里曾经有人试着捕获异种进行研究,但是无一例外的,它们一旦离开某一片区域就变成一具属于普通人的尸体了。”
北川愣了愣,抽眼去看盘踞着的龙。
但它就如一尊黄金雕像那样庄重地静默着,一动不动。
她也从李真的叙述中觉察到一丝异常了。她的确思考过这件事。依照“常理”来说被异化者在离开类种所影响的范围之后应当当即蜕化,但那条怪异的海蛇显然是一个例外。可那个时候,五年前的那个时候,人们对于类种的真实面目还仅仅一知半解,所以这个“常理”在当时还不是“常理”。
因此许多人忽略了这一点。而在此之后,在她死后的那几年当中,比这重要且怪异的事情比比皆是,更不会有什么人将心思用在这件事情上。
更何况那时候人们已经知道“应龙”哪怕不是站在人类这一边也是一个温和的中立派,而那条海蛇无疑就是被它所异化的。
她皱起眉头。现在想起来……的确很奇怪。这意味着应龙拥有不同于其他所有类种的能力——它所造成的异化持久且强大,以至于那条海蛇在远离它之后,仍能维持自身的形态。
“那么……”她迟疑着说,“是怎么回事?”
李真指向应龙:“你,是与众不同的。”
应龙并未回应他的话。
“你的与众不同之处太多了。”李真轻轻叹息一声,“比如你怎么知道拿到那柄枪就可以救活她?你为什么又对我这样好——甚至可以为了我站在你的同族们的对立面上?你可不是被人类养大的,我想来想去也搞不清楚你的动机。”
“不过我最感兴趣的是,你为什么会知道那座岛究竟在哪里。另一个我将你囚禁此处,逼问那岛屿的下落。这意味着那岛屿的位置连你的同族,烛龙都不清楚。第一次你出现在那座岛屿的附近,第二次你出现在这条手臂的附近……呵呵,小北。”
李真转向北川,冷笑着说:“你知道那座岛其实是什么么?”
北川的头脑被他之前的一连串问题弄得有些疑惑,但这个新问题依旧抓住了她的好奇心。于是她轻声问:“是什么?”
“是,躯干。”李真沉声道,“连着头颅的躯干。而我们所见到的、露出水面的那一部分,是那东西的头盖骨。我曾经在那座岛上听过一声心跳……可惜那时候我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这个回答令北川晴明震惊。她瞪大了眼睛,微微张开嘴,好半天才反问:“头盖骨?”
“你是说……”
“那东西的脑袋和一座岛一样大?那到底是什么?类种?”
“类种之于它,就好比人类之于类种。”李真缓缓说道,“它是一切的始祖的。”
“如果你实在无法理解那个东西的话,你可以认为,那是神。”
“真正意义上的神。”
“被肢解的神。”